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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廷武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53W)

在秋天的草原上

胡廷武簡介

作者:胡廷武

1

我到康定來,並不是因爲那一首蜚聲中外的康定情歌,不是作爲一個作家,來尋訪這首情歌背後的故事,我知道有的作家和別的人在這樣做,但我斷定他們的刨根問底將勞而無功;民歌就是民歌,它可能成爲一個故事的背景,但不會是這個故事本身。我也不是來考證這一座小城的歷史,康定,也就是打箭爐,作爲著名的茶馬古道上的重鎮,已是衆所周知的歷史故實,而寫茶馬古道的文學和影視作品,已經太多。我是純粹來休閒的,最多是近距離地體驗一下康藏草原的文化,我甚至不打算寫一行字。問題是當我絕對放鬆、靜心休閒的時刻,這個故事卻不期而然地發生了:諸葛少雄今天傍晚從山坡上獨個兒走下來,秦若思發現他穿在腳上的襪子不見了,而鞋卻還在腳上,鞋帶也系得很牢。當天晚上,若思寫了一首題爲《紫鴿子》的小詩,分別發表在我和少雄的手機上:

兩隻美麗的紫鴿子

翻越五指山

穿過牛皮的雲層

在歌聲盛開的草原

化成一道輕煙

神祕消逝

在我們帳篷下面不遠的地方,一條小河清洌地流過,或許它只能算一道泉水,因爲一步就能跨到對岸。順流看下去,流到前面大約一公里或是五公里遠的地方——在寬廣的草原上,眼睛估計的距離往往不準確——它向左面轉一個彎,流進深山或是另一片草原上去了。泉水清澈透明得像是不存在,水底的石頭,連上面的花紋也纖毫畢現。這些經過億萬年衝擊而形成的、圓滑而造型奇妙的古物,任意撈起一塊都是觀賞石啊,只可惜太重;同時一想到它們所揹負的歷史、傳說,你會頓生神祕和神聖之感,你會心存畏懼,或者超然物外,取捨無意。

早晨,草原上的空氣異常清新,每呼吸一口,你都感覺到像是在洗滌着心肺,令你無比舒爽。

我正在泉水邊上洗臉,若思手上甩着一條毛巾,姍姍來到旁邊。少雄已經洗漱完畢,現正在住地一下車上、一下帳篷地跑着,準備上山的行頭。

她說:“昨晚上睡得好嗎?”

我說:“睡得好。是鳥聲和牛羊的叫聲把我鬧醒的。”

“那你肯定沒有聽到——昨天夜間,有一匹馬到我們的營地來了。”

“不會吧?”

“我也認爲不會,但這可是我親眼看見和親耳聽到的。”她神祕兮兮地說:“我昨天晚上不好睡,睡了一陣——可能12點吧——起來小解,在恍惚中聽到馬‘呼嚕’地打了一聲響鼻,就像人打鼾一樣,只是更響而且短。我擡起頭來的時候,還看見小路上有一匹馬,可晃眼就不見了……”

“會不會是幻覺?”

“不可能。如果光有聲音或光有影子,可能會是幻覺,但是兩樣都十分真切。”

“你有沒有叫少雄?”

“有這個必要嗎?再說了,說不定是他同某一個人騎馬約會呢?”說着,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事實是,我是想去叫他來着,去到他的帳篷邊上,聽到他正在打鼾,像馬打響鼻一樣。”說完又笑。

不知是誰說過,你永遠不要企圖完全瞭解一個女人。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一樣地不可思議,她時而像篩子一樣,有一百個小心眼,但時而她的心地又會像草原一樣地坦蕩,你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告訴她,由於高原反應,我本來已經治好的氣管炎又犯了,咳得厲害;今天上午我打算找巴布聊聊,不跟他們上山了。

“巴布?他一天中說不上三句話,而且還是藏話——這是桑珠說的,他能跟你聊什麼?你不是說這次不打算寫東西嗎?改變主意啦?”

“嗐,我原先也是這樣認爲的,可是昨天晚上你們瘋玩的時候,我抽空問了他兩句話,漢話比你還說得好。”

“吹牛!”

“那至少也比桑珠說得好。而且,他曾經跟着馬幫進過西藏,真正地走過茶馬古道呢!”

“我也不想去了。”她說,“昨晚不好睡,可能也是高原反應吧?我要休息。”

桑珠爲我們準備了豐富的早餐,但我和若思都沒有胃口。雖然她給我們喝了藏藥,但總不是一時半會就可以發生作用,於是少雄就一個人揹着他沉重的攝影設備上山了。我和若思,還有桑珠,我們三個站在帳篷邊上,欽羨地看着少雄的背影,他在山坡上堅定而有力地走着,像一匹強壯的牡馬在精神抖擻地向上攀登。

高原上有許多有名有姓的大山,它們不僅在藏區鼎鼎有名,而且民間還傳說着它們之間的愛情和戰爭故事;它們也因爲對人類的態度不同而爭吵不休。這些牽涉到神、山、草原、水、人和牲畜的美麗神奇的故事,常常使我聯想起希臘的神話和傳說。也有許多默默無聞的山,我們所藉以落腳的,就是其中的一座。當然它有一個名字,翻譯成漢語是圓圓的山脊,我們就稱之爲圓山。圓山龐大無比,我們、還有牛羊在其中活動,就如螞蟻在土堆上奔忙一般。太陽從遙遠的一座山背後爬上來,明亮的光輝正在驅趕那些在天上沉睡了一夜的雲彩,就像牧人驅趕牛羊一樣。黑色的、灰色的、鑲着金邊的雲彩陸續散開,純淨的藍天展現出來。我們所棲息的這座大山的圓形的山頂,在色彩豐富的天空上劃出一道像虹那樣的曲線。清晨的霧氣潤溼的青草,把山體裝點得青春亮麗,它像是披上了一件厚厚的、蔥綠色的、華貴的氆氌。山上沒有路,從我們的帳篷的左邊有一條細若毛線的小路,通到兩百米外,那裏有一條人馬走的路,通到河對面的大路上去。而大路從南向北,穿過一馬平川的草場,被深水似的青草侵佔得只剩中間的一小條,像是羊腸小道了。

看着少雄大約往上走到200來米的時候,桑珠看了我和若思一眼,走向自己的牛羊去了。她昨天晚上曾告訴我們,她就在離帳篷不遠之處,大約就是少雄現在正行走的地方,放牧她家的13頭犛牛和20只藏綿羊。她將在那裏的一塊岩石上坐下來,專心致志地用紡棰紡羊毛線或是犛牛毛線。紡棰是一個十分簡單但又非常神奇的工具,就像是一棵大木釘穿過一片圓形的厚木板,用這樣的工具居然可以紡出毛線,你不能不感嘆藏族女人的慧心和巧手。桑珠穿着淺綠色的上衣,赭紅色的裙子,繫着牛肋巴圍腰,她和她的牛羊在一起,宛若一片彩雲在大得像天宇一般的草場上飄動。

當我同巴布坐在帳篷的外面,有一句無一句地聊着的時候,我見若思在泉水邊上散步。那裏有一排白楊樹,或可稱爲一個小樹林,因爲它們既臨水而列,同時還佔踞了一小片山坳。它們紛繁的樹枝,從四面八方向斜上方伸出,形成一個個橢圓形的樹冠。秋風適時地吹來,像噴繪似地,爲白楊樹的葉子上色,於是在那些原本綠色的樹冠中間,有的葉片變成了紅的、黃的、金黃的、黃綠色的了,就像是畫家在畫布上畫出來的一樣。若思戴着一頂草帽,像一個行吟詩人,在樹下邊走邊沉思着,她大概是在尋找詩句吧?

過了一陣,當太陽升得更高的時候,我發現這個詩人坐在一棵樹下看書。與此同時,我發現桑珠和她的牛羊不見了,她並沒有在她所說的我們帳篷上面的山坡上放牧,我猜想她是趕着牛羊,跟在諸葛少雄後面翻過山去了。山坡上光滑空明,在陽光下顯出一種耀眼的綠色,白雲從天上飄過,在坡地上投下一片片會移動的陰影。這裏那裏,有些黃色、紅色或紫色的斑點,那是牛羊不吃的野花。

大約中午12點的時候山坡上走下來一個人,先像一粒彩色的光點,再若一隻蝴蝶,最後像是一個天使,翩然飛抵巴布的面前,原來是鄰近帳篷裏的小女孩益西曲珍。她在同巴布說了幾句話之後,巴布就點點頭,進帳篷去用一個口袋裝了糌粑和奶渣,又備了一銅壺酥油茶,交給曲珍帶走。原來少雄說因爲要等光線,不下山來吃中飯了;於是桑珠讓曲珍來帶中飯上去吃。6歲的曲珍還不會說漢話,這個意思是巴布翻譯給我聽的。

這一天少雄、桑珠和小女孩曲珍一直到天黑纔回到住地。吃完了飯,少雄就忙着去把照片輸進電腦,然後讓我和若思去看。他今天只拍了兩張照片,但都拍得棒極了!

其中一張拍的是一座雪山。這一座被牧人奉若神明的雪山,在薄暮時分的陽光照射下,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半透明的金黃色,彷彿在閃耀着神的光輝,顯得聖潔、瑰麗、又氣勢磅礴。近景是兩座深色的山,像兩隻手掌的剪影,捧着這一尊水晶般的聖物。幾株秋樹的剪影,貼在神山和暗紅色的天幕上,使照片透露着人間的生命的氣息。這同少雄原來拍過的一幅照片的構圖,幾乎一模一樣,在康區,這樣的景象是屢見不鮮的,但是正如他所說的,由於光線的不同,可以呈現出不同的意境。這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傑作!

我說:“我建議這幅照片取名爲《金色的神山》,它是足以讓人嚮往和頂禮膜拜的。”

若思立刻從地上站起來,向擺在小凳子上的電腦——準確地說是向神山聖照——雙手合十,微微躬腰,作了一個揖。

她就是在彎下腰去的時候,發覺少雄丟失了襪子。她說:“噫!你怎麼沒有穿襪子?”

套在少雄的黑色皮鞋裏的,真是一雙光腳。

少雄說:“噫?真的,我襪子到哪裏去了?”

“你會不會上山的時候就沒有穿?”我說。

“不可能!”若思說,“一雙紫色的,他起步以前我還看見穿在他的腳上。他總共帶來了四雙襪子,這是最薄的一雙。”

少雄就手拉開旁邊的旅行袋,從裏面拿出三雙襪子,又放進去。說“真是奇怪!”

若思平靜地說:“不要找了。”

少雄說:“那你說它到哪裏去了?”

“我怎麼知道?飛了唄!”

我看氣氛有點尷尬,趕緊說:“不就是丟了一雙襪子嗎?有什麼了不起?再看另一張照片吧!”

像畫家用畫筆隨意綠一筆、黃一筆畫出來的平展的草場。邊上,一排秋天的白楊樹,濃密的枝葉,宛若一團團彩色的霧。樹的後面,重巒疊嶂的羣山,由於陽光的作用,色彩由油綠、到深綠、到淺綠,最妙的是中間的一帶居然是橙黃色,這是陽光從雲彩縫裏照下來,所造成的油畫一樣效果。但是說老實話,畫家要調試出如此豐富的陽光的顏色,無異於同上帝比技藝,註定是一件耗費生命的冒險。而攝影家做的,是記錄上帝的創作,關鍵是你要知道上帝什麼時候做這件事情,而他真正的旨趣是什麼。

哦,就是爲這張照片,爲了等待奇妙的光線,少雄連中飯也顧不上回住地吃!

