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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仁山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56W)

大雪無鄉

關仁山簡介

作者:關仁山[滿族]

這年冬天反常。往年冬天,福鎮就有下不完的雪。福鎮人喜雪,雪天裏趕大集,而且結婚的特別多。福鎮女鎮長陳鳳珍記得自己也是雪天裏舉行婚禮的。今年鎮裏經濟滑坡,也不至於老天爺動怒。可是到了農曆大寒,愣是一星雪花沒掉。土拉光嘰的街道除了大集,便顯得冷冷清清,更別提那婚禮的熱鬧了。寒流倒是不斷絃兒地來,使鎮上有股難聞的氣味。

冷節氣裏,一天到晚淨是難事兒。陳鳳珍從鎮政府搬回家裏躲清靜。鎮政府每天都有要帳的,還有農民告狀的,眼不見爲淨吧。其實她的家就是父親的家。她的丈夫和婆家都在縣城。傍晚吃過飯,陳鳳珍坐在燈下看書。書是丈夫田耕從城裏捎來的,關於農村股份制的書。這些天她迷戀股份制,對現今雜亂無序的鄉鎮經濟,股份制也許是個好招子。這陣兒家裏也不安靜了,天不下雪患病的多起來,滿街筒子都是咳嗽聲。陳鳳珍父親是鎮上開藥鋪的,小藥鋪猛地火起來,父親的炒藥鍋晝夜亢畝地響着。連經常在外鄉賣野藥的弟弟陳鳳寶也趕回來,回入家庭熬藥大會戰。父親一邊掏藥一邊哼着“扁食歌”。她知道這是民間祭禮古代名醫扁鵲的歌,父親哼了幾十年了,鳳寶和小媳婦阿香邊熬藥邊調笑。阿香並不嫌棄鳳寶的瘸腿。這傢伙賣野藥嘴皮子練得不善,不僅嘴巴攏人,而且在牀上纏綿起來也不差。鳳寶說,這年頭市場疲軟,可有兩樣不軟!阿香問啥兩樣!鳳寶笑嘻嘻地說:一是賣淫的,二是咱賣藥的。阿香笑着揪鳳寶的耳朵問,你個鬼東西咱知道?是不是在外頭嫖女人?鳳寶討饒說俺有色心沒色膽哩。父親陰眉沉臉地訓斥鳳寶,別胡扯淡,混帳東西!那些玩藝兒與咱賣藥能往一塊兒扯麼?陳鳳珍合上書,弄得哭笑不得,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她又聽鳳寶解釋說,爹,俺錯了,是不一樣。咱賣藥有淡季,人家可沒淡季。父親生氣地罵,你小子中啥邪氣啦?咱祖傳立佛丹有淡季嗎?一年四季都叫好兒。阿香順杆爬說,鳳寶,你不能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鳳寶咧嘴笑。父親又嘟囔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快熬藥吧!陳鳳珍就聽不到他們說笑了,只有單調的炒藥聲。

北鳳挺硬,鳳很響地拍打門扇。冷節氣並沒凍掉風珍的熱情。剛纔父親說的立佛丹啓發了她。她知道立佛丹的祖傳醫治下肢癱瘓的藥。眼下鎮裏好多企業都癱瘓了,醫治它的立佛丹是啥呢?福鎮是富鎮,與其它鄉鎮比一直是羊羣出駱駝。撐到今年冬天也不行了,裏走外轉見不着錢。鎮財政逮住蛤蟆攥出尿,手拿把掐仍不見亮兒。前幾位鎮長都升了,據說都是因爲敢於上頂目上規模,勇於負債經營,有了政績也肥了腰包,輪到陳鳳珍接手,趕上銀行不放貸,治理整頓爛攤子。一年的光景,鎮裏經濟越治越亂,好多企業關門放假了,銀行催還貸款和外地索債的不斷。眼瞅快年根兒了,縣裏又要各鄉鎮報產值。福鎮報啥?她愁。那次去縣裏開會,宗縣長誇他們精神文明抓得不錯。言外之意是經濟上不去,一手硬一手軟了。都知道宗縣長器重陳鳳珍,不僅僅是賞識她,而且因爲他們都是一條線上的。宗縣長當過團委書記,而陳鳳珍被宗縣長提名來到福鎮之前也是團縣委書記。陳鳳珍能摸領導意圖,一到福鎮就將鎮團委書記小吳提爲副鎮長。這種團結方式確實不錯,小吳鞍前馬後圍她轉呢。陳鳳珍繼續看那本股份制的書,她好像找到了祖傳的立佛丹。

