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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木斯·胡馬爾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2.8W)

長滿蒿草的原野

夏木斯·胡馬爾簡介

作者:夏木斯·胡馬爾[哈薩克族]

在莽莽原野中的黃色土道上,瑪格莎迪一葉飛蓬似地拼命奔跑着。天近黃昏,三伏天的熱浪從地面上升騰起來,遍地蒿草噴出濃烈馨香——熱浪中摻雜着香氣,潮乎乎地在空氣中顫抖,滲進人心裏去。天,藍藍的。幾隻不知名的鳥兒不停地嗚叫。還有一隻布穀,也遠遠傳來幾聲憂鬱的啼鳴。小不點兒瑪格莎迪就在這原野的黃昏、在熱浪和鳥的叫聲中奔跑着。一頂破舊變了形的軍帽扣在他瘦小的腦袋上,彷彿背上馱着圓頂天窗的駱駝駒。歪歪扭扭的帽檐下他的額頭飯勺似的凸出來,一雙眼睛好像兩顆欲滴的水珠。他的脖子細得不可思議地支撐着腦袋,破軍帽越發顯得大。天哪,他簡直像個營養不良的小黑人。今年,他十歲了,身材卻比七歲的孩子還要矮小。他穿着爺爺的大褂,衣襬淹沒了兩條小細腿。遠遠看去,活像個披了黃麻袋,正貓着腰行竊的壞人。只有天知道,這孩子的身體爲什麼瘦小得這樣可憐。況且,自從他來到人間,就沒有離開過這個曠野。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存在。

跑了近兩個小時,這小不點兒才勉強趕回家。3年了,他就這樣來回奔跑着把學校和家聯結起來。凌晨,他跑着去學校,上課鈴聲響了;黃昏跑回家裏,太陽落下地平線。他就有這乾巴勁兒。知道他的人說他簡直是草鱉子,也有的說他是小黑貓。還有人把他比作他爺爺的小黑壺。爺爺是位篤實的宗教信徒,一天5次褥告無一遺漏。他愛自己的小孫孫,老伴去世後,更愛他如命,不願離開他半步。入學前,爺爺做褥告淨身,小不點兒就提着淨壺站在一邊等,因而得了個“小黑壺”的美名。不管別人叫他什麼,反正“馬格莎迪”這個名字卻是父親阿布裏汗堂堂正正給起的。阿布裏汗是大學歷史系的畢業生。畢業兩年後,他和妻子生下個兒子。他熱愛自己的專業,想做出一番業績,於是,便給兒子取名兒叫馬格莎迪。起名兒那天,他請來朋友爲他慶賀。然而,不幸得很,沒過多久,妻子便溘然離去。小孩子由奶奶照看。然而,當他滿6歲的時候,奶奶也與世告別了。伯父突耶西拜克和嬸嬸哈穆卡收養了這小不點兒生來就帶着許多怪癖。除了與爺爺在一起作事,一起睡覺,他從不情願搭理別人,偶爾,他可以見見父親。便父親怎麼生活,做什麼事,他卻一無所知。

他終於跑到了屋後那一小片開闊地,習慣地停下步,調整呼吸,準備進屋去。氈包裏傳出嬸嬸哈穆卡男人一樣粗大的嗓聲:“邪門兒的,就這麼兩峯駱駝竟讓你糟踐了一峯。以後搬家,你自個兒扛着搬吧。”家裏準是出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小不點兒提心吊膽地走進屋。爺爺坐在地鋪上,突耶西拜克坐在右面一個木盒子頂上,像尿了牀怕媽媽怪罪的孩子。他的駝背高高隆起來,大胖腦袋就像快要墜下藤的瓜似的耷拉着,下巴都要貼到膝頭上了。他的眼皮層層疊疊地摳進眼窩裏,兩個大顴骨倒與鼻樑一樣高。身上是那件陳舊的黑條絨衣服,胸前沾滿白不刺拉的飯漬,活像鳥兒留在岩石上的糞跡。普夏克拜瞪一眼兒子,眼裏流露出強烈的不滿和憎惡。哈穆卡在一邊拾掇碗盆,嘴裏還嘟噥着:

“邪門兒的,爸爸走時你說去買糧,一轉眼不見了。那會兒我心裏就蹊蹺,知道你幾天沒喝了。現在喝夠了,也活夠了吧……”

突耶西拜克的確是個粗人。幹力氣活是最拿手的。每逢人們婚喪嫁娶,以及聚衆的場合,他總忙不停手,儼然是位頂大梁的人物。喝酒,似乎是男人們的一大癖好。特別是講義氣的男人們,突耶西拜克自然應該是這行列中的一員。無論妻子和父親怎樣勸阻,他還是像一匹奔馬似的帶着強大的慣性往前衝。幾乎每天下午都不見他的蹤影,回來的時候總是酩酊大醉。眼下,大概他得到了什麼壞的報應。

早晨,他牽了那峯駱駝去買糧。但他沒有進糧倉,先進了小商店。商店裏恰巧聚了一幫喝得一貧如洗的酒鬼。他們像冬天裏望着麥場的母牛,正饞涎欲滴地盯着櫃檯裏的酒桶。

“來,突凱,爲你平安過冬,幹!”

“還爲你的健康,幹!”

正當這羣男人爲各自的健康和幸運祝福的時候,可悲的事發生了。小店外面人們亂作一團:“突耶西拜克在哪兒?突耶西拜克的駱駝掉坑裏啦。”恍惚中,突耶西拜克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他想撒腿衝出店門,但兩條腿硬是不大好使,他踉蹌地跌倒在門檻上。費了老大勁兒,他總算爬了起來,像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慢慢移到保管員的家門前。他並沒有看見他的駱駝,反倒看見一片似乎在漂動的人頭。

“早死啦!”

“瞧,這倒黴蛋兒,他自個兒還醉着哩。”

突耶西拜克分明聽到有人在議論自己,但他無心理睬。眼下,他正噁心、想吐。有人扶住了他。

下午,他稍稍清醒了些,發現自己躺在保管員外屋的地鋪上。當他慌慌張張地跑出了屋門時,撞進他視野的是糧倉和拴馬樁。遠處好像有兩個人在宰羊。細看,原來是保管員和護林老頭。他們旁邊臥着一條牛犢大小的黃狗,眼裏充滿了貧婪的慾望。突耶西拜克猜謎似地看着這一切。好不容易纔想起自己是來打糧的。他看見拴駱駝的勒勒車競一斷兩半地靠在糧倉的土牆上,駱駝不見了蹤影。倏然,他全明白了,拔腿奔到保管員身邊。終於,在一大堆血乎乎的肉和毛茸茸的皮之間,他看到了駱駝的腦袋。他傻了。良久,慢慢地癱坐下去。

“好嘛!你把駱駝拴在我的勒勒車上。它怕這東西,驚了掉進坑裏,脖子都折啦。它死了,勒勒車也碎了。你的衣兜讓酒洗得精光,甭說給我賠車,你自個兒能平安回家都了不起啦。你呀,就賠我只羊羔和這駱駝皮就行。羊羔嘛,秋天時拿來。”保管員晃着細脖子上的小腦袋,聳了聳尖尖的鼻子,三角眼裏透出的光,涼嗖嗖地穿進突耶西拜克的骨骼裏去。糧食沒買來一粒,倒把駱駝賣了。突耶西拜克撿起地上的空繮繩,爬上馬背灰溜溜地回了家。

大概正是因爲這可悲的事情,幾天後,馬格莎迪的生活中,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故事——早飯時,哈穆卡說:

“從今以後,誰也不準混日子了。”她說着,捅捅爐裏的火,轉向公公,“邪門兒的,突耶西拜克這德性,不把咱家全給攪亂算他積德。我的身體也不及當初了,這該死的肝病。”她又看看公公,有些難爲情似地說:“我想,如果您不介意,我們是不是把馬格莎迪接回家來,幫忙做做家務事。上學不就那麼回事,到城裏唸書的,不也都回來了,有的變成大酒鬼,攪得人不能安寧。”

