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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卷八十六 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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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沫者,魯人也,【索隱】:沫音亡葛反。左傳、穀樑並作“曹劌”,然則沫宜音劌,沫劌聲相近而字異耳。此作“曹沫”,事約公羊爲說,然彼無其名,直雲“曹子”而已。且左傳魯莊十年,戰於長勺,用曹劌謀敗齊,而無劫桓公之事。十三年盟於柯,公羊始論曹子。穀樑此年惟雲“曹劌之盟,信齊侯也”,又記不具行事之時。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曹沫爲魯將,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索隱】:左傳“齊人滅遂”,杜預雲“遂國在濟北蛇丘縣東北也”。【正義】:故城在兗州龔丘縣西北七十六裏也。猶復以爲將。
  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索隱】:杜預雲:“濟北東阿,齊之柯邑,猶祝柯今爲祝阿也。”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索隱】:匕音比。劉氏雲“短劍也”。鹽鐵論以爲長尺八寸,其頭類匕,故云“匕首”也。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索隱】:公羊傳曰:“管子進曰:‘君何求?’”何休注云:“桓公卒不能應,管仲進爲言之也。”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索隱】:齊魯鄰接,今齊數侵魯,魯之城壞,即壓近齊之境也。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羣臣之位,顏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索隱】:倍音佩也。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索隱】:“專”字亦作“剸”,音同。左傳作“鱄設諸”。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索隱】:地理志臨淮有堂邑縣。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於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爲報私讎也,非能爲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慾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索隱】:言其將有內難弒君之志,且對外事生文。吳世家曰“知光有他志”。乃進專諸於公子光。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曰餘祭,【索隱】:祭音側界反。次曰夷眛,【索隱】:亡葛反。公羊作“餘末”。次曰季子札。諸樊知季子札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於季子札。諸樊既死,傳餘祭。餘祭死,傳夷眛。夷眛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爲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索隱】:春秋昭二十六年“楚子居卒”是也。吳世家雲“十二年”,此雲“九年”,並誤。據表乃左傳合在僚之十一年也。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餘、屬庸【索隱】:屬音燭。二子,僚之弟也。左傳作掩餘、屬庸。掩蓋義同,屬燭字相亂耳。將兵圍楚之灊;索隱事在魯昭二十七年。地理志廬江有灊縣,天柱山在南。音潛。杜預左傳注云“灊,楚邑,在廬江六縣西南也”。【正義】:灊故城在壽州霍山縣東二百步。使延陵季子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將蓋餘、屬庸路,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索隱】:左傳直雲“王可殺也,母老子弱,是無若我何”。則是專設諸度僚可殺,言其少援救,故云“無柰我何”。太史公採其意,且據上文,因復加以兩弟將兵外困之辭。而服虔、杜預見左氏下文雲“我爾身也”,“以其子爲卿”,遂彊解“是無如我何”猶言“我無若是,謂專諸欲以老弱託光”,義非允愜。王肅之說,亦依史記也。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索隱】:注僚之十二年夏也,吳系家以爲十三年,非也。左氏經傳唯言“夏四月”,公羊、穀樑無傳,經更與左氏、吳系家同。此傳稱“丙子”,當有所據,不知出何書。光伏甲士【索隱】:左傳曰“伏甲”,謂甲士也。下文雲“出其伏甲以攻王”。於窟室中,【集解】:徐廣曰:“窟,一作‘空’。”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集解】:音披。【索隱】:音披,兵器也。劉逵吳都賦注“鈹,兩刃小刀”。酒既酣,公子光詳爲【索隱】:上音陽,下如字。左傳曰“光僞足疾”,此雲“詳”,詳即僞也。或讀此“爲”字音僞,非也。豈詳僞重言耶?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集解】:徐廣曰:“炙,一作‘砲’。”【正義】:炙,者夜反。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索隱】:刺音七賜反。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爲王,是爲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爲上卿。
  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集解】:徐廣曰:“闔閭元年至三晉滅智伯六十二年。豫讓一作‘襄’。”