這時院裏有車笛響。陳鳳珍擡頭看見副鎮長小吳進屋來,臉凍得通紅。小吳說,陳鎮長,又出事啦。陳鳳珍問出啥事啦?小吳說,那幾戶承包草場的農民,把咱鎮政府給告啦。陳鳳珍收起書嘆道,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小吳說,宋書記讓我通知你出庭,潘老五去珠海要債去啦!都是潘老五惹下的鍋,幹嗎要你一人?陳鳳珍沉吟半晌無語。她知道鎮黨委書記宋鶴年是部隊轉業幹部,跟縣委組織部李部長是部隊戰友。他比陳鳳珍早到福鎮兩年,福鎮的農工商聯合公司總經理潘五蘭也是宋書記的人。雖然由陳鳳珍掛着公司總管,實際早已被潘五蘭架空,直接由一把手老宋調遣。好事輪不着陳鳳珍,被告出庭的孬鼻子事自然跑不了她。潘五蘭經理男人起女人名兒,處處晦氣,人們都叫他潘老五。潘老五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農民企業家,福鎮鄉鎮企業的創始人。伺候了幾任書記鎮長了,喜歡他也好,惱他也罷,誰也動不了他。福鎮的廠長們都是潘老五一手提拔的,別人很難插手,陳鳳珍發號施令也都是通過潘老五進行。小吳又說,潘老五哪是去要債,分明是躲了。陳鳳珍咬咬牙說,我去出庭,變不了鳳凰還變不了胡家雀麼?沒幹成光彩事兒還怕丟人?小吳相信陳鎮長能對付過去,可心裏還在鳴不平。這場民告官的官司完全是潘老五一手惹起的,潘老五聽誰的?還不是聽一把手宋書記的?她記得鎮塑料廠從西德進口一些廢塑料,潘老五提議並一手操辦。當時陳鳳珍和幾個副鎮長都提醒他,別上外國佬的當,潘老五眼裏壓根兒就沒他們,他只聽一把手的,他向來都這樣。廢塑料運回福鎮,一拆集裝箱就傻眼了,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東河坡一卸,撿破爛的就圍上來,還翻出不少黃色畫報來。陳鳳珍讓潘老五趕緊派人看管。正是春天的雨季,雨水將垃圾衝散了,污水順東河流向那片草泊,不久那片春筍般的蘆草都枯死了。草場是上了保險的,縣保險公司來人查看,是廢垃圾裏的污水污染的。保險合同沒有這一項。草場承包者劉繼善等幾戶農民找潘老五,他們要求索賠。潘老五沒好氣兒地說,俺這兒有100萬的垃圾找誰去賠?除非德國佬賠了俺,俺就賠你們!然後潘老五就去給德國撥電話。對方哈嘍哈嘍叫兩聲就放了,話務員當即朝潘老五要2000元電話費。哈嘍哈嘍兩千塊的話柄就在福鎮傳開了。陳鳳珍要求鎮黨委對這一事件追究責任。宋書記說咋追究?這十幾年經潘老五貸款就有兩個億,誰接手誰來還?陳鳳珍啞口無言。潘老五這陳兒真成爺了。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長老徐給他當保鏢,還從鎮醫院聘請了貼身保健醫生。有個頭疼腦熱的病,銀行行長都來看他。那些農民不交村裏草場承包費,追着潘老五要錢,拖到了冬天也沒個眉目。陳鳳珍開始也幫着農民說話,後來聽說幾戶農村中有她三姑家,也就不張嘴了。小吳憤憤不平地說,潘老五窮橫憑個啥?還不是能欠債。這陣兒黃世仁都給楊白蘇叫爺!陳鳳珍苦笑說,別這樣說,老潘也想把鎮裏經濟搞上去,碰着這樣大氣候,加上他素質又差,沒辦法呀!這些天,縣裏號召各鄉鎮搞股份制,可誰也不敢動。我想,咱們帶個頭,摸一套經驗出來。不是說,福鎮歷來出經驗嘛!股份制企業和股份制公司,就能避免進口廢垃圾這樣的失誤,興許能把亂哄哄的鄉鎮經濟捋順過來!小吳頗有疑惑地說,咋個股份制?還不是換湯不換藥。陳鳳珍解釋說,各企業吸收股份,搞股份制企業,對於鎮總公司,各企業和分公司就是股東。企業和總公司分別成立董事會,大的經濟活動要由董事會決定,這樣的話,鄉鎮經濟纔有可能走向良性循環的軌道。小吳點頭說,想法很好,不過,這不等於罷潘老五的權嘛,他不會答應的。陳鳳珍說,大勢所趨,我們耐心做他的思想工作。小吳說,潘老五反對,宋書記也不會支持的。陳鳳珍笑笑說,這是給他一把手臉上添光的事兒,他會轉過彎兒來的。在鄉鎮一把手和二把手是有本質區別的,鎮裏成績多大。也得記到老宋的帳上。小吳搖頭說,那難說,宋書記這人難看透!陳鳳珍說,他反對更好,反對咱也幹。小吳笑了,心想那樣出政績可能就記陳鎮長身上了。經濟上不去,搞出一套經驗來,她見到宗縣長也好有話說。陳鳳珍站起身,臉上顯出被壓抑的興奮說,這場官司打定啦!鎮政府是輸是贏,都說明搞股份制的必要性。哪找這材料?小吳,你執筆寫寫吧!然後她披上軍大衣說,小吳,跟我去那幾家看看。小吳沒吱聲就跟陳鳳珍走出屋子。鳳寶拐着身子朝吳鎮長擺手說,吳鎮長有空來呀,缺醫短藥的說話。陳鳳珍瞪鳳寶一眼說哪有咒人吃藥的。鳳寶嘻嘻地笑,吳鎮長不是剛結婚麼,俺說的是那種藥。陳鳳珍說瞧你個沒正經的。小吳邊笑邊往外走。陳鳳珍罵歸罵,她從心裏挺服氣這個瘸弟弟。鳳寶研製了一種民間補藥挺暢銷,他姐夫田耕來了就朝他要這藥。陳鳳珍生得高高壯壯的,而田耕是個戴眼鏡的瘦弱書生。他跟陳鳳珍頭一宿見面還行,過兩天就支撐不住嘴裏老講股份制,吃上鳳寶的藥就再也不講股份制了,天一落黑就朝鳳珍身上亂摸,惹得陳鳳珍煩他了。自從她調到福鎮來,田耕纔不大吃這種藥了。