“光線真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大師啊!”我由衷地讚歎說。“哎,等等,這是什麼?”

我發現在照片的右上角,有一個條形的亮點,像一枚閃閃發光的針插在山頂上。

“好像是一棵樹?”少雄說。

“不是樹。你局部放大了看。”若思說。

少雄把那一點放大,結果茫然不可辨;再縮小一點,看出來了,原來那是一個人騎在馬上,好像還揹着叉槍。他立馬高岡,臨風遠眺。看不清楚,但感覺得出來,他的目光是望向鏡頭的方向。

“那是一個牧馬人嗎?”若思說。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說。“從形象看像個牧馬人,而說他是牧馬人,他爲什麼不同他的馬在一起?”下午巴布曾經對我說,你有時在遠處的山樑上,看見一個孤獨的騎手,他有可能是牧馬人,也可能是強盜的眼線。我不相信現在還有成股的強盜,但是我也不能說現在已經不存在安全之虞。但是我沒有把巴布的話和我的想法告訴他們。

若思說:“那他是一個神祕的騎手。聯想到我昨晚聽到的聲音,你們不感到有點神祕?”

少雄說:“在牧區,見到一個人騎馬,聽到馬蹄聲,這是很平常的事。”

“是啊,在草原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若思說。

“你還在說襪子的事。”少雄說。

“我在說照片的事。”若思說。

“說到底,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嗎?”少雄說。

“什麼問題也不能說明。只能說明一雙襪子莫名其妙地丟了。”若思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打了一個哈欠說:“困了。我要去睡了。”她先出去了。

顯然,襪子丟失引發了詩人若思的想象,還有醋意,她在夜間給我和少雄發了她寫的小詩。

2

這是一個陰天,濃厚的雲層使草原上呈現出一種欲雨未雨的景象,那些壯麗的羣山和一片又一片的廣袤的草地,因爲沒有少雄所說的萬能的陽光的照耀,加上旅途的疲乏,使我們提不起興致。除了中午吃麪包喝可樂,我們基本上都在趕路。我們從康定出發的時候走的是國道,接着是省道,後來是縣裏那種簡樸的、狹窄的柏油路,再後來越往草原深處走去,就是簡易的又走車又走馬的大路了。路上來往的車子越來越少,若思無數次地問快到了吧?而少雄都說,還遠着呢!

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們進入到了一個寬闊的草場。到了草場中間,我們的汽車沿着稍好一點的路面向右拐進,過了一座小石橋,穿過一個大約只有十多間藏房的小村子,駛入一座最大的四合院,在場地上停下來。

少雄說:“這裏是鄉政府。”

我們在車旁邊等着,少雄找人去了。不一會兒,他領來了一位穿着藏裝的年輕人,長長的頭髮束在脖子後面,頭上戴着氈帽,介紹說他是副鄉長,叫洛桑,他將安排我們的住地。末了少雄對洛桑說:“找個飯店吃飯吧,我們餓壞了!”

德吉朋措在酒吧裏說起過,他幫我們給洛桑副鄉長打了電話,但他可沒有說洛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沒有說他是1·85米的高個子,我們也是等到他邁步時,才感到他不卑不亢的氣度。在草原上行走,你側頭看遠處的青山,它們並非完全是金字塔似的有一個峯尖,有時那高高的山頂是平的,像一道立體的走廊在天際展開,洛桑那陶色的臉上高高聳起的鼻子,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少雄和洛桑在前面走着,而我和若思走在後面,她悄聲對我說:“帥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康巴漢子!”

我開玩笑說:“你小聲點,小心讓少雄聽見吃醋!”

洛桑把我們領到一個藏民家中。進了門,木地板中間是一個四邊鑲着磚的火塘,靠裏的三面共安放着三張矮桌子,長條凳也是矮的。牆壁上貼着幾張色彩鮮豔的畫,我瀏覽之下,知道內容都是一些神的故事,但卻不知其詳。洛桑說,這是鄉上惟一的一家餐館,平時光顧的人很少,鄉政府偶爾開會或是接待客人時,就是來這裏就餐。主人並不能靠經營它生活,他們也是牧民,家裏放養着一羣馬和一羣犛牛。

聽見有人進門,從裏面迎出一位50多歲的藏族婦女。洛桑同她互道了扎西德勒,就吩咐她去準備飯菜。

吃飯的時候,桌子上又多了一個年輕人,洛桑介紹說他叫旺堆次仁,是主人家的兒子,但我看旺堆次仁同洛桑非常相像:一樣的陶色的皮膚、高高的顴骨、隆起的鼻樑,還有一樣的氣宇軒昂。只是他們穿的藏袍不一樣,洛桑的是褐色,而旺堆次仁的是綠色。我們吃的是牛羊肉,而喝的是少雄從車上帶來的五糧液。兩位藏族青年的酒量大得驚人,他們,加上少雄三人,一共喝了三瓶,而且往回走的時候,若無其事。旺堆次仁走到大門外送我們,蒼茫暮色中,他舉手向我們致意,像一株筆直的柏樹挺立在那裏。

回到鄉政府,若思搶先去拉開車門,請洛桑坐副駕駛座。可他說:“我不坐車,我騎馬。我們鄉上的人都習慣騎馬。”他們管理的鄉,疆土遼闊,比內地的縣還要大。這裏是牧區,沒有太多固定的居民點。他開玩笑說:“公路攆不上牧民,你見他們在那裏搭了帳篷,等你公路修到,他們早就像候鳥一樣地遷走了。因此鄉里的公路很少,汽車沒有多大用處。”他指着院子角落上的車庫說:“上級配給的一輛越野車,經常不用,都快生鏽了。”說話間,他從馬廄裏牽出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來,上面配着也是棗紅色的油光閃閃的馬鞍子、銀黃的鞍蹬,它威風凜凜地捯動着四支粗壯的腿腳,那樣子比少雄的汽車還氣派。洛桑管這匹馬叫索多,不知是什麼意思。索多承載着一個高大的藏族漢子,形若無物,輕鬆邁步,我們的汽車在後面跟着。過了小橋,索多的腳步漸漸地快起來,最後飛奔起來,我們的汽車在後面跟得有些吃力了。雖然號稱越野車,但是在鄉間公路上速度還是不行,因爲顛簸得厲害;再到了幾乎沒有路面的坡地上,我們就遠遠落在了索多後面。

在坡上的幾頂帳篷邊上,洛桑收緊馬繮,跳下馬來。

他指着一塊空地說:“你們的帳篷可以搭在這裏。”又對着最近處的一頂帳篷“嚯!”地喊了一聲,一個老人和一個姑娘從帳篷裏面出來了,他們都穿着道地的藏裝,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頭上,不同的是,姑娘的髮辮上裹着彩色的布條,而老人的頭髮則只扎着紅毛線。姑娘十分漂亮,她是那種你只要看過一眼,就永遠不會忘記的女人。她的臉是杏仁色的,在一年中,我們會在某一個晚上,擡頭看到天上的月亮是這種顏色。她的大眼睛含着笑意,她的嘴脣既厚,又閃着水光。在夕陽餘輝中,她挺拔的身姿讓我感受到一種陌生的美。德吉說她是這一片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這話一定是真的了。那個老人,半閉着眼睛站在那裏,年齡在70到100歲之間,洛桑說這老人是這位貌若天仙的姑娘的父親,真使我們有點不敢相信——一株老邁的樹也可以開出如此燦爛的花朵?他們雙手合十,說:“扎西德勒!”姑娘又用漢話說:“歡迎!” 她的漢話裏有明顯的藏族口音,但是清朗悅耳。

洛桑向我們介紹說老人叫巴布,你們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又介紹說姑娘叫扎西桑珠,你們叫她桑珠得啦。他又請少雄向兩位牧民介紹了我們幾個的名字。洛桑又用藏話向兩位牧民說了一通話,話中夾雜着的一句漢語是“自助旅遊”,我於是猜出他是在介紹我們是什麼人、來幹什麼的、他們應該爲我們做什麼等等。最後又轉過來對我們說:“你們在這裏的幾天,就在巴布家吃飯。飯費嘛,就按規定的給。”說完,他向兩位牧民道了扎西德勒,向我們說了再見,就上馬而去。走了十來米遠,又回過頭來,對我們說:“巴布不喝酒,但他不反對你們喝酒。”

藏區牧民的帳篷頂上和周邊,有着像蛛網一樣的十分複雜的繩索,而我們的帳篷相比之下十分簡單,在巴布和桑珠、還有附近帳篷的年輕人和孩子的幫助之下,不到一個小時,三頂帳篷就安裝就緒,連電燈也接進去了。但是這時天完全黑下來了,夜光下的草原灰濛濛的一片,高大的山巒,在灰色的天幕上留下模糊的輪廓,而寬闊的草原,則沉靜得如同秋水。

在牧區,牧民晚上的生活並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樣單調,年輕人會三五成羣地在空地上或是某一個帳篷裏唱歌、打撲克;有的出去幽會。而現在,桑珠家來了客人,這順理成章地成了年輕人聚會的理由。在不經意間,帳篷附近的一小塊空地上,已經燒起了一堆牛糞火,周圍並且擺放了十來個小凳子,每個凳子上都放着一隻大小不一的木碗。三個石頭像三座微形的小山,托起一隻黑黝黝的、不知是銅的還是陶的茶壺,茶壺裏的酥油茶已經在冒着熱氣。一場草原party就要開始了。

除了我們三人,桑珠、曲珍,還有五個年輕人,加內西熱、多吉才旦、普布頓珠、扎桑、加措,有兩個是從五、六裏之外趕來的;桑珠一一介紹着,我們無法記住他們的名字。少雄見來了幾個小夥子,趕緊去車上取來了幾瓶白酒;桑珠也從家裏拿來了新鮮的羊肉,放在火上烤着。

一時間滿眼的俊男靚女,連六歲的曲珍也是個美女坯子。若思興奮地大聲叫着:“哎喲,眼睛都看花了!”

