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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村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47W)

戈壁

陳村簡介

作者:陳村[回族]

在離戈壁還十分遙遠的時候,他突然聞到那熟悉的氣息。自從有了第一次,它便佔據了記憶。他迎着這死亡的氣息奔向戈壁。他要自己少一點焦躁,少一點瘋狂。他從這氣息的濃度中知道,戈壁還很遙遠。他要車儘可能走得平穩。黎明時分的黑暗裏,他顯得有點孤獨。他既渴望又害怕這樣的孤獨。車的前燈圈出一片小小的白晝。暗夜包圍上來。氣息越來越濃。

他知道,戈壁總穩妥地拴在那個位置上。它化石般的面容,多年前,曾使他萬般激動。那時,他第一次走進戈壁,他驚異大地的如此的裸露。風從崑崙山吹來,吹起漫天的死亡的氣息。於是,他知道戈壁也死了。它死得那麼徹底,使經戈壁而過的時間也一一死去。

他急切地想開車闖進戈壁。只要有足夠的小心,戈壁吞不下他的。前幾次,它將他吞下又吐了出來,寬容地讓他還能再一次進入。於是,他又帶着自己,帶着車燈前一片小小的白晝來了。他來得倉促。等待已經夠久遠了,等待得和戈壁一樣古老。但是等待沒有死去。他慶幸它的不死。沒有等待就沒有戈壁。

我還是奔着向你。

我在我的旅途中渴望着你。你是值得的。自從許多許多年前那個久遠的日子,我就渴望你了。許多許多年前,我帶着一天的風雨離去。你留在那裏。你用目光告訴我你只能這樣。我告訴你,我想去遙遠的東方,我思念東方。於是,我沒能把自己留給你。我從你的目光中看到苦澀的意味。苦澀得像日後的鹽澤。我將東方的海的苦澀報之於你。

許多許多年前,我走過你的身邊。你坦然地叫住我,要我告訴你東方的故事。月亮落下又升起,東方是永遠的,它的故事也無邊無際。終於,你把東方交還給我,靜靜地睡去。你在睡夢中呼喚着東方。我長長地守着你。我以我的東方守着你。你躺在高原上,躺在你的花和你的草上。樹在你身邊搖曳。你在夢中呼喚着東方。我記起了東方的同樣的遼闊,記起天水一色的浩渺。把自己垂向你,聞着你蓬勃的生氣。

我終究還是走了,去到遙遠的東方。我一走再走。我和你交換着思念與孤獨。高原靜靜地泊在那裏。海也有足夠的平靜。我知道,高原的每一步都是山頂;我也知道,海的每一點將跳起浪花。我們在風中聞着對方的氣息。

沿着長江,太陽沉重地從東方挪向高原。挪得一板一眼。太陽總是那麼輝煌。它帶給我的信息。而我,只有祈禱風的恩賜。

在我沒能離開的時候,我也等候着太陽。你把陽光掩去,告訴我高原的隱祕。你曾對着高原輕輕地哭泣。你都哭得高原不安了,搖動着它的十萬支樹梢探詢。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不是就是想哭。

我不再和你說東方的故事,也不再聽高原的隱祕。讓太陽一遍遍地巡視長江,讓月亮也溯江而上。東方在極遙遠的地方娓娓地訴說。

我梳理着你。我從河裏打來雪水,爲你擦去夢的痕跡。你領我走到河邊,蹚過河去。你說着水和岸的故事。你把我按在水邊,要我將源頭的水看個仔細。

河匆匆地流着。它從高原一瀉千里,帶不走高原的藍天白雲神鴉。它將匯成我的東方的遼闊。

我們在星光下聽着水聲。水聲如一支古老的歌謠,將天和地,高原和海,人和獸和神的故事一唱再唱。

你將手伸給我。你說你想要告別什麼。你在告別時默記下水的歌謠。高原上,我無法擺脫自己。你一揮手將星光抹盡。你說,你難受得不能自己。

他走進戈壁。太陽從身後冉冉上升,飛快地越過他,朝大漠深處疾射。

戈壁蒸騰着死亡的氣息。

車走在鹽蓋上,他呼吸着鹹腥的空氣。粗糙的鹽蓋上留不下車轍。他要自己快走。他曾親眼目睹戈壁的冷漠。鹽蓋上那具屍骨白得耀眼。骨上有砂粒般的空洞。它背對太陽,踡起小小的身子,似在抱着最後的夢,似又回到母親的腹中。