小吳開那輛舊212來的,是鎮裏鎮廠淘汰下來的舊車。陳鳳珍鑽進去感覺四處跑風,冷呵呵的。好在他們要去的草上莊離鎮子不遠,吸袋煙的時辰就到了。這村的地皮兒陳鳳珍踩熟了,她三姑在這村,她從小就跑三姑家玩。草場被污染事件,她也跑來幾次,爲那幾家農民辦了點實事。她怕因她出庭,這幾家農民心裏有負擔,就來說說。車路過三姑家門口的時候,陳鳳珍扭頭望了望,看見三姑院裏屋裏圍了好多人。她怕是出啥事了就讓小吳下車看看。小吳看回來說三姑正上香算命呢,好多遠道來的農民,屋裏盛不下在外頭等着。陳鳳珍半晌無語,嘆一聲示意小吳快開車。三姑上香算命看病是收錢的,她知道就得管。她在汽車拐彎的時候看到三姑家門樓上插滿了灰白的艾葉,三姑管這叫桃符。艾葉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她不明白三姑爲啥成仙了呢?她不信,可有那麼多人信。想起來三姑命夠苦的,從小就渾身多病,二十出頭就癱瘓在炕頭上,東求醫西尋藥,家都敗了也沒啥起色。後來又建議她去遠村的一個大仙那裏看看。三姑說那行麼?三姑夫說有病亂投醫看看再說。三姑被馬車拉着去了遠村的大仙家裏,大仙一見她就給三姑跑下了,並學了兩聲蛤蟆叫。大仙說他是蛤蟆仙,而三姑是狐仙,仙中之王,請她趕緊出道上香,有病自除有禍也自消了。三姑半信半疑回來操持上香。果然如蛤蟆仙所說的,三姑上香能看病看宅看命相,自己的病也好起來,在這塊地兒上聲名大震。陳鳳珍委實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三姑託她父親捎信給她,注意這小人親近那貴人的,她還能升官的,陳鳳珍一概不睬。一個鄉下老太太該成組織部長了。不過,近來她還真聽到風聲,說三姑將草上莊全村老少都算服了,連村支書村長都找她,賣地建廠等大事都請三姑踏看風水。村委會研究好的決議,愣讓三姑的香火給否了。陳鳳珍聽到又好氣又好笑,讓父親給三姑捎信別太張狂了,否則影響太大,別怪她這個當鎮長的侄女無情。陳鳳珍問小吳說,你信我三姑那套麼?小吳遲疑一下說,這年頭的事兒沒準兒,啥也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陳鳳珍笑說,小吳啥時也學油啦?小吳板了臉說,不是油,你三姑夠神的。就拿鎮塑料廠來說吧,當初潘老五選東河岸邊的老墳地當廠址,廠長老周也是草上莊的,老周就請你三姑看看風水,你三姑說這地方兇,壓着龍頭了,建廠準黃。潘老五被老周罵了一頓,還是沒挪地方,結果咋樣?一開工建房就砸死了人,門口那段路老翻車。廠子建起來就沒盈利過,潘老五又從德國進口廢塑料,是垃圾不說,又惹出這場官司,廠子一進夏天就關門了。陳鳳珍聽得心裏嗖嗖冒涼氣。她說,別說了,聽起來怪嚇人的。哎,今晚上,咱們見見老周。小吳點頭開車,不一會兒就在村民李繼善家門口停下來。風大了,銅錢大小的樹葉子滿地滾動。