  豫讓者,晉人也,【索隱】:案:此傳所說,皆約戰國策文。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索隱】:案:左傳範氏謂昭子吉射也。自士會食邑於範,後因以邑爲氏。中行氏,中行文子荀寅也。自荀林父將中行後,因以官爲氏。去而事智伯,【索隱】:案:智伯,襄子荀瑤也。襄子,林父弟荀首之後。範、中行、智伯事已具趙系家。智伯甚尊寵之。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索隱】:謂初則醉以酒,後又率韓、魏水灌晉陽,城不沒者三板,故怨深也。漆其頭以爲飲器。【索隱】:案:大宛傳曰“匈奴破月氐王,以其頭爲飲器”。裴氏注彼引韋昭雲“飲器,椑榼也”。晉灼曰“飲器,虎子也”。皆非。椑榼所以盛酒耳,非用飲者。晉氏以爲褻器者,以韓子、呂氏春秋並雲襄子漆智伯頭爲溲杅,故云。【正義】:劉雲:“酒器也,每賓會設之,示恨深也。”按:諸先儒說恐非。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爲知己者死,女爲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爲報讎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乃變名姓爲刑人,入宮塗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爲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爲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醳去之。【索隱】:卒,足律反。醳音釋,字亦作“釋”。
  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爲厲,【集解】:音賴。【索隱】:癘音賴。賴,惡瘡病也。凡漆有毒,近之多患瘡腫,若賴病然,故豫讓以漆塗身,令其若癩耳。然厲賴聲相近,古多假“厲”爲“賴”,今之“癩”字從“疒”,故楚有賴鄉,亦作“厲”字,戰國策說此亦作“厲”字。吞炭爲啞,【索隱】:啞音烏雅反。謂瘖病。戰國策雲:“漆身爲厲,滅須去眉,以變其容,爲乞食人。其妻曰:‘狀貌不似吾夫,何其音之甚相類也?’讓遂吞炭以變其音也。”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曰:“我是也。”其友爲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爲所欲,索隱謂因得殺襄子。顧不易邪?【索隱】:顧,反也。耶,不定之辭。反不易耶,言其易也。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爲者【索隱】:劉氏雲:“謂今爲癘啞也。”極難耳!然所以爲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索隱】:言寧爲厲而自刑,不可求事襄子而行殺,則恐傷人臣之義而近賊,非忠也。
  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正義】:汾橋下架水,在幷州晉陽縣東一里。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子不嘗事範、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爲報讎,而反委質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爲之報讎之深也?”豫讓曰:“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衆人遇我,我故衆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嘆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爲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爲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原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讎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索隱】:戰國策曰:“衣盡出血。襄子回車,車輪未周而亡。”此不言衣出血者,太史公恐涉怪妄,故略之耳。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爲涕泣。
  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集解】:自三晉滅智伯至殺俠累,五十七年。
  聶政者,軹深井裏人也。【索隱】:地理志河內有軹縣。深井,軹縣之里名也。【正義】:在懷州濟源縣南三十里。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爲事。
  久之,濮陽嚴仲子【索隱】:高誘曰:“嚴遂,字仲子。”事韓哀侯,【索隱】:案:表聶政殺俠累在列侯三年。列侯生文侯,文侯生哀侯,凡更三代,哀侯六年爲韓嚴所殺。今言仲子事哀侯,恐非其實。且太史公聞疑傳疑,事難旳據,欲使兩存,故表、傳各異。與韓相俠累【索隱】:上古夾反,下力追反。案:戰國策俠累名傀也。有卻。【索隱】:戰國策雲:“韓傀相韓,嚴遂重於君,二人相害也。嚴遂舉韓傀之過,韓傀叱之於朝,嚴遂拔劍趨之,以救解。”是有卻之由也。嚴仲子恐誅,亡去,遊求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於屠者之間。嚴仲子至門請,數反,然後具酒自暢【集解】:徐廣曰:“一作‘賜’。”【索隱】:徐氏雲一作“賜”。案:戰國策作“觴”,近爲得也。【正義】:數,色吏反。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前爲聶政母壽。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遊以爲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集解】:此芮反。【索隱】:鄒氏音脃,二義相通也。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嚴仲子闢人,因爲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遊諸侯衆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爲大人粗糲之費,【正義】:糲猶粗米也,脫粟也。韋昭雲:“古者名男子爲丈夫,尊婦嫗爲大人。漢書宣元六王傳‘王遇大人益解,爲大人乞骸去’。按大人,憲王外祖母。古詩云‘三日斷五疋,大人故言遲’是也。”得以交足下之驩,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索隱】:言其心志與身本應高絜,今乃卑下其志,屈辱其身。論語孔子謂“柳下惠降志辱身”是也。