短暫的拘束很快過去了,大家閒聊起來,聊美麗的草原,聊他們在草原上的生活:放牧,糌粑,打酥油茶,紡毛線,聊像城裏人坐車一樣,騎着馬到遙遠的市鎮去;而他們則對城市的新鮮事感興趣。他們問,“什麼叫上網呀?”“聽說人人有一個手機,隨時可以打電話?”“聽說打電話可以互相看得見了。”……

少雄坐在桑珠和若思的中間。他似乎對桑珠的服裝和身上的那些飾物感興趣,一面認真地欣賞着,一面不斷地向她問這問那。

那個叫扎桑的女孩子給我們說了一個謎語:

草坪上一頭牛,

百條繩子拴住它,

嘴裏吃人,

肚子裏說話。

說是打一物,但我們無論如何猜不出來。最後是他們自己說出了謎底,原來這一樣東西就是牧民居住的帳篷。

酥油茶煮漲了。與酥油茶和烤羊肉的香味同時飄起的,是他們的歌聲。在這種場合,藏族、或許還有別的一些少數民族與漢族的不一樣之處,在於他們不等任何人邀請就會唱起來、跳起來,而漢族人則普遍羞澀拘束。他們的這種秉賦,一定與他們的生存方式有關,他們在草原上放牧,地廣人稀,與人交往、說話的機會不是很多,更多的時候,他們是以歌聲同天地、同養育他們的草原對話,祖祖輩輩以來,就培養成了他們的這種自然而然的習慣。也許他們如此大方,還出於自信,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和一副靈活的手腳,都有與生俱來的、驚人的音樂和舞蹈的天賦。

但桑珠顯然是他們中唱得最好的。因爲他們在合唱的時候,都有意壓低自己的聲音,以突出桑珠的歌唱。少雄肯定是最先發現了這一點,他請桑珠單獨唱一支。桑珠清了一下嗓子,說:“那我就唱了啊。”就唱了起來。她唱的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可是我在她的歌聲中,聽到了寧靜,聽到了寧靜中的一種纏綿的眷戀。她唱完以後,那個叫加措的年輕人給我們作了翻譯,原來她唱的是一首情歌,而歌詞是她自己編的:

白雲喲眷戀着雪山喲,

就像一頂帽子戴在它的頭上;

雄鷹喲愛慕着草原喲,

就永遠在它的上空飛翔;

牛羊喲愛吃青草喲,

就把青藏高原作爲故鄉;

年輕人喲愛上一個姑娘喲,

就要守在她的身旁……

一個男人,他除非是善於掩飾自己,否則爲着欣賞一個女人而認真地看一看她,總是難免。少雄就是這樣一個不善掩飾或是不願掩飾的人,在桑珠唱歌的時候,他是那樣專注地看着她,彷彿是進入了她的旋律裏面。

若思則斜視着少雄,還輕輕地搖着頭,她有點失態,好在誰也沒有注意到。散場的時候,她悄悄對我說:

“你看見呆鵝了嗎?”

“什麼呆鵝?”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我不能助長她的想法,她和少雄正在玩危險的遊戲;她太敏感,而少雄又太粗糙。

3

巴布同所有牧區的老人一樣,他基本上不做什麼家務,頂多燒燒茶水。他的最經常的一項活計,就是揀牛糞,帳篷邊上壘着一小道牛糞牆,旁邊還有小金字塔似的一個羊糞堆。別小看這一點勞動成果,它可是一家人平時燒水取暖的能源。白天很多時候,他坐在神像前數着佛珠念頌經文,或是在帳篷外面拉開一把很舊的活動椅子,坐在那兒曬太陽。他眯縫着眼睛,一面手裏數着念珠,一面望着遙遠的天際,我相信這時他在天上看到的,不是尋常的白雲,而是佛的莊嚴的法相。

我同巴布的談話從他臀下的椅子開始。一說到這把椅子,他渾濁的眼睛就像突然開啓的電燈那樣亮起來了,因爲這椅子同他在茶馬古道上當趕馬人的經歷聯繫在一起,也同他的榮耀聯繫在一起。這是一把陳舊得不知年代,幾乎可以當古董來看的、九層板的摺疊椅,在角落上和摺疊的關節處包着鐵皮,所以雖舊如新,一點也不搖晃。這種材料,這種較爲先進的結構,這麼陳舊,而又出現在邊遠的康藏牧區,出現在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的臀下,有點不可思議。但是待這位老人說出他的經歷,你就不會奇怪了。巴布說,這把椅子是道地的英國貨,他讓我看椅子背面左下方的一塊鐵包皮,上面果然有衝壓出來的英文。從這裏開始,巴布老人跟我說起了他的馬幫生涯,說起漫漫旅途,說起難以想象的艱苦,說起在有些山道上,馬蹄子在石板上啄出一個一個深深的蹄印,雨天裏,那蹄印裏像盛着一碗碗美酒,說起剪徑的土匪、強盜。爲了應付土匪和強盜,巴布所在的土司加央家的馬幫是有槍的,但是關於土匪強盜,他們總是聽見的多,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但是有一次他們終於碰上了這些打家劫旅的亡命之徒。

上個世紀40年代初,拉薩是中國抗戰後方的重鎮之一,內外物資的頻繁交流,茶馬古道上馬幫和犛牛幫的川流不息,造就了這個高原城市的繁榮,在這裏幾乎可以買得到世界各國的東西。加央土司喜歡外國的東西,那次他跟着馬幫到拉薩販賣犛牛氆氌,在一個外國人的商店裏,見到這把摺疊椅,就花了300元藏洋把它買下。除此之外,加央土司還買了許多洋布、洋火、洋鹼之類的洋貨,讓每一匹馬都結結實實地馱了一馱。

在茶馬古道上,一路有許多寺廟,凡藏族的馬幫,每到一處,都要停下來朝拜,磕幾個長頭。可是那一個地方,那一座寺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荒廢了,只剩下四面殘缺不全的片石牆壁。作爲宗教的陳跡,在廟的前面有一堆瑪尼堆,多少年代以來,信徒們每經過一次就在上面壘一塊寄託着自己虔誠希望的石頭,現在這個瑪尼堆已經壘成一條長達幾十米的信仰之牆。在瑪尼堆與頹圮的寺廟之間,有兩株高大的楊樹,一株蒼老的核桃樹,更多的是一些枝蔓蕪雜的高山柳、野杜鵑、金銀花、野丁香之類的灌木叢,而寺廟後面則是一片濃郁的松樹林。一條鋪着白色碎石板的小路,像一條泉水一樣從樹林和灌木叢中曲折穿過。寺廟後面則有一條狹窄的土路,通向樹林背後的大山,通向雲深不知處。篤信佛教的加央土司曾經許願說,要從拉薩帶一塊刻有六字真言的石頭,放到這一個偏僻寺廟前的瑪尼堆上——現在這一塊刻有藏文六字真言的片石,就馱在一個馬馱子上——因此他的馬幫就離開大路,繞道到這裏來了。

加央跳下馬背,示意趕馬人讓馬歇一歇。他親自把那片遠道而來的、刻有神祕咒語的石頭,親自放到瑪尼堆上;又待每一個趕馬人都放了一塊石頭到瑪尼堆上後,就帶着他們到寺廟前去磕頭。寺廟門前有一塊巨大的青石板,足夠讓一個人叩等身長頭,被人們磨得光滑無比,他們的頭、雙手、膝蓋和雙腳,在石板上留下了7個凹痕。

巴布那時還是一個15歲的少年,精力旺盛,喜歡玩耍。他把馬馱子卸下來,把馬縻在路邊的一小片草地上,第一個跑向寺廟;因爲磕頭得按尊卑、長幼的順序來,一時輪不到他,他就從門洞進去看寺廟的廢墟。空曠的院落裏面除了荒草,已經了無一物。後牆根有一道石臺階,巴布沿級而上,上到頂,上面有半截牆角落,角落上有一小道窗子。巴布爬在窗口往外看。他看到寺廟後面是一個山丫口,綠色的樹林從兩面一直鋪展到山頂之上;而從丫口看出去,可見肅穆的雪山;他們走來的這條小路,將從丫口翻下去,在某一個地方併到他們平時走的大道路上去……突然,丫口上出現了一羣馬匹,他清楚地看見,十來個騎馬人都用一塊布蒙着臉,只露出兩隻眼睛;一聲呼嘯人馬就向山下衝來。巴布幾乎是一秒鐘也沒有猶豫,就回頭大喊了一聲:“強盜來了!”同時朝那強盜的方向放了一槍。加央和趕馬人們聽見槍響,飛快拾起放在地上的槍,一邊放一邊衝上牆頭。強盜以爲對方早有準備,又一聲呼嘯,從寺廟後面樹林間的小路飛逃而去……

危險過去了。加央土司高興得把巴布抱起來。巴布說,加央這麼忘形地擁抱一個奴隸過去和以後可沒有過。加央那時對巴布說:“你立了這麼大的功勞,本來應該獎賞你一個女人,但你還小了點,我把這椅子給你吧!”

於是巴布有了這把椅子。

“強盜是有意來搶你們的嗎?”我問巴布。

“是來搶加央的。”巴布說。

“他怎麼知道加央的馬幫改道的事呢?”

“他們有眼線。”

“什麼眼線?”

“那些單獨的騎手。”巴布說,“你有時候在遠處的山頭上,看見一個單獨的騎手,他有可能是牧馬人,也有可能是強盜放的眼線——報信人。”

我忽然想起加央說過的話,就開玩笑地問他:“後來加央獎賞過你女人嗎?”

巴布笑笑說:“沒有。”但是他又說,有一回加央曾經與馬幫在各麼茸地方的女東家說:“你要是喜歡的話,我把巴布給你留下,做你的上門女婿。”巴布那時是加央家的奴隸,他這樣說,有給巴布自由身分的意思,是非常了不起的恩典。

馬幫從康定到拉薩,雖然大體的行程是一樣的,但中途住宿的地點也會不大一致,這乃是出於馬的腳力和人情方面的原因,所以沿途的一些村莊就出現了一種接待馬幫的行業。那些接待馬幫的人家,被馬幫稱爲東家。東家的責任是爲馬幫準備飲食、馬料和住宿的地方;馬幫付給東家的酬金,往往不是現錢,而是一些茶葉、鹽巴或別的物資。加央馬幫在各麼茸村的這位東家叫達利旺姆,她有一個女兒梅尕,同巴布年紀差不多,非常漂亮。達利旺姆的丈夫是個商人,同她好了一段,在她懷上梅尕之後,就杳如黃鶴,一去不復返了,是她一個人把梅尕帶大的。加央的馬幫經常在這裏歇腳,達利旺姆和梅尕就喜歡上了英俊又能幹的巴布。有一次巴布和梅尕單獨坐在火塘邊燒茶水。梅尕嘴裏哼着歌,不時地從身邊的一隻牛毛口袋裏地抓一把牛糞蛋丟進火塘,火塘裏的火焰立刻就“轟”地爲之一旺;梅尕每重複一次,巴布的心裏就涌起一次衝動,就像酥油茶一陣、又一陣地漲起。巴布承認一年有幾次從那裏經過,同梅尕在一起幹活,成了他在茶馬古道上往返奔波的艱苦日子裏的一種期待。梅尕那時候還沒有完全成熟,但是她有一種呼之欲出的美麗;她聰慧又善解人意;她說的藏話既不同於拉薩的,也不同於打箭爐一帶的,但是他們聽得懂,而且覺得有的口音別有風味;而她不說話的時候,嘴裏總是在小聲地唱歌……這一切強烈地吸引着巴布。

聊了一陣,在太陽升高的時候,巴布要揀牛糞了,於是我就跟着他邊走邊繼續聽他講自己的故事。我們在草坡上轉了一圈,這會兒往南走到了從公路進入我們住宿區的那條小路上,路邊的淺草上,曬着幾塊牛糞,像炕餅一樣地漂亮,這是前些天巴布在這附近就地取材做的牛糞餅,這會兒他可要把它們收到帳篷邊上去了。大路上有一個人騎馬經過,後來又有一個步行的人,說要到到五、六里路外的鄉上去買鹽巴,他們都用尊敬的口吻同巴布打招呼,說一兩句話。但是畢竟走過的人太少,大路大部分都讓青草佔領了。有三、五隻山羊在那裏起勁地吃草,一面像一些小馬駒似地奔跑着。

