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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國年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06W)

拱門

胡國年簡介

作者:(澳門)胡國年

秋高氣爽,紅紅的霞和淡淡的雲,伴着旭日照耀着新口岸的香山公園。我們一家四口在那兒漫步,那依然濃陰的綠樹,那像是鋪滿了璀璨珠寶的花叢,令人樂而忘返。

“爸爸,那是什麼?”小女兒指着橫跨馬路的拱門問。

“哦,那是政府建的中葡友誼紀念物,叫東方拱門。”

“拱門?生鏽士巴拿(扳手)就真!”一位路過的老伯冷冷地說,“簡直是將幾萬丟落鹹水海!”

這拱門是什麼,見仁見智。據聞,葡國有人褒爲表示永恆的鉅制,可我嫌它遮擋着遠處的藍天白雲和近處的燈塔松濤。

突然,妻子扯我一把:“哎,那不是主任嗎?”

我一看,果然是栗色毛髮、身材修長的主任。我一喜,忘形地向她揮手,領着兒女迎上前去。

“伊麗莎白!”她輕撫着我女兒的頭,接着又呼我的兒子,“安東尼奧!”

小兒女用葡語向她道早安,她笑着頻頻用葡語迴應。但我夫妻倆聽不着也搭不上嘴,只能無奈地揮手,示意“拜拜”。

“你的子女有葡文名,入了葡籍?”健談的老伯問。

“不,我們都是中國籍……”我一邊敷衍着他,一邊目送着主任遠離的身影。倏地,心中閃爍着一個亮點,那亮點越來越膨脹,瞬間化成彩虹般的拱門,啊!又一道拱門,我確信,此拱門絕不同彼拱門……

事情得從十多年前說起。

那時,我和母親被移民潮捲到了澳門。最初投靠一位表親,後來自尋生計。不久,妻子和兒女也來了,暫棲在路環。同年,父親在內地退休後移民香港,但不到一年就因心臟病發而撒手寰塵,烏雲開始籠罩着我們家。

小女兒有先天心漏症,經常心跳和口臉發黑,走上沒幾步就得蹲在地上喘息。醫生說宜在小孩時做心臟修補的手術,但那要花上一大筆錢。爲此,我到社會福利署求助。但當我向幾位本地的姑娘查詢時,得到的是不耐煩的臉孔、冷漠的話語和撲鼻的香水味……我感到無助,彷彿腳板踩上一攤碎玻璃,正要扭頭離去。突然,一位穿着白色外套、栗色毛髮的女士示意我進入辦公室,微笑着讓我坐下,通過翻譯聆聽。不一會兒,她輕鎖着眉宇打了數個電話,然後說,有些心漏症會隨着發育而改善,但也應從速檢查。因我住在路環,她請我去氹仔社會福利署辦理“貧民紙”,好到山頂醫院求醫。臨別,她緊握我的手。手感柔軟而溫暖,心池浮起一個問號:“這葡國人怎會這樣的?……”

那年夏天,我領到了“貧民紙”,帶女兒到醫院去。當走到醫院社會福利署辦事處時,又看見了那位身穿白外套、栗色毛髮的高個子的葡國女士。她親自領我們去找心血管專科的大醫生,這使我吃了定心丸。我不知道她尊姓大名,辦事處的姑娘稱她爲主任。

幾天後,我陪妻子和女兒到醫院驗血,而兒子卻留家跟隔籬鄰舍的小孩玩耍。那些天,酷熱非凡,創了澳門高溫的紀錄,誰都想鑽進水裏圖個涼快。可我還得揹着女兒,在烈日之下攀高爬低。當我滿頭大汗地回到家之際,有小孩跑來告急:“你的兒子在海邊出事了!”我一聽,如遭五雷轟頂,連外褲也顧不得穿,光着腳丫向譚公廟的海灘飛奔而去!原來是幾個小孩在那打水戰,越玩越忘形,誰知海潮無情捲走了兩個,一個被救回,另一個不知所蹤,而他,就是我的兒子!

我像瘋了一樣,放開嗓門狂呼兒子的名字,在高低不平的亂石叢中跌跌撞撞,腳板被尖石割破,頭顱被礁岩碰起了血瘤……

從澳門買菜回來的妻子,驚惶地從我的臉上搜索到噩耗,手裏的東西往地裏一扔,雙拳捶胸,猛拍大腿,淒厲的嚎叫令人心如刀割……

第二天,母親戰戰兢兢的趕來路環,第一句話就問她的孫子,我能答什麼呢?她當即昏倒在地上,那時,她已患了癌症……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們離開那傷心地,搬到下環街,在一個露臺裏鋪板圍布作牀。主任派了兩位姑娘來訪貧問苦,並加快安排了母親到香港瑪嘉烈醫院診治。

翌年春末,女兒赴廣州的一間大醫院裏治療,費用由社會福利署支付。手術由國內一流的教授操刀。第二天早上,情況良好,醫生破例地讓我們進去看女兒,估計兩天後可以轉移到普通病房。我們差一點兒歡叫了起來!