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索隱】:禮記曰:“父母存,不許友以死。”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正義】:古者相聚汲水,有物便賣,因成市,故云“市井”。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爲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爲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爲誰?請得從事焉!”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爲足下輔翼者。”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間不甚遠,【索隱】:高誘曰:“韓都潁川陽翟,衛都東郡濮陽,故曰‘間不遠’也。”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索隱】:無生得。戰國策作“無生情”,言所將人多,或生異情,故語泄。此雲“生得”,言將多人往殺俠累後,又被生擒而事泄,亦兩俱通也。生得失則語泄,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爲讎,【集解】:徐廣曰:“一作‘難’。”【索隱】:徐注云一作“難”。戰國策譙周亦同。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
  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衛。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集解】:徐廣曰:“韓烈侯三年三月,盜殺韓相俠累。俠累名傀。戰國策曰‘有東孟之會’,又云‘聶政刺韓傀,兼中哀侯’。”【索隱】:戰國策曰:“政直入,上階刺韓傀,傀走而抱哀侯,聶政刺之,兼中哀侯。”高誘曰:“東孟,地名也。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索隱】:皮面謂以刀割其麪皮,欲令人不識。決眼謂出其眼睛。戰國策作“抉眼”,此“決”亦通,音烏穴反。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屍暴於市,【正義】:暴,蒲酷反。購問莫知誰子。於是韓縣之,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榮【集解】:一作“嫈”。【索隱】:榮,其姊名也。戰國策無“榮”字。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屍而縣之千金,乃於邑【索隱】:劉氏雲:“煩冤愁苦。”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屍哭極哀,曰:“是軹深井裏所謂聶政者也。”市行者諸衆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於市販之間者,爲老母幸無恙,【索隱】:爾雅雲“恙,憂也”。楚詞雲“還及君之無恙”。風俗通雲“恙,病也。凡人相見及通書,皆雲‘無恙’。”又易傳雲,上古之時,草居露宿。恙,齧蟲也,善食人心,俗悉患之,故相勞雲“無恙”。恙非病也。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索隱】:案:察謂觀察有志行乃舉之。劉氏雲察猶選也。而交之,澤厚矣,可柰何!士固爲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集解】:徐廣曰:“恐其姊從坐而死。”【索隱】:重音持用反。重猶復也。爲人報讎死,乃以妾故復自刑其身,令人不識也。從音蹤,古字少,假借無旁“足”,而徐氏以爲從坐,非也。劉氏亦音足鬆反。【正義】:重,直龍反。自刑作“刊”。說文雲“刊,剟也”。按:重猶愛惜也。本爲嚴仲子報仇訖,愛惜其事,不令漏泄,以絕其蹤跡。其姊妄云爲己隱,誤矣。妾其柰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索隱】:濡,潤也。人性溼潤則能含忍,故云“濡忍”也。若勇躁則必輕死也。不重暴骸之難,【索隱】:重難並如字。重猶惜也,言不惜暴骸之爲難也。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韓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之事。【集解】:徐廣曰:“聶政至荊軻百七十年爾。”【索隱】:徐氏據六國年表,聶政去荊軻一百七十年,則謂此傳率略而言二百餘年,亦當時爲不能細也。【正義】:按:年表從始皇二十三年至韓景侯三百七十年,若至哀侯六年,六百四十三年也。
  荊軻者,衛人也。【索隱】:按:贊論稱“公孫季功、董生爲餘道之”,則此傳雖約戰國策而亦別記異聞。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索隱】:軻先齊人,齊有慶氏,則或本姓慶。春秋慶封,其後改姓賀。此下亦至衛而改姓荊。荊慶聲相近,故隨在國而異其號耳。卿者,時人尊重之號,猶如相尊美亦稱“子”然也。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
  荊卿好讀書擊劍,【集解】:呂氏劍技曰:“持短入長,倏忽從橫。”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於野王。【正義】:懷州河內縣。
  荊軻嘗遊過榆次,【正義】:幷州縣也。與蓋聶論劍,【索隱】:蓋音古臘反。蓋,姓;聶,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索隱】:攝猶整也。謂不稱己意,因怒視以攝整之也。【正義】:攝猶視也。
  荊軻遊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索隱】:魯,姓;句踐,名也。與越王同,或有意義。俗本“踐”作“賤”,非。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
  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索隱】:築似琴,有弦,用竹擊之,取以爲名。漸音如字,王義音哉廉反。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遊於酒人乎,【集解】:徐廣曰:“飲酒之人。”然其爲人沈深好書;其所遊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驩。及政立爲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爲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索隱】:上音麴,又如字,人姓名也。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民衆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正義以北謂燕國也。未有所定也。柰何以見陵之怨,欲批【集解】:批音白結反。【索隱】:白結反。批謂觸擊之。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