普夏克拜老頭沒吱聲。他擡起眼皮,看看兒媳,然後又低頭摳着靴子的毛邊兒玩。哈穆卡的話,卻把馬格莎迪搞懵了。他眼巴巴地望着哈穆卡。她額頭上濃黑的眉毛胡亂擰着,眼裏閃着一束威逼的光。他眼前發黑了,耳朵嗡嗡地響,喉嚨裏彷彿升起一股火焰,淚水潸然而下。他轉向爺爺,想從他那裏得到挽救不幸的希望。然而,老頭依舊把頭埋在懷裏,若無其事地玩弄地上的花氈。小不點想放聲大哭,於是站起身,衝出門去,毫無目的地往屋後的山崗上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他狠狠地擰着“軍衣”的衣襟,多少年來穿在腳上的皮靴彷彿要破了似地發出吱吱的響聲。他覺得委屈,他要把衣服撕成碎片扔到一邊去;他要爬上山崗,面向羣山大哭。然而,這個怪癖的孩子卻很會剋制自己,他終究沒有哭。他不敢想象教室裏,中間那一組最後的位置將會空着;更不能想象,老師阿德勒別克會怎樣驚訝地望着那空位置:

“馬格莎迪怎麼沒有來?”

“老師,他不來了,去當放羊娃了。”

不,他還要去哀求爺爺,把心裏的話告訴他,他會向自己微笑的。於是,他又返身跑回家裏。

屋裏正在吵着,哈穆卡的聲音更大了,潑婦似地嚷着:

“讓他去學校,家裏又沒個跑腿的孩子,一個喝得爛醉隨風倒的酒鬼,一個要死不活的老頭,還有個嫩肺的毛孩子,讓我怎麼受用得了……”

馬格莎迪掀開門簾的一角進來。爺爺仍然躺在那裏,用舊大衣領蓋着鼻子。突耶西拜克多事地用刀削木棍玩。哈穆卡見他進來,放下手中的木盆說:

“過來吧,孩子。去哪兒了?餓不?”她生硬地把小不點兒摟進懷裏,然後帶他在自己的皮坐墊旁坐下。儘管哈穆卡語氣變得溫柔和藹,但小不點兒卻感到一股寒意。這是他第一次有幸坐在這裏。過去即便有機會,他也沒有奢望過——他怕哈穆卡罵。不過,也許是這小東西生來就謹慎從事,也許是哈穆卡粗魯的言談舉止中還帶有某種溫情——長這麼大,馬格莎迪還從來沒捱過她的罵,更沒有捱過她的打。

哈穆卡打開繫有皮繩的木箱,拿出一包熟羊肉放在他身邊:“吃吧孩子,現在全靠你了,那個沒人情的狗東西不能指望。”突耶西拜克聽罷,猛擡起頭來,眼鏡蛇似地盯着老婆。他手中攥着剛纔的木棍。也不知是刀笨,還是他的手笨,棍子被他削得疙疙瘩瘩。

“住嘴,人不吭聲,你倒上頭了。”

“酒鬼,就知道枕着酒瓶睡。地獄裏的惡魔!”

“讓你住嘴就住嘴,否則有你好看。”突耶西拜克把手中的棍子朝上一揮,站了起來。

“坐下!”普夏克拜老頭突然大喝一聲,“你自己破敗了不說,還要讓全家人陪你下地獄?”老頭順手拿起橫放在地鋪下的一根木棍,猛一擊打在突耶西拜克的駝背上。突耶西拜克一個趔趄,兔似地鑽進他牀頭旁的小空間裏,伸出兩隻大手在空中揮舞,想擋住繼之而來的木棍。棍子沒再打在他身上,倒“啪”的一聲敲響了彎彎的牀頭木。老頭慍怒地瞅着兒子,山羊鬍子顫抖着,一雙枯井似的老眼淚水潸潸。小不點兒嚇壞了,急忙上去扶他,但爺爺沉重的身體帶着他摔在地氈上。於是,小不點抱着他的頭,哇哇地哭起來。哈穆卡扔下茶袋也跑來。突耶西拜克瘋了似地吼着撲到老人身上。哈穆卡的臉色變得蒼白,她用力把突耶西拜克推開。小不點兒和嬸嬸一起把爺爺移到牀上躺下。突耶西拜克公牛似地趴在那裏,哭着。