他試着所有的工具,想將它掩埋。每次只能刨出幾星砂粒。鹽蓋平展展地伸向四方,陽光下,找不到一絲陰影。他用力刨着,爲同類尋找更好的休憩之地。砂堆積着,在大漠上堆成一座微型山峯。這是高原,他無法爲自己吸足空氣。他停了又停。他愛看到他的山峯的影子,看着它,覺得自己不那麼孤單。

他像這乾脆的屍骨一樣乾渴。

他埋頭刨着。膝蓋跪在鹽蓋上,灼得很疼。鹽蓋不動聲色地靜臥着,任他挖掘。他記起關於斯坦因什麼的故事,那個賊大膽叫人歎服。然而,他並非在挖掘古代的庸常之物。古代的遺蹟側躺在他的身邊,大睜着眼眶。他要將這古代埋葬在更古的戈壁之下。他沒預見到戈壁中埋葬的艱辛。就這樣,他把斯坦因漸漸看低了。他費力地刨着,想埋去同類的屍骨,還戈壁以潔靜。

屍骨一如既往地躺着。原本,它應是近於黑灰的黃褐色,不知爲什麼居然如此慘白。他看不懂它的性別,他只對活人有經驗。四周沒有半點古代的庸常之物。也許他並非第一個見到它的人,也許斯坦因們經過時撿走了幾捧髒破的寶物。屍骨留下了,還白得這麼慘然。口眼的黑洞,在無影的戈壁中分外醒目。它期待埋葬期待了多少世代。

成爲這樣的屍骨是非常簡單的。如果車壞了,他將與車一同死在這裏,陪伴這具無名的骨架。斯坦因不會來了。現代的庸物是不值錢的。現代的屍骨可能不比古代的更美。他也將擺出同樣的姿勢,這姿勢與戈壁一樣永恆。

喝過水以後,他坐在車的陰影裏抽着煙休息。煙又苦又辣,將肺攪得火燒一般。天和戈壁一起靜止。沒有風。

這樣的一具屍骨拋在這裏是很費解的。他不知它是商人還是劫匪,利之所趨還是信義使然。這永遠不會有解。他扔去菸頭。他想,它明明白白是人的屍骨,那就不要窮究了。

他以戈壁般的恆心要在戈壁上挖出洞來。可是,當他奮起最後一擊,它卻坍了,變作一個不見底的深坑。墜落的土塊帶回來水聲。他立刻沮喪起來:挖通了鹽湖。它是一個隱蔽的大澤,是它浮起鹽蓋。如今,他在鹽蓋上弄出了破綻。

他苦惱着,反覆在想要不要將屍骨拋入鹽湖。屍骨曾經受日月的千萬次照拂,然後沉入黑洞,如同回到母腹之中,有水而沒有光。

最終,他灰心地開着車走了。他只把費盡氣力挖起的鹽土還給戈壁。陽光下,屍骨還在做着它那古老的夢。他沒勇氣將這夢扔進鹽湖。夢是不能醃的。

陽光下,戈壁睜着一隻空洞的眼睛,惆悵地望着天空。

我奔你而來。

我沿着長江,向你跋涉。

我登上高原。

我曾一再登上高原。我尋找你,把你的手握進我手裏。你說你看着太陽,每天每天,算着我的行期。你說,你只有等待,等得像高原一樣久遠。我沒法不受感動,我捧起你的臉,爲你擦去塵埃。

當年花的草的高原不復再現,連鳥都飛得不剩一隻。不再有那些古老的歌謠。高原化爲大漠,用它深厚而單調的黃土承載着天空。

這是戈壁。

是的,是戈壁。

我撫摸着你粗糙的臉。我將攜來的雨水爲你沐浴。雨斜斜地飄落,隔着水霧,我見到真正的你。你那麼滋潤而美好,在雨水中漸漸豐腴。你把我喚入雨中,你說你喜歡雨的遊戲。我跪在雨裏,看毛茸茸的小草破土而出,鋪成真正的地氈。在綠色的襯托下,你抖動着一身的雨珠,像我的東方妖冶的美人魚。你將綠草映得更綠。戈壁不再休眠,不再死亡,它不斷吐出新綠,吐出生機,承接一天的煙雨。