  居有間,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爲寒心,【索隱】:凡人寒甚則心戰,恐懼亦戰。今以懼譬寒,言可爲心戰。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索隱】:振,救也。言禍及天下,不可救之。雖有管、晏,不能爲之謀也。原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索隱】:戰國策“購”作“講”。講,和也。今讀購與“爲燕媾”同,媾亦合也。漢、史媾講兩字常櫜,今欲北與連和。陳軫傳亦曰“西購於秦”也。其後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正義】:惛音昬。恐不能須臾。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於彊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原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爲人智深而勇沈,可與謀。”太子曰:“原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原圖國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爲導,跪而蔽席。【集解】:徐廣曰:“蔽,一作‘撥’,一作‘拔’。”【索隱】:蔽音疋結反。蔽猶拂也。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原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正義】:燕丹子云:“田光答曰:‘竊觀太子客無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荊軻,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太子曰:“原因先生得結交於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諾。”【正義】:挽音俯。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原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原足下過太子於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爲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爲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原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索隱】:案:無父稱孤。時燕王尚在,而丹稱孤者,或記者失辭,或諸侯嫡子時亦僭稱孤也。又劉向雲“丹,燕王喜之太子”。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衆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爲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以重利;【索隱】:闚,示也。言以利誘之。秦王貪,索隱絕句。其勢必得所原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原,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卿爲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索隱】:燕丹子曰“軻與太子游東宮池,軻拾瓦投■,太子捧金丸進之。又共乘千里馬,軻曰‘千里馬肝美’,即殺馬進肝。太子與樊將軍置酒於華陽臺,出美人能鼓琴,軻曰‘好手也’,斷以玉盤盛之。軻曰‘太子遇軻甚厚’”是也。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臣原謁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集解】:徐廣曰:“方城縣有督亢亭。”駰案:劉向別錄曰“督亢,膏腴之地”。【索隱】:地理志廣陽國有薊縣。司馬彪郡國志曰“方城有督亢亭”。【正義】:督亢坡在幽州范陽縣東南十里。今固安縣南有督亢陌,幽州南界。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原足下更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爲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柰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爲之柰何?”荊軻曰:“原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集解】:徐廣曰:“揕音張鴆切。一作‘抗’。”【索隱】:徐氏音丁鴆反。揕謂以劍刺其胸也。又云一作“抗”。抗音苦浪反,言抗拒也,其義非。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集解】:徐廣曰:“一作‘鸇’。”【索隱】:搤音烏革反。捥音烏亂反。勇者奮厲,必先以左手扼右扌宛也。捥,古“腕”字。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索隱】:切齒,齒相磨切也。爾雅曰:“治骨曰切”。腐音輔,亦爛也。猶今人事不可忍雲“腐爛”然,皆奮怒之意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集解】:徐廣曰:“徐,一作‘陳’。”【索隱】:徐,姓;夫人,名。謂男子也。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索隱】:焠,染也,音潰反。謂以毒藥染劍鍔也。