李繼善人緣好,每天晚上家裏串門的都是一屋子。大夥正爲官司開庭的事戧戧,見陳鳳珍和小吳進來都挺吃驚。李繼善的父親見陳鳳珍就說,陳鎮長呀,俺們這幾戶打官司可不是衝你呀!早知是你出庭,俺們就撤訴啦!都是潘老五那雜種給俺逼到這份上啦!陳鳳珍朗笑道,沒事兒,公司是鎮裏的,我是鎮長出庭是應該的,我就怕你們有顧慮,纔來看看。一句話說得李繼善一家子挺感動。李繼善說,陳鎮長沒給俺們少操心哪!陳鳳珍示意大夥該嘮啥嘮啥,然後她就盤腿坐在大炕上烤火盆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陳鳳珍如魚得水。她說坐在老鄉的大炕上心裏踏實,上了法庭也有根哩!李繼善端來一盤子瓜籽,陳鳳珍一邊嗑瓜籽一邊逗大夥說實話。好多人有些拘束,同着鎮長好像沒啥可嘮的了,陳鳳珍就往股份制上引。她聽說這幾戶農民承包草場的形式是股份制。這回李繼善和鄉親們就打開話匣子了。陳鳳珍讓小吳找塑料廠廠長老周來。老周與李繼善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好哥們兒,這陣兒在家歇着,一直爲這幾戶農民幕後出主意。老周怕傷了潘老五,一直不敢在公開場合亮觀點。聽說陳鎮長聽他,猶豫了半天還是硬着頭皮來了。陳鳳珍問他一些塑料廠的情況。她看出老周有些慌,額頭沁出青虛虛的冷汗。老周檢討似地說,都怪俺無能,沒把廠子搞好,辜負了陳鎮長和潘經理的希望。陳鳳珍笑起來說,咱們不是開批鬥會,你儘管拿觀點,你看廠子還有救麼?老周想了想說,咱沒救?荒年餓不死精明漢,只要幹,還是有救的,主要是管理……陳鳳珍再往下追問,老周就不再說了。她看出他的心思,只要潘老五不亂插槓子就成。陳鳳珍說,鎮裏馬上推廣股份制,完全科學管理,按經濟規律辦事。老周臉鬆活了說,真正是好招子。我們早就盼着改革一下,要是股份制,我和李繼善兩人承包塑料廠。陳鳳珍與小吳對視一眼,兩人都笑起來。老周嘆道,鎮長,我看着那堆機器扔着心疼哩!真打實鑿地幹吧,不幹沒出路。小吳笑道,閻王爺不知小鬼難受,你不怕那塊地方犯邪氣?老周不好意思地說,那不算啥,人正能壓邪,再說,求三嬸子上香給尋個破法兒,準能鎮住。陳鳳珍和小吳大笑起來。小吳舉手指指點點說,他媽的,這日子確實有邪氣,是得靠正氣撥一撥啦!陳鳳珍笑說,瞧,小吳也上仙兒啦!一屋子人都跟着笑。說說笑笑直到深夜風息,陳鳳珍和小吳纔回到鎮上。