我們回到帳篷邊上。巴布從口袋裏一餅一餅拿出牛糞,我就和他一起,把它們整齊地壘到牛糞牆上去。

“你爲什麼不留在那裏?”我跟巴布一起輕鬆地完成了這一小份工作後,他又坐在椅子上了。

“那時候我的父母還在,”巴布說。“兩個姐姐出嫁了。父母老了以後還指望我贍養;而達利旺姆也不可能離開她的祖先居住的地方。”

“這個事令我很傷心。”巴布說。

沉默了一會兒,巴布轉過身來,用手指向東北邊說:“她的家就在那邊……”順着老人的手指望出去,我只見茫茫青山,只見無限曠遠的藍天上正在飄散而去的白雲。太陽正高高地照耀在草原的上空。

就是這時候,那個叫曲珍的小女孩從山上走下來說,由於少雄要等光線,他們不下山吃飯了。在巴布爲他們準備了吃的和酥油茶,讓曲珍帶走後,我們三個就隨便地吃了飯。然後是高原反應導致的漫長的午覺,等我醒過來,太陽已經跨過我們背後的羣山和麪前遼闊的草場,照耀在西邊的山頂上了。

巴布還坐在老地方,一面數着念珠,一面曬着太陽。他隨時半閉着的眼睛有時也睜開來,看着東北邊的天際。我們在那裏除了藍天和白雲之外,別無所見,而巴布卻從那裏看到他的半個多世紀以前的初戀,看到他的一段難忘的歲月。對於初戀這個“永恆的話題”,素來就是衆說紛紜的,要言之,有人認爲那只是青春時期的一次盲目的性衝動;而有人認爲那是刻骨銘心的一段情感經歷,這種經歷是永遠不會淡忘的,我相信巴布的初戀是屬於後一種。

若思參加了我們下午的交談,可惜她錯過了最精彩的一段。巴布後來娶過三個女人,一個在拉薩,同他們的兒子生活在一起。1950年他回到康區定居之後,再也回不了拉薩,他們的離婚手續是十年之後由合作社幫辦理的。後來又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女方嫌他窮,嫌有兩個需要照料的老人,終於不堪重負,同他離婚後遠走外鄉了。而桑珠的母親,那個勤勞善良的女人,是鄰居寡居的女兒,比他的年紀小得多,他本來指望與她白頭偕老的,可是她卻在生下桑珠之後不到一個月就病逝了。桑珠是巴布用羊奶和犛牛奶喂大的。老人現在的心事,一是奢望在有生之年再到各麼茸那個小村莊去,與梅尕見上一面。聽說梅尕的母親達利旺姆早去世了,連她的丈夫也已離開了人世,而她同兒子孫子一個大家庭生活在一起。還聽說她也有一個怪僻就是了望羣山和羣山之上的藍天白雲,只不過她看的方向是西南方。再就是希望他的寶貝女兒早日嫁出去。桑珠已經23歲了,在過去的草原上,這樣年紀的姑娘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而桑珠卻仍然不慌也不忙。附近的、還有遠方的年輕人來向她求婚的很多,可是幾乎所有的都被她拒絕了。而這些康巴人的後代,他們像眷戀草原的駿馬一樣,不論腳跑多遠,而心卻留在草原上,長時間地、或遠或近地注視着桑珠不願意離去。在巴布看來,這些年輕人每一個都不錯,他願意接受其中的任何一個作爲自己的女婿,就只等桑珠點頭了。

若思說:“桑珠難道對所有的追求者都看不上?”

巴布說:“不是。她是擔心我沒有人照顧。”

“這倒是。”若思說。

巴布看着蒼茫的遠山,不再說話了。

4

酒吧裏的人們正喝得興興致勃勃,而從門外看出去,街道上已經安靜下來了。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少雄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山去,還要早起趕路呢,就站起來,出了酒吧,也走到折多河的欄杆邊上去。

少雄和若思先我一步出來,他們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憑欄私語。

燈杆上的路燈這會兒顯得更加明亮,不時有一輛外地來的汽車,從河對面或我們背後的馬路上飛快地駛過去,捲起一溜刺鼻的灰塵;而行人越來越稀少了。近處的霓虹燈映照在多折河上,使那些瞬息萬變的波浪,像一些絢麗的鮮花瓣兒,在水中漂流。幾處賣燒豆腐、烤肉還有別的小吃的夜攤,飄過來陣陣帶着香味的煙霧。也許,這氣味也同六七十年前一樣吧?我想。我知道康定,也就是打箭爐有着上千年悠久的歷史,也知道它在漢藏茶馬古道時期的重要的、無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不知爲什麼,我的印象中的康定,老是抗日戰爭時期作爲大後方重鎮的康定。

我想象着在那個時期,馬燈、蠟燭、手電筒和火把照徹的不眠之夜;

想象着那些沿河而蓋的簡陋的木板房、瓦板房,藏族的片石房子,還有臨時帳篷所組成的、到處是廢物和垃圾的街道上,匆匆走着的趕馬人、背夫、生意人、政府的辦事人員、流浪者、乞丐、形跡可疑的男人和女人;

馬馱子多得來馬店裏放不下,只好排在人家的屋檐底下,一個守夜的人頭戴瓜皮小帽,手持一盞馬燈,在那裏徹夜巡邏。這個守夜人也許是一個穿着藏袍的康巴人,那麼他甚至不用照明,他的皮靴踏出的沉重的腳步聲、那一把在夜光下晃盪着的藏刀,即可保障貨物的安全;

想着空氣中瀰漫着的馬毛、人汗、茶葉、腐爛水果和菜葉的混合氣味;

想象着那些三幾步就是一家的小飯店、小食攤,從早到晚忙着給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人們供應食物,從而大賺其錢;

想象着那些熱血沸騰的年輕人,拉着手風琴、二胡,或是吹着笛子、口琴,在向路人唱救亡歌曲

甚至想象着馬店裏的人喊馬叫的嚷嚷之聲;

想象着在離小鎮一箭之地的多折河的上游,還有的馬幫沒有住進馬店,而是在沙灘上打野,那些倍嘗艱辛的趕馬人就睡在馬馱子底下。

還有那些從雅安過來的背夫,他們往往在傍晚時分到達康定。他們背架上的磚茶,捆成一個巨大的矩形,如一塊沉重的石板,壓在他們的身上。我聽說過從麗江過來的馬幫,每匹馬的負重不過五十公斤,而這些四川背夫的平均負重卻在一百公斤以上!早已恭候在路口的各個商號的當差人,及時地把他們引到自己的商號裏去下貨,爭先恐慌後地向他們表示問候,很讓背夫們對自己的辛苦感到榮耀。完了,下了貨的背夫們就會聚攏到河灘上來休息,在沙灘上壘起三角石燒茶水喝。這裏也將是他們的棲息之所。但是在休息之前,他們將進行一項神祕的活動。我的朋友李旭說,背夫們先是一對一面對面地作揖打躬,說:“得罪了!”然後,其中的一個人赤裸着上身匍匐在沙灘地上,另一個人就開始用泡過的茶葉渣使勁摩擦他的背部;背夫們經過幾天的長途背運,背脊都磨破了,這一摩擦雖說是爲了避免發炎,也是一種治療,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仍使他們尖叫不已,大聲罵娘。好在是,這個狠心地撫摸過他的夥伴,也將接受他殘酷的撫摸……

而這一切,似乎都已經蕩然無存了。不變的只有多折河,它從雪山上流下來,奔到遠方去,它已經流過了幾千年、幾萬年、甚至幾億年了,也許,它將同這一紀的人類共存亡。

夜間的涼爽的空氣讓人感到舒適。三五個外地人,在河對面的馬路上,一邊走一邊高聲嚷嚷着回賓館去。一對頭髮白得像雪一樣的外國老人,互相依偎着緩慢地從我們後面走過,走到前面,也在河邊上停住腳步,背靠着欄杆,平靜地交談起來。河水喧譁,高樓之後,靛色的青山高與天齊,默然無語。一顆流星從宇宙間飛過,似乎劃出了一道銀色的曲線,可是一瞬間就消失了。少雄和若思在欄杆上,說着悄悄話,他們那麼親密,都快要咬着對方的耳朵了。對他們來說,這是多麼美好的夜晚啊,我心裏這樣想着。

5

我躺在睡袋裏,一邊聽着帳篷外面的動靜,一邊在看清代張潮寫的一本薄薄的閒書。夜風帶着涼意,拂過草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草叢裏的蟋蟀嘰哩嘰哩地鳴叫着,帶動着其它的鳴蟲此起彼伏地小聲吟唱。張潮在他的書裏說:“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又說:“人莫樂於閒,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閒則能讀書,閒則能遊名勝,閒則能交益友,閒則能飲酒,閒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於是!”對他的話我很以爲然。張潮的書,雖不是金玉之聲,但是就如這昆蟲的鳴唱一樣,是實在的,甚至是動聽的,耐人尋味的。聽着、看着,不知不覺睡着了,連電燈也沒有關。等醒過來,帳篷外面已經有動靜了,我聽見少雄又在喊若思,讓她動作快一點,而我走出帳篷之後,見巴布家的帳篷頂上,已經升起了炊煙。

雖然我們到目的地已經是第二天了,卻是第一次認真地坐在一起吃飯。

桑珠家的帳篷像一間真正的房子,寬大而舒適,人可以在裏面自由活動,不像我們的帳篷,人只能像狗熊一樣地貓在裏面,只有躺下來才感覺得到它的價值。左右兩邊整齊堆放着他們的家當:正在使用和備用的棉被、可以當大衣披在身上的毯子、一兩隻包着牛皮的箱子。我還特別注意到存放着的一大捆茶葉,外面也用一張牛皮包着。在一個角落上,放着打酥油和打酥油茶的桶、銅茶壺之類。帳篷的中間是一個火塘,四面鋪着地毯,地毯上又放着坐墊。正面篷壁上掛着一張不知是哪一世活佛的畫像,下面有一個小小的供桌,前面的地毯上有一個坐墊,這裏是巴布平時念經、打坐的地方。巴布坐在正面,我們三個坐一邊,而桑珠坐在我們的對面。桑珠爲我們準備的早餐同昨天一樣,有糌粑、酥油、奶渣和酥油茶。我和若思昨天因爲高原反應,幾乎是茶飯不思,今天卻胃口大開。我們已經學會用酥油來拌和糌粑,將其捏成一團送進嘴裏,覺得很好吃,並且吃了不少。少雄更是讚不絕口,他說奶渣尤其好吃,有酸、甜、腥三味。

若思說:“要不,你不要回去了。”

少雄說:“爲什麼?”

“你這麼喜歡吃酥油糌粑,何不在這裏安個家?”

“再找個藏族的媳婦兒。”

我聽得出來,由於少雄心直口快的讚美,若思有些不受用了,雖然她自己也吃了不少,尤其喝了不少酥油茶。而上山的時候,她又變得高高興興的了,就像天陰了一小會兒,突然放晴一樣。而且我發現她把牛仔褲換成了一條白色的裙子。

“爲什麼要換上裙子?爲了拍照?”

“不是。是桑珠讓我換的。她說今天是個大好晴天。”

“牛仔褲上山很方便呀!”