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集解】:言以匕首試人,人血出,足以沾濡絲縷,便立死也。乃裝爲遣荊卿。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索隱】:忤者,逆也,五故反。不敢逆視,言人畏之甚也。乃令秦舞陽爲副。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爲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彊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正義】:易州在幽州歸義縣界。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爲變徵之聲,【正義】:徵,知雉反。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爲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爲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爲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原舉國爲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正義】:劉雲:“設文物大備,即謂九賓,不得以周禮九賓義爲釋。”見燕使者咸陽宮。【正義】:三輔黃圖雲:“秦始兼天下,都咸陽,因北陵營宮殿,則紫宮象帝宮,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度以法牽牛也。”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索隱】:戶甲反。柙亦函也。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羣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原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索隱室謂鞘也。【正義】:燕丹子云:“左手揕其胸。秦王曰:‘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瑟而死。’召姬人鼓琴,琴聲曰‘羅縠單衣,可裂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王於是奮袖超屏風走之。”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羣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羣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索隱】:若今宿衛之官。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索隱】:且音即餘反。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正義】:提,侄帝反。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爲,左右乃曰:“王負劍!”【索隱】:王劭曰:“古者帶劍上長,拔之不出室,欲王推之於背,令前短易拔,故云‘王負劍’。”又燕丹子稱琴聲曰“鹿盧之劍,可負而拔”是也。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索隱】:擿與“擲”同,古字耳,音持益反。不中,中桐柱。【正義】:燕丹子云:“荊軻拔匕首擲秦王,決耳入銅柱,火出。”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集解漢鹽鐵論曰:“荊軻懷數年之謀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秦王操於不意,列斷賁、育者,介七尺之利也。”於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論功,賞羣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溢,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索隱】:水名,在遼東。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
  其明年,秦並天下,立號爲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爲人庸保,【索隱】:欒布傳曰“賣庸於齊,爲酒家人”,漢書作“酒家保”。案:謂庸作於酒家,言可保信,故云“庸保”。鶡冠子曰“伊尹保酒”。匿作於宋子。【集解】:徐廣曰:“縣名也,今屬鉅鹿。”【索隱】:徐注云“縣名,屬鉅鹿”者,據地理志而知也。【正義】:宋子故城在趙州平棘縣北三十里。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築,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索隱謂主人家之左右也。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築,【索隱】:劉氏雲:“謂主人翁也。”又韋昭雲:“古者名男子爲丈夫,尊婦嫗爲丈人。故漢書宣元六王傳所云丈人,謂淮陽憲王外王母,即張博母也。故古詩曰‘三日斷五疋,丈人故言遲’是也。”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索隱】:約謂貧賤儉約。既爲庸保,常畏人,故云“畏約”。所以論語云“不可以久處約”。乃退,出其裝匣中築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爲上客。使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集解】:徐廣曰:“互以爲客。”聞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築,重赦之,乃矐其目。【集解】:矐音海各反。【索隱】:海各反,一音角。說者雲以馬屎燻令失明。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索隱】:案:劉氏雲“鉛爲挺著築中,令重,以擊人”。復進得近,舉築樸【索隱】:普十反。樸,擊也。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索隱案:不講謂不論習之。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爲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索隱】:燕丹子曰:“丹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丹乃仰天嘆,烏頭即白,馬亦生角。”風俗通及論衡皆有此說,仍雲“廄門木烏生肉足”。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遊,具知其事,爲餘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索隱】:較,明也。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索隱述贊】曹沫盟柯,返魯侵地。專諸進炙,定吳篡位。彰弟哭市,報主塗廁。刎頸申冤,操袖行事。暴秦奪魄,懦夫增氣。