涉及潘老五的經濟案連法院都很憷頭。要不是被告方陳鳳珍在法庭上替原告說話,恐怕這案情又羊屙屎似地拖下來。陳鳳珍在縣城找了宗縣長,想盡快將這碼囉嗦事了斷,也把抓股份制的想法都向宗縣長說了,宗縣長挺支持。法院斷定由福鎮農工商公司向七戶農民賠償草場損失費40萬元。回到鎮上,陳鳳珍就到處找錢,總公司的帳上沒錢,鎮財政也沒錢。偏在這時山西某煤礦來了一撥兒要帳的。前半年鎮裏鐵廠和瓷廠用煤都是潘老五從這個煤礦賒來的,粗一摟就有百餘萬。鎮黨委書記老宋和陳鳳珍好生接待,讓煤礦客人吃好玩好。老礦長跟鎮領導哭窮。礦上開不起工資啦。這次再要不回錢去,工人們就得把我吃嘍。陳鳳珍心裏挺難過。她看見老礦長拿着速效救心丸,時時就含兩粒,她又害怕出事。看來勸是勸不回去了,只有等潘老五從珠海回來。陳鳳珍讓小吳找來鎮鐵廠朱廠長,她命令朱廠長把客人陪好,就抽身出來與宋書記商量股份制的事。

