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國文齋>名人簡介>中國文學名人>

陳 染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3.01W)

非現實場景

陳             染簡介

作者:陳 染

不知別人是否有過同樣稚嫩脆弱的成長經歷,我曾有過這樣的一個時期:

大約在我十四五歲或者更小一些的時候,有一次,我母親帶我到火車站給她的一個朋友送行。車身慢慢啓動了,客人向我們揮手告別。再然後,客人揮着手與我們隔窗交錯而過,漸漸遠去。這時候,不知爲什麼,我的眼淚忽然就涌了出來,而且莫名地傷感起來。

可是,這個客人,明明是我不認識的啊!

我站在那裏,又尷尬又不好意思。趁母親忙着與客人揮手致別的空當,我趕快用手抹掉淚水。

在後來的歲月中,我又經歷了幾次同樣令我尷尬的場面,我便認定自己不適宜給人送行,便堅決地迴避了這樣的場面。

後來,我知道了我的眼淚爲何而流。我是聽不得那長長的淒涼的鳴笛聲,那沉甸甸的聲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古排簫的泣訴,讓人悽迷恍惚。人去心空,距離像歲月一樣拉遠了,像夢一樣融化成一片空茫,散淡難辨,恍若隔世。時光如同攥在手心中的沙子,多少人世的生離死別、從此天涯的故事,就這樣隨風飄散了。

以我當時那幼小的未諳人世且善感多思的脆敏之心,怎能經得起那想像中存在的哀婉曲折、迴腸九轉的憂傷呢?

預習大學聯考的時候,我和同班一個女同學非常要好。大學聯考分數下來後,我得知自己考上了大學,便歡快地跑到她家。當我聽到她並未被錄取的消息時,我難過得眼淚立刻涌出眼眶。女同學是個心思寬闊的人,她看了我半天,匪夷所思的樣子,說:“咦,怎麼像是你沒考上大學呢?沒考上的是我呀!”

正是夏天,我在人家院子裏的樹陰下流了半天淚。眼前是青藤纏繞的磚瓦房,屋檐下碎草葉在夕陽中舞動,樹根草汁散發出芬芳的氣味,燕子在窗檐下棲居,麻雀在不遠處的土堆上覓食……這一切,都莫名地誇張、煽動了我的傷感,我在自己想像出來的分別中,在夏天的清風纏繞的溼漉漉的展望中,說了好多的分離在即、天各一方的話,好像永別似的。然後,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心境悵然地走回家去。

其實,第二天,我們又一起跑出去玩去了。

一個青春少女想像的憂傷,是多麼的真摯,那淚水又是多麼的不可靠啊!

終於,踉踉蹌蹌走過了那樣一個不成熟的青春期。現在,粗糲的現實早已讓人處之泰然。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樣,眼淚似乎被歲月蒸發得越來越少了。

可是,有時候,我依然會莫名其妙地沉湎於浮想聯翩的非現實場景之中。

就在前不久,接近中午的時分,我在辦公室裏處理着案頭事務。大樓裏忽然有人從高層跑下來,說地震了,我慌忙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同事說,你家樓層高,咱們這兒樓層低,不如就在辦公室裏躲地震。我說了聲,我家裏還有狗狗呢,它怎麼辦啊?就是死也不能讓它在驚恐中四處撞牆,單獨死去。

我一邊下樓,一邊給好友電話通告,緊迫中甚至忘記了互致什麼話語。然後,鑽進汽車,狠踩油門。

車子在路面上飛奔,也在我腦中的“軌道”上飛奔、漫溢:

……斷壁殘垣、連綿廢墟中,我家的狗狗三三側躺在折斷的鋼筋水泥的夾縫中,渾身是血,小嘴半張着,像是傾吐什麼。它的身體已經僵硬,一動不動,只有黑色彎卷的毛毛在荒涼的廢墟中隨風拂動。它那雙驚恐萬狀的大眼睛用力張大,似乎依然等待着我回家……

這個想像的虛設出來的場景,令我萬分難過。我丟下它,讓它在驚恐無助的、無比信賴的期待中死去,怎麼可以!我甚至想,倘若大難來臨,譬如戰爭,譬如不可抗拒的天災,將使我們的城市坍陷甚至湮滅,假若我們將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生死未卜,那麼,我首先得抱着三三去醫院安樂死,讓它在我的懷中安然幸福地睡去,讓它裹着我的被子以及它所有的玩具一起安葬,讓它放心地感覺到永遠和家人守候在一起。然後,再和親愛的人們奔赴難以預知的生路。我們是理性的成年人,我們情義深重,我們擁有一定的智慧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和變異。可是,三三,它卻不能。

我越想越遠,居然想到我們的逃生路上。甚至,想起多年前在一本書中看到過一個片斷:兩個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精疲力竭,出路卻在遠方。這時,僅僅剩下一瓶水是他們活下去的生活資料。倘若分享的話,兩個人將會一起死在沙漠中,同歸於盡;倘若留給一個人的話,這瓶水將會支撐他活着走出沙漠。在討論這個情景時,有人說:“寧可兩個人都死去,也比一個人成爲他同伴之死的目擊者要好。”另外有人說:“保持自己的生命,優先於他人的生命。”

我一邊開車,一邊迅速地抉擇着:從理論上,後者的言論是成立的;但是在感性上,我堅決地選擇前者,哪怕是愚蠢的。

就這樣,我一路浮想聯翩,思緒萬千。

回到家中,三三熱烈地撲向我,我像災難過後的久別重逢一般,熱烈地擁抱三三。

其實,一切風平浪靜。

現在想來,我大概是個很善於在想像中勾畫淒涼前景的一個人,奔逸的想像如同一隻不成熟的馬駒,完全無視現實這個大草場上的遊戲規則。雖然現在,我的年齡和閱歷早已穩穩地佇立在這草場的邊緣成爲牢固的柵欄,守護着那匹風馳電掣的思緒的“馬駒”適可而止,理智如同繮繩,適時的把現實的場景拉近眼前。可是,早年遺留下來的“痼疾”,像個貪食的喜歡偷吃零嘴的小孩,一旦那個“天穹”在我的腦中張開,它就會伺機而動,出其不意地來臨,讓我這個擁有足夠理智的成年人猝不及防,然後是疲於收場,而又無可奈何。

每當我說服自己,用現實的“補丁”遮住頭腦中那個伺機敞開的“穹隆”時,我又會反過來說服自己:人世之船承載着我們,使我們在人生的遠行中鑄造了堅硬而龐大的理性;但是,我爲什麼不可以偶爾地“縱容”自己一下,在這艘巨船顛簸的倏忽間,在滿天星斗的夜晚或者一縷低垂的粉紅色的朝霞裏,暗自沉湎,浮想聯翩呢!

這,並不妨礙我確認自己在航程中的現實的位置啊。(今晚報2006-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