《史記》卷八十六 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曹沫者,魯人也,【索隱】:沫音亡葛反。左傳、穀樑並作“曹劌”,然則沫宜音劌,沫劌聲相近而字異耳。此作“曹沫”,事約公羊爲說,然彼無其名,直雲“曹子”而已。且左傳魯莊十年,戰於長勺,用曹劌謀敗齊,而無劫桓公之事。十三年盟於柯,公羊始論曹子。穀樑此年惟雲“曹劌之盟,信齊侯也”,又記不具行事之時。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曹沫爲魯將,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索隱】:左傳“齊人滅遂”,杜預雲“遂國在濟北蛇丘縣東北也”。【正義】:故城在兗州龔丘縣西北七十六裏也。猶復以爲將。
  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索隱】:杜預雲:“濟北東阿,齊之柯邑,猶祝柯今爲祝阿也。”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索隱】:匕音比。劉氏雲“短劍也”。鹽鐵論以爲長尺八寸,其頭類匕,故云“匕首”也。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索隱】:公羊傳曰:“管子進曰:‘君何求?’”何休注云:“桓公卒不能應,管仲進爲言之也。”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索隱】:齊魯鄰接,今齊數侵魯,魯之城壞,即壓近齊之境也。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羣臣之位,顏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索隱】:倍音佩也。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索隱】:“專”字亦作“剸”,音同。左傳作“鱄設諸”。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索隱】:地理志臨淮有堂邑縣。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於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爲報私讎也,非能爲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慾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索隱】:言其將有內難弒君之志,且對外事生文。吳世家曰“知光有他志”。乃進專諸於公子光。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曰餘祭,【索隱】:祭音側界反。次曰夷眛,【索隱】:亡葛反。公羊作“餘末”。次曰季子札。諸樊知季子札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於季子札。諸樊既死,傳餘祭。餘祭死,傳夷眛。夷眛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爲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索隱】:春秋昭二十六年“楚子居卒”是也。吳世家雲“十二年”,此雲“九年”,並誤。據表乃左傳合在僚之十一年也。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餘、屬庸【索隱】:屬音燭。二子,僚之弟也。左傳作掩餘、屬庸。掩蓋義同,屬燭字相亂耳。將兵圍楚之灊;索隱事在魯昭二十七年。地理志廬江有灊縣,天柱山在南。音潛。杜預左傳注云“灊,楚邑,在廬江六縣西南也”。【正義】:灊故城在壽州霍山縣東二百步。使延陵季子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將蓋餘、屬庸路,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索隱】:左傳直雲“王可殺也,母老子弱,是無若我何”。則是專設諸度僚可殺,言其少援救,故云“無柰我何”。太史公採其意,且據上文,因復加以兩弟將兵外困之辭。而服虔、杜預見左氏下文雲“我爾身也”,“以其子爲卿”,遂彊解“是無如我何”猶言“我無若是,謂專諸欲以老弱託光”,義非允愜。王肅之說,亦依史記也。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索隱】:注僚之十二年夏也,吳系家以爲十三年,非也。左氏經傳唯言“夏四月”,公羊、穀樑無傳,經更與左氏、吳系家同。此傳稱“丙子”,當有所據,不知出何書。光伏甲士【索隱】:左傳曰“伏甲”,謂甲士也。下文雲“出其伏甲以攻王”。於窟室中,【集解】:徐廣曰:“窟,一作‘空’。”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集解】:音披。【索隱】:音披,兵器也。劉逵吳都賦注“鈹,兩刃小刀”。酒既酣,公子光詳爲【索隱】:上音陽,下如字。左傳曰“光僞足疾”,此雲“詳”,詳即僞也。或讀此“爲”字音僞,非也。豈詳僞重言耶?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集解】:徐廣曰:“炙,一作‘砲’。”【正義】:炙,者夜反。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索隱】:刺音七賜反。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爲王,是爲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爲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