我跋涉了千山萬水,我因這高原而心跳氣促。我來了,爲的就是雨中的儀式。你和我跪在一起,用手用身子撫着這綠色的草地。

你是牧人。

把你放牧在這綠草地上。

牧人,我非常願意。

揮霍完攜來的煙雨,我疲倦地躺在綠草地上,讓你的頭枕着我的胸膛。星空殷勤地覆蓋高原。潮溼的風久久徘徊。

你說到很久很久以前,我把你留給高原。你說我走了,羚羊也走了,鳥也走了。你說高原沒法不變成戈壁。歌唱着的河升入天空,乘風飛去東方了。沒有花,一朵都沒有了。草也沒有了。你撫弄着身下的綠草。只有我,你說,只有我。

我把你帶到我的東方。

東方不是我的。我只有高原。

你說你只有高原。戈壁也還是高原。你說你只能這樣了。你將心給我,將自己留給高原。我揉着你的黑髮,它黑得像你的眼睛。我說我願意留下,把自己給你,也給高原。我說我們都沒有東方。我說你就是東方。你把我抱緊。你說你聽見我所說的。

風從東方吹來,在這無邊的綠草地上低低徘徊。你祈禱般地望着星空。不再有遙遠的思念,不再有絕望的孤獨。你默默在祈禱。我將這祈禱記在心裏。我努力忘卻東方。

我要自己在忘卻中睡去。

離開那具屍骨之後,他找了好久沒有找到路。他懷疑自己走得轉了圈,下車看星星,看指南針,發覺方向確實偏了。

星星逐漸在天幕上凸出。他停了車,不再找了。四周沒有一點燈光。風蝕殘丘像林立的古堡,又像巨人與怪獸。他披上大衣,抵擋侵人的寒氣。

古堡間沒有飄出幽靈。

戈壁散發着死氣。

他想,要是真有幽靈,也一定死了。戈壁中連幽靈都活不了。他想着白天的那具陳舊的屍骨。它沒有內容。沒有內容得和戈壁一樣。只有永恆的靜默與死亡。

車蟄伏在那裏,像又一座古堡。它是生氣勃勃的。他與它相依爲命。他們走進這無邊的大漠,爲的是找尋生命的奇蹟。他來過多次,每次都帶着倦容失望地離去。生命在戈壁之外。沒有什麼奇蹟。他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守着大衣中的孤獨,默默地抽菸。火光也是孤獨的,沒有應答。

全身鬆懈。古堡後決不會轉出劫匪。決不會有劫匪的火把與他菸頭的應答。古堡間只刮過嗚嗚的風,吹起砂塵,揚棄在谷地。砂上有風的行蹤。

他走過去,用手刨開砂。手插在砂中,暖暖的。砂中藏着太陽的勢力。他將風的痕跡抹平。砂細膩溫柔,從他指間瀉下。細得像粉塵,乾淨得一塵不染。他用它搓着手,臉。像一個真正的穆斯林一樣搓着。

他在砂上直呆到夜深。他走開時,一陣大風吹迷了他的眼睛。等他重新睜開眼睛,月光下,他留在砂上的印跡已蹤影全無。只有一波一波的風的腳步,將砂吹皺,吹成一池春水。

和衣在車中躺下,將車門關嚴。車座上也有一層細砂,砂無孔不入。他睡了很久沒有睡着。身體鬆懈,倦怠得很。腦似乎有點缺氧。在高原,在戈壁,沒有全身心的鬆弛。

古堡間盪漾着一片死氣。

他明白,自己不會輕易死在這裏。他是很願死在大戈壁上的,但不是現在也不是這裏。他一次次進入戈壁遊蕩,爲的是探望戈壁中的生命,找尋綠色的奇蹟。找尋生息於奇蹟之上的同類。他覺得他能找到。他覺得沒有奇蹟的戈壁就不是戈壁。他說過,他願死在這大漠裏,讓屍體佔着無邊的墳場。和生前一樣看着太陽與月亮。和生前一樣,聽任大漠的風吹過他的身軀。戈壁會以它的仁慈接納他的。他想,這樣的死不是可怕的。他願死得比戈壁更爲永恆,讓戈壁顯出它的年輕。

當然,不是現在也不是這裏。他還指望能看到奇蹟。不然,他將死得萬劫不復。他指望奇蹟照耀着他的生命和死亡。

生命在他體內奔突着,熱烈而動人。死亡在如此動人的生命前敗退下去。他呼吸着充滿生命熱力的空氣,砂塵落在他頭上身上,他將它們輕輕拂去。他還不想就這樣把自己交給戈壁。奇蹟是存在的,生命不可能孤獨。他將砂塵再一次拂去。他要自己趕緊睡了。他想再次看到大漠中的隆重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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