“桑珠說裙子更方便。”

草原上的山坡,眼睛看來不是很高,但是走起來卻費勁,因爲這裏的平地海拔已經是4000米,每往上再走一米,對心臟和血管都是考驗。若思走得氣喘吁吁,不斷地說:“哎呀,我要坐下來歇歇了!”最後的一段是吊在少雄的胳臂肘上走上去的。

但是我們的辛苦很快得到了報償,當我們站到平坦的山樑上臨風一望時,我們都傻眼了。最使我們驚訝的是天空,它並不因爲你站在高原上與之更加接近而顯得低矮,恰恰相反,它是那樣地空闊,而邊上鑲着陽光的雲彩是那樣地高遠,使你彷彿覺得是進入到了浩渺的宇宙之中。在離天和雲彩最近的地方,是高高的白得透明的雪峯,也許正是從那裏,流出一股清洌的泉水,繞過我們目光所及的一座座錯落交叉的青山,從我們面前的這個坡下寬廣的、點綴着雜色野花的草原中間流過,在它的下面積成了一個不大的湖泊——羊湖。離湖不遠的山腳下,有兩間小木屋,屋後的青山覆蓋着茂密的森林,像一尊披着綠色袈裟的佛在水邊打坐。

“你們說那木屋是幹什麼用的?”若思說。

“牧民住的。”少雄已經開始在用相機尋找拍攝的景物。

“那他們爲什麼並不住,而住在帳篷裏?”

“牧民是喜歡住帳篷,不到不得而已不願離開。”少雄說,“但是到了下雪的季節,帳篷不堪重負,他們會收了帳篷,住進小木屋,或是附近的片石屋裏去。”

“不是。”

“那麼在你看來,是幹什麼用的?”

“約會。”若思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在山樑上一個勁地瘋跑,一面拼命地、東一張西一張地拍個不停,一面嘴裏讚歎着:“太美啦,真是太美啦!”同時讓少雄或我爲她拍下她的倩影。

“你們看、你們看,那邊的山頂上,有兩座古碉!”她說。

我早就看見了。沿泉水而下,在小湖東面的幾重山之後的一座石山中腰的岩石上,有兩座碉樓,一座是六邊形的,一座是四邊形的。從我們的方向看去,它們高過了巍巍主峯,一隻鷹在它們的頂上盤旋,像一小片飄飛的雲,或者它更像一隻黑色的斷了線的風箏,因爲不一會,它就飛走了,我看它是飛到天邊去了。

我也拍了不少。我選擇的標準同他們略有差別,我主要在探尋造物主的匠心,同是一些山、水、樹、雲、石,何以一個地域和另一個地域會迥然不同,而且同一個景緻,換一個角度,又會呈現一種新的境界?我一面拍下這些鏡頭,一面在心裏想,這些如此地感動過我的風光,將可能出現在我的某一部作品裏。

少雄則幾乎一張也沒有拍。他提着相機在山樑上這裏、那裏地比劃着,一副大師的派頭。末了,他終於要拍古碉了。他把三角架拎到我們前面去,支在一個地方,把笨重的相機用螺絲固定在三角架頂上。他在相機上安上一個很大的鏡頭,彎下腰去看取景框裏的圖像,像洛桑的那匹馬一樣,腳步在草地上不停地捯來捯去。看了一陣,又用一個稍小的鏡頭,換下那個大鏡頭。再後來,他搖搖頭,又去扭動三角架上的螺絲,乾脆把相機取下來,一手提着三角架,一手拎着相機向我走過來,走到我的後面去。這時我聽見若思尖叫了一聲:“別過來!”

我扭過頭去一看,見若思在離我們很遠的後面,蹲在地上。

少雄說:“你怎麼了?”一面加快腳步向她走去。

“傻瓜!叫你別過來!”

少雄站住了,回過頭來看着我,一副不得其解的樣子。

我向他豎起一個手指頭。

“哦——”他恍然大悟。

這時我才體會到了桑珠的細心和智慧:她見若思只顧口福喝了許多酥油茶,當心山上小解不便,就勸她換了裙子。她可能甚至都沒有同若思明說,料定麻煩到來時,若思自然會急中生智。

少雄終於又把三角架支起來,而且像剛纔一樣調試了好一陣,最後看似滿意了,可是並沒有按動快門,而是在附近的草地上坐下來,眼睛不時地看看天雲。

“你幹什麼?”若思說。

“等陽光。”少雄兩隻手握着,胳膊肘放在雙膝上,好像準備長時間坐下去。

“做秀!”

“看了照片你就會知道了。”少雄不爲所動。

太陽事實上已經出來了,只是天上有許多雲,這些奶白色的雲並且飄浮不定,使得太陽時出時沒,陽光時有時無。

“過一陣,”少雄對我說,“過一陣雲就會散去。肯定是這樣,不信你們等着。”

這一天,少雄總共只拍了三張照片:古碉,小木屋和羊湖。我和若思拍的卻不計其數。下午我翻山越嶺去看了古碉;而少雄和若思則迷上了一條林蔭小道,一邊是羊湖,一邊是森林,他們在那裏徜徉。兩個小時以後,我們回到山頂上匯合。這時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小女孩益西曲珍離開她的羊羣跑上山頂來找我們,她吃力地用漢話說了一句:“東西!”伸開雙手,一隻手裏有一隻揉成一團的、紫色的織物,正是少雄的襪子。嗣後從桑珠那裏得知,曲珍在山坡上放牧的時候,遠遠看見有一朵紫色的野花,就要過去摘,走近一看卻是一隻襪子;後來又在附近看見了另一隻……

這天晚上若思又來了詩興,把昨天晚上的《紫鴿子》加了個結尾,又給我和少雄發了一遍,我覺得,雖是玩笑之作,卻也有點意思,就存在了手機上:

兩隻美麗的紫鴿子

翻越五指山

穿過牛皮的雲層

在歌聲盛開的草原

化成一道輕煙

神祕消逝

美麗的天使

卻在綠茵般的草叢中

發現兩朵野花

那是紫鴿子的外衣

6

第二天早上,再也沒有舊日人喊馬嘶的景象了:馬哥頭們天矇矇亮就給馬上了茶葉馱子,吆喝着人馬啓程,換了新馬掌的馬蹄子在石板路上喀噠、喀噠地敲擊着,彷彿是一些長了毛的手在彈奏鋼琴。背夫們像鳥兒一樣地棲息了一夜之後,也準備上路了,他們將從另一個方向出發,回到雅安去。小飯店、小吃攤更早一些就爲這些不辭艱辛的遠行者準備好了各種吃食。沿街的商肆也開門了,這會兒不會有什麼大生意可做,都是爲馬幫和背夫準備他們頭天晚上忘記或是來不及買的小東西:一小包菸絲,兩節裝手電筒的電池,一塊肥皂,或是一塊又洗臉又揩腳、白天還能揩汗的、廉價的毛巾,幾付馬掌、一些釘子等等。那是一個早醒的、鬧嚷嚷的城市……半個多世紀以後,這一切成了一個人的想象。

在眼前的大路上,奔馳着的是各種汽車——作爲州府所在地的公務車、貨車、公交車、微型車、外地旅遊者的醒目的各種雜牌車,少雄的二手越野車也在裏面穿插而行。少雄天不亮就起來了,他三番五次敲若思的房間門,把這位慵懶的公主叫醒,要她早點開始化妝;他又要備車,給水箱加水,檢查車子的輪胎氣是否充足或者其它問題。坐到車上的時候,他還最後一次清點物件,他點着大包小包數到10之後,然後逗樂着點我爲11、若思12,而他自己是13。最後說:“連上人,共13件。對了。出發!”

一個多小時以後,我們到達折多山丫口,這裏海拔4300米,公路上有薄薄的積雪,被汽車輾出兩道黑色的車轍,近在咫尺的一個小山頭,完全被雪覆蓋住了,宛若一個巨大的棉花垛,在早晨的天光映照下白得耀眼。而它的圓圓的頂上,佇立着一尊白塔,有人從塔頂上,向四面八方的地下拉出無數道長長的經幡,經幡被風吹得翻動着、閃耀着,像是佛塔煥發出的彩色的光芒。比我們更性急的、先期到達的幾個人在照相,若思一見,迫不及待地跑去選角度去了。少雄把一個小的數碼相機遞給我,讓我爲她拍照,他卻躲進車裏去了。過了一會兒,隨着若思“哦——”的一聲尖叫,少雄出來了,嚇了周圍的人一跳,他赤裸着上半身,下面只穿着在健身室穿的那種短的運動褲。他站到雪地裏的一個坎上去,說:“秀一回!”平時少雄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健壯的模樣,但是一脫之下,仍然使我吃了一驚。他的胸肌很發達,腹部的肌肉整齊地排列着,像兩行沒有撕開的小麪包,肩寬背闊,四肢粗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爲他是一個運動員。我給他拍了兩張不同姿勢的照片。

很快我就發現,站在某些角度,把雪山與遠景組合起來,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效果。憑着左面的一道圓木欄杆往遠處看去,折多山的下面,是一些綠色的、山頂圓圓的青山;而再往遠處,則又是堅挺的、淡藍色的雪峯;更遠的地方,又交叉出現青山和雪峯,而最遠處是雲彩正在散去的霜天。像一首樂曲一樣,這種節奏給人一種迴腸蕩氣的感覺。而從右邊順着大路遠眺,一望無際的,就是新都草原了。一座座的緩坡之間,呈現出一片片的、鋪着綠絨毯似的山間平原。那些緩坡的下部,同樣地覆蓋着青草,而山頂上則往往生長着油綠色的樹林,像當地人頭上的濃密的頭髮。

這會兒少雄已經穿上衣服,在那兒用相機的鏡頭眺望。藉助長焦鏡頭,我們看到美麗的新都草原,中間流過一條清亮的小河,而在很遙遠的地方,有幾頂黑顏色的帳篷,兩三羣犛牛被牧人撒在兩邊的坡地上,像女人們隨意放在綠披肩上的黑色的珍珠。沒有看到人,也許是人太小了,我們把他們誤認成草原上彩點一樣的花朵了。更廣大的是天空,它空曠無比,時而非常豐富,時而一無所有,這樣的天空之下是最宜於冥想的,我在康區的幾天之中,我一直覺得這裏的天空比內地的開闊。

“你昨天晚上說,我們從今天開始將不住賓館而住帳篷了,”我指着一片片草山的胸章似的黑帳篷對少雄說。“我們的帳篷將安在那些地方——牧民的帳篷旁邊嗎?”

“不。”少雄說。“這一片只是我們途經之地,我們的目標是更邊遠的牧區。”

若思舉着一個小小的拳頭,情緒高昂地說:“我們的目標是北上!北上!”