就這樣,小不點兒的命運似乎很自然地與牲畜系在了一起。

秋天,萬花凋零,草木皆柘,原野像裹了厚氈似的,懶惰而傲慢地平躺在天底下。秋風吹進了高山深壑。

一羣羊從駱駝峯似的高山坡上向溝底的泉水塘簇擁而來。領頭的是戴銅鈴的棱角山羊。羊羣前前後後撒了一大片。小不點兒走在最後面,把羊羣往一起趕。他學着爺爺的樣子,把破帽子和羊棍拿在手上,又吹哨,又喊叫。他一定以爲,只有這樣,羊羣才聽話。羊羣稀稀拉拉地來到泉邊,把嘴塞進水裏,飲完了,又退開去。泉眼周圍掀起股股濃濃的塵埃,撒下一片密集的蹄跡。

羊羣飲完水,一窩峯涌向泉眼右邊芨芨草叢裏的羔羊羣時,普夏克拜老頭才騎着馬艱難趕到。他那匹細脖子、大肚子老馬,累得耳朵下沁出一層溼溼的汗水。這匹老馬一夏天讓突耶西拜克折騰夠了——騎着它東跑西顛,沒落下過一次黑白喜事的宴席。眼下——在這剪秋毛的季節它只能勉強陪伴着老頭,活像一隻步履遲緩的綿羊。快接近泉水塘的時候,它揚起頭,深深地打個哈欠,然後顛着腰,跑到泉邊,低頭飲水。老頭下了馬,放長繮繩,一搖一晃走到正在泉邊低頭洗臉的孫子身邊。

“爺爺,今年的牧草長勢真旺。”小不點兒拉緊籃球鞋帶對爺爺說。

“可不是!畢竟和前些年不一樣了。一切都好起來了,這就叫‘時運靠正氣’。”老頭擡擡眉頭,又朝老馬走去。他腳上翹頭的大皮鞋踩在草地上,發出吱吱的響聲。“俗話說:‘勇士能頂一個彈丸,君主不過是一陣風’,水草好了,必逢大雪,這已是慣例了。不過,今年咱家不如別人,連羊羔磨牙的冬草都沒打下來。”老頭沉沉地嘆口氣,瞅瞅孫子。

突然,老馬站穩兩條後腿,擡擡腦袋,翕動着兩片大嘴脣,兩耳警覺地朝下支起來。原來,在泉水塘下方,有個騎棕色跑馬的人,正向這邊一顛一顛地馳來。

“阿撒吾馬來裏庫木!”他對老頭微笑地打招呼。

“瓦利庫木撤拉木!”

小不點兒認出來人,高興地起身向他跑去。

“老人家,祝您遷徒平安。”

“謝謝!孩子。”

“今天才趕到嗎。”

“是啊。我們這些慢條斯理、老氣橫秋的人,什麼時候都不過如此。人家遷徙,我們丟東西;而人家都開始剪秋毛了,我們卻差點沒被壓在大雪下。這不?總算拖泥帶水地搬來了。”老頭抱怨地說着,然後擤了一下鼻子,放鬆地側身半躺在枯草地上。

小不點兒一直望着來人——他是阿德勒老師。他猜出老師的來意。阿德勒別克下了馬,坐到老人身邊。他頭上的黑呢帽落滿塵土,髒得發舊。他瞅瞅一直拿着放羊棍玩的小不點兒,然後又轉過頭,用安慰的口氣對老頭說:

“其實,這些都是暫時的困難。老人家,上邊又有新意思了,5年之內,政府不向牧人收稅,而且,羊暫時可以不賣給國家。”

老頭擡起眼皮,瞪着好奇的眼睛注視着老師:

“我是文盲,一抹黑兒。您說說看,有人傳聞說要把羊只都收回去,這是爲什麼?”