可是,幾小時後,監護室裏突然亂作一團,雜亂的聲浪打破了醫院的安謐,醫護人員小跑步地進進出出,他們緊繃的臉頓時凝固了病區的空氣,我們的心被揪懸着……原來病人起了補液反應——吊針的葡萄糖出了問題!我女兒剛動了手術,體質最弱,反應最烈,渾身打顫。到了下午,醫生關門爲她切喉抽痰……

女兒高燒不退,妻子幫着護士姑娘添加病牀冰塊,那寒氣鑽心徹骨……

女兒全身被捆綁,嘴巴封着輸氣管,不能動,不能喊。有一天,我看見她的眼睛滲出一道淚痕,直淌到面頰,她想哭嗎?她想叫媽媽嗎?她想喚爸爸嗎?……可是她喊得出來嗎?別人聽得見嗎?……可我,分明聽見了,震耳欲聾,心被撕,肺被扯……

“我們已經盡了力……那一批有問題的葡萄糖,已全部銷燬!”院方最後說。

我女兒呢?不也跟着被銷燬嗎?……

幾天後,我們摟着女兒的骨灰,懷着對那些葡萄糖的怨恨,帶着一連串可怕的回憶,耷拉着苦臉返澳。

不久,身受三重打擊的母親病情惡化,入住山頂醫院。兩天後,她五官麻木,要用手撬開眼睛才能看人,說話含糊不清,一週後,她吐出最後一口血痰,我和妻子當即跪在病牀前嗚咽……

兩年中,失去了父母給自己的依靠,失去了兒女給自己的憧憬!每逢假日,我們尤其悵惘,妻子說不敢看街上的小孩,我呢,卻是硬着頭皮看街上的小孩,看看有沒有失蹤了的兒子向我走來……一些兒童的服裝、玩具、食物、卡通,還有所有的遺物都會瞬間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匕首,直捅我們的心窩!

有一次,沐浴中惦記着兒子,水龍頭開大了,嘩嘩的水柱嗆住了鼻子和嘴巴,一陣子窒息……憋不住了,當即關了它!突然又聯想到:兒子在茫茫大海中怎麼被嗆、被憋、被……我身一晃,腳一滑,栽倒在浴缸中……

在度日如年的日子裏,我被通知去爲廣州醫院的收據確認,一見那些發票,手就發抖……昨天,你醫院要我在死因是“心臟停止跳動”的女兒死亡證上簽名;今天,又要我在你醫院收取大筆金錢的單據上簽名。真無奈啊……

簽署後,主任通過翻譯問我有什麼要求。我說我要找一份工。她問我以前做過什麼工作。我說以前當過教師,而現在幹什麼都行,在訴說中親人的身影堵塞了我的喉嚨,說不出話,我哭了!主任見狀,頓時手忙腳亂,差一點兒把辦公桌上的茶杯弄翻,她隨即打了幾個電話,葡語我聽不懂,但她那失措的眼神和焦慮的語調卻烙我心田。她,向我伸出一雙手……

不久,主任通知我去得勝馬路一所天主教學校見工。我幸運地被神父錄用,一干就是十多年。

在我找到飯碗之際,妻子有了身孕。主任喜出望外地爲我們找最好的醫生,並按醫生的意見,讓我妻子做了保胎的箍子宮頸的小手術。

翌年春,女兒誕生了!主任爲她起了名字:伊麗莎白,併爲她親手織了一套毛衣。

次年秋,兒子問世,主任爲他起了名字:安東尼奧,併爲我妻送去紅玫瑰。

新生的兒女填補了我們心靈的空虛,替換了我們腦海中不少的沉渣。

爲了謀生,小兒女都放在內地寄養,每逢聖誕節就接他們出來見主任。

我送她的孩子的照片,她高興地讓職員貼在黑板上。那黑板上照片琳琅滿目,五光十色,顯露着一張張健康、天真活潑的笑臉。

兒女後來入讀何東中葡國小的幼稚班,也多得主任的寫信關照。他倆很喜歡那學校。有一次女兒爲一位葡文老師回國探親而哭了一場;有一次兒子在家碰傷了下巴,他貼上紗布仍要上學。我爲他拍了一張照片,題爲:傷了下巴不請假。生活漸趨安定,我在澳門大學兼讀了六年,堂堂正正地戴了教育學士的四方帽子,還繼續念研究生;妻子也兼讀三年,取得了華南師範大學的教育文憑。兩個兒女上學,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新生的家。

多年來,在得勝馬路上,經常遇見主任。她必安詳地問伊麗莎白和安東尼奧怎麼樣,我用手勢比畫他倆的高度,用生硬的英語介紹就讀的年級,她聽了以後,報以燦爛的笑靨。

主任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就算有人說一遍她的全名(包括姓氏、名字、父姓、母姓和教名等等),相信也是水過鴨背,辦事處的姑娘說她的先生姓邊度……“邊度”可好記,“邊度”在本地音譯是“哪裏”。憶昔在崎嶇的人生陷入低谷時,我和妻子往“邊度”(哪裏)走啊?……去賭場?泡酒池?上毒癖?赴癲狂院?登奈何橋?……我們在十字路口彷徨、失落,幸得有很多熱情的手在拉我們,其中就有主任她們的手!讓不止我一個破碎的家庭重新調整、重獲新生、重在社會立足、重邁人生征途!

物質的拱門能永恆嗎?從它竣工的那一天起,經日曬雨淋,它一天不如一天……

主任她們不是設計和塑造紀念物的藝術家,她們只是平平凡凡的社工。然而,正是這些人默默耕耘,排除了種族和語言的隔閡,以她們熱情的雙手,日積月累地在平民心中砌建着一道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