7

若思是一個勤奮的業餘詩人,她在昆明的報刊上不時發表一些語調清新的短詩。同其他年輕詩人的詩不一樣,若思的詩是講究韻律的,這使她的詩呈現出某種傳統的色彩,但在詩意上,又是非常現代的。在阿多草原的兩天中,除了在草地上散步,在白樺林裏留連,又在山上瘋跑了一天之外,她說連上《紫鴿子》,她已經寫了十首詩,我相信巴布、桑珠、大山、廣袤無垠的天穹、山下的清泉、以及清泉畔的白楊樹,甚至神祕的騎手,都進入了她的詩作;少雄則接連兩天上山,拍的照片雖說不多,卻每一張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這迫使我也頓生進取之心,想下決心把對巴布的採訪整理出來,但是我暫且不知道,這個材料將成爲一個什麼樣的文本。

吃過晚飯,我們一起在泉水邊上散步。我覺得若思應該挽着少雄的手臂,可是她沒挽,她忽兒像一個小女孩一樣蹦啊跳的,忽兒從水中撈起一塊五彩的石頭,對我們說:“瞧,這石頭多麼漂亮,要知道,它變成今天的樣子,已經修煉了上億年了!”忽兒她又從地上拾起一片經霜的紅葉,說:“這葉子比花兒更美!用作一個書籤吧。”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像人們印象中的詩人和哲學家那樣,揹着手,一邊走一邊沉思。而少雄則是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隨時準備掏出相機來拍上一張。

太陽還在西山頂上留連,每天看着它的光和熱所創造的綠色的草原、草原上生活着的人們、自由自在的牛羊,它都久久不願意離去。陽光斜射過來,把白楊樹照耀得金黃透亮,並且把它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偶爾飄落的一片、兩片樹葉,像翩飛的蝴蝶,扇動着彩色的翅翼。泉水倒映着晚霞。她沒有因爲傍晚的來臨而像人一樣表現出疲倦和平靜,卻依然步履匆匆地流淌着,像是換了絢麗的晚裝,要去赴一個遙遠的約會。這情景令人陶醉,令人想找一個地方、找一把椅子坐下來,像巴布老人一樣,半眯着眼睛,靜靜地欣賞。當然,如現在這樣,幾個人在白樺樹下隨意地走着、有一句無一句地說着閒話兒,也是非常愜意的。

突然,諸葛少雄像一隻被驚動的野獸那樣,三步並做兩步地往我們的宿營地竄去,原來他看見了桑珠。桑珠正在帳篷外面打酥油。少雄跑過去,用手中的相機東一下、西一下地對了一陣鏡頭,最後跑到車裏取出了三角架,在一個地方支起來,這時我們也慢慢地走上來了。

少雄從放在腳邊的攝影包裏,先後取出三個鏡頭試過,最後終於確定一個;然後他一隻腳跪在地上,一隻眼睛看着鏡頭,去調節三角架的高度;完了,再次躬着腰調節鏡頭,這次是調節角度,由於這個吃力的姿勢保持得太久,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若思趕快從他的攝影包裏熟練地掏出一塊小毛巾遞過去,可是他不理。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西天,說:“哎!光線!”我們也回頭一看,果然見一朵雲彩像一把剪刀似的伸開來,上面的一隻角,把太陽遮沒了大部分。太陽距山頂還有一米的樣子,如果雲彩不讓開,這張照片即使拍出來,也將減色不少——不是減色的問題,用他的話來說是“拍廢了”。他緊張地注視着鏡頭,注視着桑珠運動過程中的姿態,時而又回過頭看一眼西天的太陽……就是一秒鐘,甚至不到一秒鐘,他果斷地按下了快門。這時候,太陽剛好沉落在兩片雲彩組成的剪口裏面,而很快,它又落到下面的一片雲彩背後去了。

少雄把照片調出來,有點得意地說:“看看吧!”然後從若思手裏接過毛巾,去擦一頭一臉的汗。

桑珠家打酥油的那隻桶,肯定有些年月了,深棕色的、箍着鐵圈的木板上佈滿斑痕,而那根桶棒則被磨得光滑無比,在夕陽下閃着深釉的光澤,像燒製出來的一般。桑珠穿着一件水紅色的上衣,深灰色的、家織的羊毛布的長裙,腰上繫着的圍裙上,繡着十幾道彩虹似的花紋。月亮一樣的臉龐上,這時泛出兩片酡紅,額頭上有幾粒亮晶晶的汗珠。桑珠的雙手把桶棒往高處舉起,然後按下,周而復始,直至把木桶中的牛奶或羊奶打得水油分離,頂上浮起厚厚一層淡黃色或白色的酥油。諸葛少雄拍下的是她剛把桶棒舉在最高處的時候,這時候她的身體向上舒展而微微前傾,盡顯出一個少女最美妙的身材。桑珠面朝着南方,今天最後的陽光在她的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灰黑色的帳篷像一隻巨大的犛牛站在她的面前。背景是綠色的天鵝絨似的山體,而山頂上淺紫色的天宇和稀薄的白雲卻被少雄剪去了。整個畫面簡潔諧調,人、桶、帳篷,青春和滄桑,現在和過去,這一切使這幅作品顯現出深沉的歷史文化內涵。我相信這一張不同凡響的作品,將會登上某攝影雜誌的封面。

明天是最後一天了,少雄提議我們登上後山對面的一座山上去,他認爲那裏肯定有新的風景可供我們欣賞。他明天只拍一張照片了,他說那位牧馬人始終使他難以釋懷,他不惜花一天的時間來等待這張照片。但是這會兒,他正在若思的帳篷裏,從那裏時而傳出聽不清的竊竊私語,時而傳出爽朗的大笑。

正像一首歌裏唱的一樣,草原的夜色多麼沉靜,這甜蜜的私語和笑聲就像一小勺糖舀進海里,馬上就消融在無邊無涯的恬靜裏了。我想,我何不鑽出這小小的窩棚,獨個兒欣賞一下牧區的夜景呢?時間才九點鐘,而且我不走遠,就在帳篷邊轉一轉,也不存在什麼不安全的問題。

我先是有一種走進水裏的感覺,夜涼無形,但它是存在的,你走進了它,它淹沒了你;這會兒我算是真切地體會前人說的靜夜如水是什麼意境了。這一夜沒有月亮,星星在灰濛濛的天幕上忽明忽暗地閃爍。其中有一顆似乎離羣星太遠了,像一隻夜的眼睛,在低處寂寞地睜着,這是很遠的對面山坡上的燈光,在白天的時候看得見那裏有兩三頂牧民的帳篷。草原原本一定想像大海一樣任意地鋪展開去的,但是它被前後左右的巍然大山堵住,於是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或者更恰當地說是變成了一條寬闊的大河,在康區悠久的歷史裏蜿蜒曲折地流淌。傳來嘩嘩的水聲,但這不是這條長河的聲音,長河是悄沒聲息的;這是山下那條泉水的說不完的話語,這會兒聽起來像是用藏語頌經一般。秋蟲在這裏那裏、甚至就在我的腳邊輕聲地鳴唱着。白楊樹葉斑駁的色澤被夜色掩蓋了,但是在微風裏,它們有沙沙的響聲傳上來。

忽然,就在我注視白楊樹林子的時候,那裏有一個光柱晃動了一下,接着我就看見旁邊的帳篷,就是桑珠家的帳篷的背面的角落上,被手電的光照亮了兩下。間歇了一小會兒,電筒光又一樣地亮了一次,這次我在光影映照着的白楊樹林裏,模模糊糊地發現了一個人,還有一匹馬。在黑暗中,那匹馬還自言自語似地“呼嚕”一聲噴了一下鼻子。

這一下我可明白了:這是小夥子找桑珠約會來了!我立刻知趣地鑽進了自己的帳篷,我同時想到,前兩夜若思的所見所聞,絕非虛幻。

8

諸葛少雄有兩點對女人來說是難以抗拒的,一是他的帥氣,另一點是他的坦蕩、詼諧的性格。有了這兩個武器,不僅是認識他的女人,很容易被他征服——只要他願意——即使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也十分引人注目。那天傍晚,我們剛剛走進古道驛站,引起了一陣無聲的騷動,投過來的目光,一半是投向若思,而另一半女人的目光,則是投向少雄的。

古道驛站是折多河邊上的一個酒吧,在現代建築的外面,臨街挑出木製的門臉,上面懸着一塊木板製作的別有風味的匾牌,上面刻着店名。店內的地板和陳設——櫃檯、桌椅、窗戶,清一色是木製的,桌子的桌面是用圓木一剖爲二拼接而成,表面粗糙實則考究,既古樸又精美。這種裝修陳設令我聯想起傳說中的打箭爐,那一座古城,幾乎已經被淹埋在了地下,像那些我們無比懷念的文物一樣,令人深具好奇之心。遙想千年以前,兩山之間只有折多河寂寞地流過,有一天,一隊探索進藏之路的馬幫,暮色蒼茫的時候在這裏打尖,在亂石磷峋的沙灘上,三個石頭支起的鍋竈下,升起了此地的第一縷炊煙。此後沿着折多河邊上就陸續出現了帳篷、瓦板房;再後來出現了漢族的木屋、藏族的片石屋、四合院的鍋莊房,出現了馬店、飯館、商肆;到了上世紀40年代,康定作爲大後方出現了空前的繁榮……尋找康定舊城,那已經是歷史學家的責任,作爲觀光客,那天下午,我們只是在某一條街的中間,看到一小排兩層樓的木結構的房子,它們已經衰朽不堪,就像幾個虔誠的佛教徒,坐在這裏聽折多河嘩啦、嘩啦地頌經,轉瞬之間一百年過去了,自己已經白髮蒼蒼,而折多河卻宛若一疋寫滿不可辨認的經文的哈達,日久彌新,奔流不息。

店裏瀰漫着香菸、咖啡、酥油、茶和酒的氣味,同時這一切又都淹沒在康定情歌這首名曲的旋律之中。有人把我們引到一張惟一空着的桌子面前,就在這時老闆過來了。

“諸葛來了?真想念你呀!”老闆向我們伸出手來說,“我是德吉朋措,康巴人。”

只有少雄才有這種見面熟的本事,到酒吧裏面坐一下就可以同老闆交上朋友。他把我和若思分別給德吉作了介紹。

若思說:“德吉老闆,你這康定情歌怎麼是怪怪的?”

“哦,”德吉說,“這是另一個版本的康定情歌。”又說:“我這一片碟裏一共有五種唱法的康定情歌——是我自己收集整理、錄製的。”

若思一面用手理順她的披肩長髮,一面跟着音箱哼着與流行的康定情歌大同小異的歌曲。我覺得她的興致很好。

德吉給少雄和自己點燃香菸,說:“你們落腳的地方已經安排好了,這是一個比較邊遠的鄉,風景漂亮極了!我已經洛桑打了電話,他是那裏的副鄉長。”

“有沒有美女?”若思岔進來說。

“哦喲,美女太多了!”德吉說,“我跟洛桑說了,帳篷就同我大伯家的搭在一處,飯也就在他們家裏吃,象徵性地給一點錢就可以了。路是這樣走的——”他在一張紙上畫出了一個簡易的地圖交給少雄,又把那一片草原和我們的鄰居向我們作了介紹。

德吉的大伯家只有兩口人——大伯巴布和女兒桑珠,他們與德吉家是遠房親戚。巴布是一個奇人,年輕的時候曾參加馬幫到過西藏,現在還有一個兒子在西藏工作,55歲還生了桑珠,現在同他生活在一起。德吉說桑珠是那一片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桑珠不僅漂亮能幹,而且民歌唱得特別好。那一帶的人都說,桑珠是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說起桑珠就像說起阿多草原一樣地有名。

若思說:“她這麼好的條件,爲什麼不到外面來工作?”

德吉說:“因爲她不願離開她年老的父親,要知道,她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了,是巴布用羊奶和犛牛奶把她喂長大的。——再說,她再漂亮,也沒有你漂亮呀!”