“沒那事兒,都是懶漢的鬼話。以後,要把羊羣折成現款,分發給牧人。放心好啦。”阿德勒別克見老頭已經平靜,便趁機說道:“您說自個兒一抹黑兒。瞧,您孫子眼下又丟了半年的課,委屈他了!誰敢斷言,他將來就不會怪罪您?”

聽了這話,老人顯出爲難和擔憂的神色。他茫然地看看孫子。“誰忍心不讓他讀書?逼到頭上了,就難辦喲。”

“咳,您還有什麼困難?突耶西拜克堂堂漢子,您兒媳又那兒利索能幹,嫁給勇士都覺可惜。您自個兒也這麼硬朗,還愁沒人照看牲畜啊。”阿德勒說道。小不點兒輕輕靠在爺爺身上,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老頭嘴脣上幾根枯草似的鬍鬚和薄薄的嘴脣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一陣沉默,沒人再說什麼。

泉邊颳起一陣涼涼的秋風。

“可是,他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還不知道怎麼過冬呢。”良久,老頭訥訥地說。

“爺爺,我不冷!”他的眼淚隨着話音一併涌出來。“爺爺,讓我去吧!”當爺爺的瞅瞅孫子,薄嘴皮上下翕動兩下,然後緊緊地抿成一條縫。他把孫子摟進懷裏,激動地用細細的幹手撫摸他的頭。

“沒有別的選擇,您孫子這樣渴望唸書,學校裏又有宿舍食堂,想讓他學得更好,可以把他送到他爸爸阿布裏汗家去嘛,那裏條件好。”阿德勒別克說。

“孩子,我一個人說了不算,還得和家裏人商量。”老頭額頭上苜蓿根一樣密集的皺紋痛苦地扭在一起。他茫然地望着阿德勒別克。

“也好,我總算盡責了。但願,別委屈了您孫子……”

“哎,快去,孩子,馬格賽,別讓咱們的羊羣和別人的羊羣混雜在一起!”老頭沒聽完阿德勒別克的話只好忙着吩咐孫子。小不點兒無可奈何地望着阿德勒別克,起身一溜煙跑去趕羊了。阿德勒別克痛心地望着遠去的小不點兒。老頭艱難地用兩手支撐起身子,手腳上的骨節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沒把馬嚼放進馬嘴裏,只是放鬆了繮繩。他和阿德勒別克沒再提小不點兒唸書的事兒。阿德勒別克把老頭扶上馬,然後徑直走了。

小不點兒把羊羣趕過山脊,朝山下溝裏的剪毛場攆攆,便坐在一塊石頭上等爺爺。不知爺爺是有意信馬由繮,還是那老馬不聽主人使喚,只見它懶洋洋地從坡上溜過來。老頭還想着剛纔的事兒:不如把馬格賽送還給阿布裏汗得了——他的孩子我已給帶大了。突耶西拜克?不提他了。那麼,哈穆卡會怎麼說?馬格賽真走了,我這條老命又該怎麼交待呢?自己一個人駝着背出沒在畜羣當中,怎麼熬過那一天天的日子呢,他茫然了。

老馬大概是察覺到主人並不打算使喚自己,於是,徑直走出小道,把嘴湊近路邊一簇繡線菊下的狐茅上,貪婪地吃起來。羊羣越走越遠,小不點兒等得不耐煩了,大聲叫起來:

“爺爺——”

“哎——!”