若思說:“阿雄,我漂亮嗎?”

有人在大喊老闆,德吉笑着趕快走過去了。

一位藏族姑娘把咖啡送上來了,三杯卡布基諾。少雄說,同昆明的酒吧相比,德吉的店裏除了咖啡和各種常見的飲料外,還多了一種酥油茶。我說我早就聞到酥油茶的味道了。少雄說,但是我們沒有點,因爲我們下去以後,每天從早到晚都有更道地的酥油茶喝。

藏女嫣然一笑說:“我們的酥油茶也挺地道,要不要嘗一下?”

若思說:“謝謝,不要了。”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就對少雄說:“請教一個問題:既然你已經拍了那麼多的照片,爲什麼還要舊地重遊,再來一次?爲若思嗎?”

“他說那些照片只是記憶性質的。”若思看着自己的指甲說。她的指甲並不是留得很長,上了一種透明的指甲油,時尚但不張揚。

“是的。”少雄說。“你一定看出了這些照片所照的圖像雖然很美,但是它們沒有生命。”

“沒有生命?什麼意思?”

“我說的不是照片的內容,不是說它有沒有拍下有生命的東西。”少雄從他形影不離的電腦包裏取出電腦,打開一屏照片,隨意地點擊其中的一幅,將之放大。

他說:“你看這張貢嘎雪山。”

在畫面上,近處的兩座山的內緣組成一個v字形,中間是遠方的高入雲霄的貢嘎山,藍色的天上飄着淡淡的白雲;作爲近景的兩山的染着綠草的坡地,遠處的沉積着皚皚白雪的貢嘎山,蔚藍色的天際,散淡的雲彩,組成了一幅非常和諧的畫面。

我說:“我覺得拍得很不錯了嘛。”

少雄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只要找到角度,幾乎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拍到這張照片?”

是,他說的似乎有道理,我也覺得我拍出這張照片,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樣說,我也拍得出來,”若思說。

“喔,你倒拍不出來,”少雄說。“你弱視,對藍色不敏感。”

“去你的吧!你才弱視呢!”

“這就是說,這張照片缺乏感覺,或者說缺乏攝影者的構思。”少雄說。“所以我拍下這幅照片的目的,只是記憶下這麼一個畫面,以便進一步感受它,賦予它某一種意義;而這種意義,就必須要靠適當的光線來實現。”

正如我所知道的,少雄本來就是一個健談的人,而一說起攝影,就更是滔滔不絕。他重新點燃一支菸,準備發表長篇演講。

“你是不是抽得多了一點?”若思說。她纖細的手指飛快地剝着蓮籽,殼兒像一些細碎的小花,開在另一隻盤子裏。她舉了一下手,要求那個藏族的女服務員過來。

“不抽菸哪來的靈感?”少雄俏皮地說。香菸隨着他的話吐出來,彷彿那聲音是有形狀的。他指着電腦說:“比如這一幅照片,我現在已經有了一個構思:我要賦予它一種莊嚴的寧靜,這種寧靜只使人感到安適,而不感到寒冷。你看這一幅,雖然前面的兩個斜坡上有綠草,但遠處的雪峯則使人不寒而慄。”

我說:“這是真實的影象,似乎是無法改變的?”

他說:“可以改變。”

“怎麼改變?”

漂亮的女服務員走過來,站在若思對面。她的影子投在桌面上。若思請她換一個裝蓮籽殼兒的小盤子,並且告訴她說,這蓮籽考得很好吃,問她是微波爐烤的,還是鍋炒的。

少雄說:“你看這個桌面,剛纔在燈光底下,它是明亮的,咖啡杯、蓮籽盤、裝殼兒的小盤,組成簡單的畫面,如果拍下來,它會給人一種開朗的心情。但是現在,一個影子,一個女人的影子(這位藏族姑娘的影子剛好顯示出她胸部的曲線),投射在一部分桌面上,你看,它現在將給予人一種神祕的感覺,激起你的好奇之心。這就是光線的魔術!”

他又回到電腦畫面上來,說:“同樣,這一畫面給人的感覺,也可以因爲光線的變化而變化。也許,我會等待天空出現一點點暖色,比如淡紅、紫紅,當然最好是金黃,這樣,天空、青山就會比現在溫暖,而雪山將奇蹟般地變得金色透明,像水晶一般。這樣,整個畫面就會顯示出一種莊嚴的寧靜。暖色的多與少很重要……”

“行啦行啦。班門弄斧!”若思說着,站起來走出門去。出門跨過馬路就是折多河的白石欄杆。她一個人俯在欄杆上,往下看着洶涌的河水。在喧闐的酒吧裏也聽得見河水流過的聲音。

“怪我們冷落她了,”少雄說,又跟我說了一聲“對不起”,就跟了出去,裝着若無其事地站在她的旁邊。

9

藏區有一首民謠說道:“孩子的雙腳磨起了繭花,女人的雙手磨起了繭花,男人的屁股磨起了繭花……”這首歌反映的情景是:牧區孩子從小就參加放牧;女人是勤勞的,同時也是十分辛苦的;而悠閒的男人們不是騎在馬上,就是坐在凳子上。每天都是這樣,在我們起牀時,桑珠已經擠完了牛奶,在爲我們準備早餐了。而當我們上山拍攝的時候,她也提起鞭子,開始放牧了。

桑珠拉着若思的手,說:“今天我要同你們在一起,你們去哪裏拍照,我就到哪裏放牧!”

我們知道,這裏面有這位藏族姑娘的依依不捨的情意,因爲我們明天一早就離別了。若思高興地接過她手裏的牧鞭,煞有介事地驅趕着牛羊前進,而那些牛羊卻欺她不會說藏話,跑得遍地都是,都不肯往山上走,逗得我們大笑。桑珠笑完,用我們聽不懂而牛羊顯然聽得懂的藏語呼喝了一聲,所有的牛羊就乖乖地、前呼後涌地往前走了。

我們現在的位置,大概是在甘孜州的中部,道孚以西的純粹的牧區,這裏是一個很大的範圍,用德吉老闆和洛桑副鄉長的話說,比內地的一個州市還要大。桑珠她們家所暫時落腳的這座大山我們叫圓山,因爲它有一個圓圓的山頂,它的藏語名字,發音十分古怪,我們根本無法記住。我們翻過這座山,下到底,繞過羊湖,上到對面的山頭上,花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當然一部分時間是牛羊貪戀途中的水草,而若思老是驚叫着:“太美了!”不斷拍照所耽誤的。現在腳下這座山用漢語說叫甜草山,桑珠說不出來什麼草叫甜草,大概是得名於牛羊喜歡這裏的青草吧?從甜草山頂望出去,越過前天少雄所拍攝的那些色彩豐富的山樑,後面那座更高的山的山頂,就是那位神祕騎手的立馬之地。桑珠說,那一座山叫牧馬山,山頂很寬,有人經常在那裏放馬,但是這一陣山頂上的青草開始枯黃,馬一般喜歡呆在山下的草場裏,這就是我們只看見牧馬人,而看不見馬羣的原因。然而那一位牧馬人,他前兩天又上山頂來做什麼呢,難道他是一位詩人,喜歡在高山頂上抒發感情?牧馬山有一道漫長的山脊,而往它的右邊看過去,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橫七竪八的青山的山脊。

少雄在山頭上奔跑着選擇放三角架的位置。

桑珠把牛羊安排到山腰上去,那裏的草依然鮮嫩,然後她同若思坐在一起。若思現在對天上的雲感興趣了,她對我說:“你看那雲彩!”

那雲彩像兩條哈達,從最遠的山背後飄飛而起,在萬里無雲的蔚藍色的天屏上,劃出兩道很長、很長的拋物線,我剛纔已經斜躺在草地上,把這個神奇的天象拍下來了。

她們邀請我坐在旁邊。兩個女人正在談論着什麼。

若思轉身對我說:“我昨兒晚上聽見馬蹄聲,又還聽到了馬兒打響鼻,你聽見了嗎?”

我心想,我昨天晚上所見所聞應屬於桑珠的隱私,沒有必要說出來。就說:“沒有,我昨天晚上睡得挺好。”

若思說:“嗐,我剛纔問桑珠了,你猜怎麼着?是求愛的小夥子!”

我說:“若思!”

“這沒有什麼,”桑珠說。“我們這裏的姑娘,到了一定的年齡,都會遇到這樣的事的。”

“他是誰,你一定知道吧?”若思說。

“知道。但他們不是一個人。”桑珠說。

“不是一個人?”若思說。

“這奇怪嗎?”桑珠說,“你們漢族不也一樣嗎?”

“哦,這倒也是!今天晚上我來,明天晚上他來,任你挑選。”

“呵呵……”桑珠的笑聲有水的音韻。

“那你看中其中的一個沒有?”既然話可以說得這麼坦蕩,我也就加入進來。

沒想到這一問倒使桑珠有些羞澀起來,她抿嘴一笑,說:“不知道。”然後看向少雄那一邊,說:“你們看阿雄,多像一匹馬,不停地奔跑。”

“一匹野馬。”若思說。

“哪裏,我看他很遷就你呢,有這樣一個男人真是福氣!”

“我們還沒有結婚。”

“我知道,要不你們爲什麼不住一個帳篷呢?”

少雄終於把三角架支起來了,又調節好了焦距,但是他要拍攝的目標——那位神祕的牧馬人——還沒有出現,於是他就向我們走過來,說:“談什麼哪,笑得這麼高興?”

“在說天象呢!你剛纔拍下那兩條雲彩了嗎?”若思說。

“當然。”少雄說,“在藏區,這樣神祕的天象經常碰得見。是不是桑珠?”

“是。”桑珠說,“不過我也不知道什麼叫神祕天象,就是好看的雲彩嗎?”

“奇異的雲彩,還有別的……”少雄一面說着一面不時地往相機那邊看。

“他會不會不出來?”若思說。

“什麼?神祕天象嗎?”桑珠說。

“不是。他是在等那一個騎馬的人。”我告訴桑珠說,“他前兩天在山上拍照,每天都看見過他。”

“問題是他出現的時間是不固定的,他不是來那裏上班。”若思說。

“我想……”桑珠囁嚅了一下,說:“他——那個牧馬人大概不會到山頂上來了。”

“你怎麼知道?你知道他是誰,是嗎?”少雄說。

桑珠點點頭,說:“他就是旺堆次仁,同你們一起喝過酒的。他是個牧馬人。這會兒,他和他的馬羣,就在對面山頭下面的草場上。”

她說得那麼肯定,讓少雄十分沮喪。

“不過我可以試着幫你們叫叫他,能不能聽到,我沒把握……”說着就站起來,朝着少雄的相機走過去,因爲那裏是離對面那座山最近的位置。

我們都跟着過去,彷彿能幫上她什麼忙似的。

桑珠呼喚的方式很特別——唱歌。那一聲開頭的“啊咳——”又高又長,就像剛纔我們看見的、狀如哈達一樣的白雲,從她的腳底直衝九霄,然後在高遠的藍天上劃出一道弧線,帶着她優美動聽的歌,飛向對面茫茫的羣山……

她的歌,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但都以爲是一首優美的愛情歌曲。她才一唱完,若思就急着要她教唱。可是桑珠說她唱的不是什麼優美的愛情歌曲,而是幾句普通的話,翻譯出來就是:

啊咳——

英俊的牧馬人喲,

你聽得見我的歌聲嗎?

你要是聽見了,

就到山頂上來。

我的朋友們喲,

等着要見你喲……

若思說:“哎呀!幾句話都唱得這麼好聽,快教我!”

於是桑珠就教若思唱歌,我和少雄也跟着學,但少雄心不在焉,一邊唱一邊還用眼睛看着對面的山頭。

唱着唱着,奇蹟出現了,那個牧馬人,果真出現在了那個山頭上。他往我們這邊看了一會,似乎明白了怎麼回事,就不動了。他揹着叉槍、手擎長鞭,凝然不動地騎在馬上,像是在放牧遠處的羣山。早晨的太陽,把青山照得鮮亮無比,而遊雲的陰影在山頂上移動着,彷彿是那些像馬羣一樣的山在晃動。

少雄的這張照片,若思爲它取了一個題目,叫《牧山》。

10

少雄所以約我一起到康定來,那是他認爲以康定爲首府的甘孜州是中國最美的地方,他在電話裏就是這麼說的。我說,那是宣傳,其實各地風景大同而小異。他說我們不去那些大同而小異的地方,我領你去那些跟別處風景不一樣、尤其是還沒有被外地人污染過的地方。“你打開電腦,”他說,“我發一組照片給你看!”於是照片通過e-mail發過來。這是一組高原草原的照片,潔白的雲彩,藍得不可思議的長天,雪峯,青山,一望無垠的草地;在碧綠的、光滑得像馬背一樣的山坡上,撒着巧克力豆一般的犛牛和羊羣,在附近不遠處,有牧人的黑色或是白色的帳篷。他還拍了許多直插雲天的古碉,這種只有藏區纔有的肅穆、高聳、尖利而又無比神祕的建築,彷彿不是人間之物,至少我覺得,只有天風、流雲纔有可能與之對話……

少雄的照片,不是作爲景色,而是作爲環境打動了我;還有,這時我剛剛寫完一個稍長的東西,覺得有理由休息一下,犒勞犒勞自己。

我說:“怎麼去?”

他說:“開我的車去。”

“我想看一看康定——不是採訪——只是看一看那座小城。”

“沒問題!我也要到那裏辦事,見朋友。若思也要求到康定。不過在康定城只有半天時間。怎麼樣?”

“那就去吧!”

“太好了!”少雄說。

我想象得到少雄在電話那頭高興的樣子,他張開大嘴,露出一口被煙燻過、又自己認真洗漱過的牙齒,無聲地笑了一下;那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閃亮着,定定地看着電腦,彷彿我在他的電腦裏面。少雄在我的朋友中,是帥氣的一個,一米七五的個子,由於長年堅持鍛鍊,寬肩細腰,肌肉發達,精力充沛,這是他愛好攝影的資本。他說真正的攝影者是那種像野馬一樣地不停地奔跑、不畏勞苦和艱險的人。他有一應俱全的攝影設備,三個高檔相機(其中有一個是他的父親送他的老萊卡),三腳架,相機伴侶,筆記本電腦,登山鞋,專用攝影服以及各類風衣。他還在三室兩廳的住宅裏,佈置了一間暗室。

兩年前他曾面臨一次艱難的選擇:他和妻子共同積攢了20萬元錢,打算買房子,但同時他想買一輛越野車。他同妻子一起去看了房子,那是一套聯體別墅,50多萬元,他們算過,賣了現在的住房,錢勉強夠付,差一點尾數由雙方的父母支援。少雄的父母親都是大學教授,而妻子汪琪的父母都是中學教師,雖不甚富有,資助一點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有一天下了班,汪琪在樓上接到他的電話,說:“有一樣東西你下來看一下。”

汪琪說:“拿上來看吧,我正忙着呢!”

少雄說:“這樣東西拿不動。快下來!”

汪琪下來一看,是少雄開回了一輛汽車。那是一輛三菱越野車,看來還是新的。她吃了一驚,說:“誰的車?”

“我們的!”少雄儘量裝出親熱、自豪的語氣說,其實他心裏有點虛。

“這是怎麼回事?”

“我用那二十萬,買了這輛車……”

汪琪不等他說完扭頭就走。他想向她解釋的話一句也來不及說,這些話是:這是一輛二手車,但別人只買了半年,很少用,基本上還是新的,卻降了十幾萬元賣給他了;這其中一半是別人需要換車,一半卻是出於友情。

那天晚上他們吵架了,汪琪並且給他發出了最後通牒:要不退車,要不離婚。諸葛少雄經過兩個月痛苦的思考,最終捨不得放棄車子;同時他意識到,汪琪的下一次通牒很可能就是讓他放棄攝影,他覺得他不能接受妻子對他的改造,便只好放棄了婚姻。分手很平靜,畢竟都是國家公務員嘛。他帶走了他的全部攝影設備,當然還有作爲他們離異導火線的三菱越野車,而把他們共同居住的房子及全部電器、傢俱留給了汪琪。這基本上是公平的,少雄沒有了住處,暫時搬進了他父母的另外一處房子,那是一套補差房,只有兩室一廳。

用他的話來說,他是被掃地出門的,但儘管如此,他還是馬上就成爲了年輕女人們的衆矢之的,許多人想以丘彼特之箭捕獲他,經過幾輪的角逐,最終是若思勝出。有一天晚上我同少雄在一家酒吧裏喝咖啡——他離異之後晚上的許多空閒的時間是同朋友們在一起,也不時約我出來喝咖啡,在這種時候,我們多半是在談攝影的話題。正談得高興,忽然被鄰座的喧譁之聲所擾,一瞥之下,原來是一夥熟人,其中有我的一對朋友夫婦,只有一位姑娘是陌生的,於是兩夥人就並在了一處。我向他們介紹了少雄,也向少雄介紹了朋友夫婦和其他朋友。那位姑娘則是由朋友的夫人介紹的,她說:“這位美女叫秦若思,是我們廣告公司的。還是個詩人……”這時姑娘插話說:“什麼詩人!我在大姐的手下當個小勇。”若思並不算十分漂亮,但是她有一雙迷人的小眼睛,黑黑的,像兩點墨。她屬於那種偏於苗條的、林黛玉型的女子,只是與瀟湘妃子相比,體魄稍勝。少雄認識並和她交往之後還覺得她的素質好,愛玩,聽話,浪漫,尤其支持他搞攝影,樂於像他的尾巴似地跟着他到處跑。而且因爲愛好文學,她的文字很有魅力,少雄的幾幅照片,經她改過標題之後,意境頓出。於是他們越走越近,兩年以後,終於決定要喜結良緣了。這一次康定之行,少雄用的是工休假,而若思是請了事假跟隨出來的。

當少雄在電話裏告訴我,此行還有若思時,我曾問他:“你同她此行算是旅行結婚、還是度蜜月?”

他說:“你放心,要那樣的話,就不會請你同往了;我們連證都還沒有領,說不定她是要對我進行最後一次考察呢!”

11

“我們那樣到來,又將這樣離去。”昨天晚上我腦子裏曾出現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剛剛亮,不多的幾隻鳥兒在白楊樹林裏啁啾着,這時少雄已經把自己的帳篷和行李收拾好,在等待着幫助我和若思了;而當我們把行李放到車上去時,桑珠的早餐已經做好了。因爲要跑長路,同時想到從此再吃不到這麼美好的藏族風味了,我們都吃了很多,尤其是若思,又喝了許多酥油茶。

我開玩笑地說:“你最好還是換上裙子吧!”

若思說:“不換。我會隨時叫他停車。”

“停了車也需要裙子呀!”少雄說。

若思不說話了。

巴布如墮五里霧中。

桑珠呵呵地笑起來,說:“你放心,他會侍候好你的。”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桑珠說:“他們來了!”

我們走出帳篷,就見洛桑和旺堆騎着馬兒,站在下面的大路上,他們是來送別我們的。洛桑要來送我們,這是他昨天晚上在電話裏同少雄說好的,但是旺堆,雖然昨天上午我們多少已經猜測到他同桑珠的關係,但他的到來,還是多少讓我們感到意外。

少雄把車子開到公路上,兩個騎馬人跳下馬來。洛桑雙手分別拉着我和少雄,臉又對着若思說:“我們剛開始辦自助旅遊,不周到之處請多多包涵!”他又說,最耽心的是安全問題,他說他囑咐過桑珠,不要讓我們單獨一個人上山;又請了旺堆協助保護我們的安全——他就在這一帶牧馬嘛!他問我們說:“怎麼樣?沒有出什麼問題吧?”

我們趕快說,沒有沒有;同時對鄉上週到的安排表示感謝。

最後就是一一握手告別,他們歡迎我們再來,我們則誠懇地邀請他們到昆明來玩兒,當我們準備上車的時候,他們卻說要送我們一程。

我們趕忙說:“不必不必!”

洛桑說:“就當是遛遛馬吧!”

就在這時桑珠走到旺堆的旁邊,騎在馬上的旺堆一彎腰輕輕就把她抱起來,放到了自己前面的馬鞍上。所有人都大感意外,這一個電影鏡頭,太美了!在上面的帳篷邊上,桑珠家的兩家鄰居,有十來個人站在那裏向我們揮手,這時也“嚯”地吼了一聲。巴布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只是笑了一下。

洛桑指着旺堆說:“我叫你去保護客人的安全,你卻趁機幹私活——把阿多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摘在了手裏!”洛桑的話把我們都逗笑了。

若思羨慕地看着桑珠和旺堆。

“我也要騎馬!”她狡猾地說,“洛桑,我坐到你前面去吧!”

洛桑跳下馬來說:“還是阿雄來帶你騎吧,我來開車!”

若思上馬,就沒有桑珠那般輕鬆了,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到馬背上去;她不敢坐前面,而是坐在後面,緊緊地抱住少雄。雖然顯得有點狼狽,但畢竟是騎在馬背上了,她樂得笑個不停,直說:“走吧,走吧!”

在這種特別的公路上,洛桑的車技顯然比少雄高明得多,他的車既開得快又不顛簸,旺堆和桑珠的馬兒跟着飛奔,一瞬間就把少雄和若思拋在老遠的後面,轉個彎,就看不見他們了。洛桑說:“喲,忘了!阿雄他們並不是經常騎馬。”就把車速減慢,讓他們慢慢地追上來。

用碎步小跑着的兩匹馬兒,像是在跳雙人舞。馬上的兩對戀人,臉上盪漾着幸福的笑容。

走了大約五公里之後,洛桑把車停下來。馬上的人也跳下馬來。若思還在緊緊地抓住少雄的手,彷彿她還騎在馬上,桑珠則走上前來同若思道別。

洛桑大方地擁抱了我和少雄,說:“再見了!你們順着這條路再走兩個小時,就可以岔到省道上去,往南走,就是理塘了。”

就這樣分別了。我們將從兩個方向回到自己的家裏去。他們最多十分鐘或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而我們則要經四川的理塘、鄉城、雲南的香格里拉、麗江,至少要三天,纔可以到達昆明。我在查閱了地圖以後得知,從昆明到我們此旅在大草原的住地,約有3000公里。作爲開車自助旅遊,這已經夠遠了,但是比起兩個地域在歷史、文化史上的距離,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2006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