老頭兒吃了一驚。他用鞭子抽了兩下老馬,慢騰騰地爬上山崗。

“爺爺,你們再不放我,我會逃到阿布裏汗家去。”小不點兒嘟噥說。

老頭兒望着孫子笑了笑。他想說:你想撇下我不管了麼?但,這話沒說出口。

哈穆卡和突耶西拜克已經把氈包支起來了。哈穆卡燒好茶,正在擡掇被褥。氈包西邊的石圈裏,突耶西拜克和瘦保管正在聊天。地上放着半瓶酒。

“屋子還沒有收拾完,還是這裏清靜些,你們就在這裏將就着喝口熱茶吧。”哈穆卡說着,提着茶壺走過來。突耶西拜克貪婪地盯着她手中的壺,殷勤地笑着說:

“瞧,這纔像我老婆,多知道丈夫的意圖!”說完,一場脖子,喝下一口酒。保管員也興奮地用幹手指擦擦壺嘴一樣彎彎的鼻子。當哈穆卡的視線落到酒瓶上的時候,臉色倏然變了。她竭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 ,不願意外人看到自己動怒。況且,酒是保管員帶來的。普夏克拜老頭脫下身上穿舊了的黑衣服,放在石籬笆上,不慌不惱地走進石圈。突耶西拜克起身把位置讓給父親。爲喝酒方便,他不動聲色地坐到保管身邊去。老頭猜到了他的企圖,裝作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側身倚靠在石籬上。

“老人家,今年您的畜羣不錯麼?”

“託福了,不算壞。”

“別提今年水草該有多好了,”保管咂着嘴皮說:“每條溝裏都有人在割草。您家冬窩子上面的小山溝卻不見一隻馬駒。”

“孩子,不要等草枯了,還是早些把草打回來吧。”老頭對哈穆卡說。突耶西拜克和保管趁機將那酒瓶扣底了。酒完了,瘦保管屁股也坐不住了。他望望天色說:“快下午了吧?”突耶西拜克的酒勁兒開始上來了,大盤似的臉頰泛起紅暈來。

“突凱,我應該把那隻羊羔帶回去了。”保管員估計突耶西拜克的神志差不多了,提醒道。突耶西拜克支吾其詞地說不出所以然,只是傻呆呆地望着瘦保管的臉。

“哪兒來的羊羔?”哈穆卡順手給小不點兒倒碗茶,“該賣的不是全賣完了嗎?”

“幹什麼的羊,與你有什麼相干?!”突耶西拜克惱怒地站起來吼道。“馬格薩迪,把客人的馬牽過來。”小不點兒沒動地方,只是坐在原地喝茶。

“你自個兒去吧,讓他喝口茶,消停一會兒。”哈穆卡說。突耶西拜克藉着酒勁兒衝到小不點兒身旁嚷着:“起來,你又沒有死到臨頭,你不正在吃嗎?起來。”小不點兒依然不住任何反應,普夏克拜老頭也不吱聲兒。突耶西拜克火了,揪住小不點兒的衣領提起來:“你從哪兒學來的不聽話?”他氣憤得渾身顫抖,生拉硬拽地把小不點兒往石圈外拖。普夏克拜老頭按捺不住了,起身跑過去,對準突耶西拜克的脊背就是兩棍。突凱迷迷糊糊,忘了防備父親這一招兒。他撇下小不點兒,狼狽逃出石圈兒站在外邊。這時,哈穆卡收拾好碗勺,準備進氈包。突耶西拜克瞧瞧她,正好往她身上撒氣,憤憤地追了過去。保管見事不妙,趕忙抓住他的胳膊。他越是拉得緊,突耶西拜克越是瘋了似地衝向老婆:

“你一個就夠我受的了,還把小東西也慣壞,今天我非教訓你不可!”他嚷着,拖着瘦小的保管衝到正在系籬笆繩的老婆身旁。

“夠了!”

老頭大喝一聲,朝着突耶西拜克的脖梗兒又是兩棍。接着,那棍子便接連不斷地打下去。挨夠了打,突耶西拜克一晃倒在一塊舊氈墊上,酣然入睡了。

天近黃昏,大地上籠罩着一層涼涼的寒意。籬下的氈縫吹進微風,把濱藜味和羊圈的氣息帶進來,沁人肺腑。老頭兒做完禱告以後,把不滿週歲的小孫子背在肩上,一搖一晃地爬上屋後的山坡,找塊平地坐下來,他要看看馬格薩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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