宋書記每天都保持一個短暫的午休,無論春夏秋冬都這樣。下午3點鐘左右,陳鳳珍就來到宋書記的辦公室等他,宋書記卻4點鐘才從休息室裏出來。他見陳鳳珍看報等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仰臉打了個噴嚏,連說感冒了感冒了,感冒腦袋就沉,腦袋一沉就是一個漫長的午睡了。陳鳳珍看了看宋書記多皺的臉,感覺他蒼老了。五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到了不提拔年齡,兒子女兒大學畢業都在縣城工作。潘老五也派鎮裏工程隊在縣城爲宋書記蓋了棟兩層小樓,也有了退路。鎮上工作是難,再難也不是自己的事。他不相信這年頭還有爲工作愁死的。有時他真不理解陳鳳珍,她忙得腳後跟打腦勺子,忙半天有啥起色?福鎮發展到今天是用錢堆起來的,不是哪個忙出來的。他嘴上的口頭禪是,人隨勢走。陳鳳珍在老宋身上的感覺總是發生誤差。老傢伙的更年期到了,本來應該高興的事卻立馬沉了臉。關於搞股份制,陳鳳珍又把老宋估計錯了。老宋當兵出身,功臣似的脾氣嘴還損。他對陳鳳珍提出的股份制不以爲然,邊喝茶水邊說,鳳珍哪,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過股份制來治理這個爛攤子,把工作抓上去,這是官話;私話呢,搞出個經驗撈點政治資本,能往上升一升。這沒錯,誰年輕都想闖一闖。不過,你們團系統的幹部有個通病,幹事轟轟烈烈沒下文,開始就是結束。陳鳳珍臉通地紅了,爭執說,只要路子對,我會幹到底的。老宋擺擺手說,別急,別急,聽我說完。我是說,搞股份制,別是秋後的黃瓜棚空架子。目前福鎮最大的難題是缺錢,錢,懂嗎?陳鳳珍心裏亂糟糟的靜不下來,生氣地說,這樣胡整,多少錢也會敗光的。老宋依舊笑說,別激動,鳳珍!我不是反對股份制,只怕費力不討好。陳鳳珍乾脆就端出進口廢垃圾一事講股份制的迫切性。她說,股份制就能避免失誤,它能逐步使管理科學化,走上良性循環軌道。也許,我們這茬領導不能受益,可後來人會記起我們的。從某種角度說,股份制也是一場革命!老宋說,你說得挺悲壯啊!理兒是這麼個理兒,誰都想弄個刀切豆腐兩面光,可這是福鎮。福鎮的狗屁事夠你研究一輩子的。陳鳳珍不服氣地說,哪兒不是在摸着石頭過河。老宋呵呵笑道,鳳珍,你別誤解我。搞股份制我沒啥意見,關鍵是白弄了也搭不了啥!陳鳳珍自知說服不了他,默默一想,一張嘴巴兩張皮,橫豎由你去說,出水纔看兩腳泥呢。她問宋書記啥時開動員大會?老宋說,等潘經理回來再說。他不回來,我們咋動?陳鳳珍沒說啥,自知她和老宋在福鎮動經濟,是丫環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按常規,潘經理應是在鎮黨委鎮政府領導下進行工作,眼下卻啥都倒過來了。沒辦法,她只有傻巴呵呵地瞎等了。如果潘老五在南方被女人纏住,看來股份制還得像這西北風白刮騰。她出了宋書記的屋,就到小吳辦公室裏放怨氣。小吳說她頭髮長見識短,見怪不怪吧。陳鳳珍氣糊塗了,嘴裏也帶了髒詞兒,這雞巴潘老五走了快半拉月啦!是要帳還是旅遊?小吳聽見這話,忍不住抿着嘴笑,陳鎮長急了也敢捅詞啊!別急,告訴你,潘老五後天回來。陳鳳珍問你咋知道?小吳說,昨天跟文化站的小敏子打麻將,我套出來的,露透社消息忒準哪。陳鳳珍知道小敏於是潘老五多年的姘頭,人長得一般,挺白嫩的,有股刁騷勁。丈夫過去是軍人,復員後讓潘老五安排到福鎮駐海南辦事處了,潘老五喜歡小敏子,也捨得給她花錢。有一年夏天,潘老五給小敏子買來一件高檔連衣裙,小敏子穿上又露又透的,人們就叫她露透社了。潘老五的老婆惡聲敗氣地來文化站跟小敏子鬧,被潘老五一腳踢回去。老婆怕離婚,就忍氣吞聲裝着沒看見。陳鳳珍聽小吳說出露透社有消息,心裏就踏實了,只要潘老五出差與小敏子有熱線聯繫,就說明他在外頭沒叫別的女人纏住。陳鳳珍嘆道,唉,山西那要帳的還沒走哇!她感覺心口有啥東西堵得慌。

捂了好久的雪,終於在黃昏落下來。雪片子好像在天上焐熱了,落在陳鳳珍的臉上也不覺涼,還有股子日頭的氣息。她在雪地裏愣了半天神,正準備去食堂吃飯,小吳顛來告訴她,正如露透社所說,潘老五一行到家啦,而且還要回了欠債200萬。陳鳳珍與小吳回到辦公室,陳鳳珍拿圍巾掃去頭上的雪說,小吳,你給老潘家打電話,說晚上到鎮政府開會。小吳說鎮長又犯路線錯誤,潘老五這會兒能在家?陳鳳珍說他不先回家去哪兒?小吳說準在露透社,不信咱倆打賭。陳鳳珍搖頭說,老潘畢竟還是鎮裏的招聘幹部,他會注意影響的。小吳說你不信我給小敏子家撥電話。隨後他撥通了小敏子家的電話,傳出小敏子嬌滴滴的聲音。小吳怕小敏子打謊語,一張嘴就蒙開了,我是吳鎮長,潘經理找我有急事;他讓我打這個電話。小敏子支吾兩句,還是讓潘老五接了電話。小吳一聽潘老五的聲音,怕老傢伙翻臉罵他,就趕緊把電話塞給陳鳳珍。潘老五聽是陳鳳珍的聲音,心裏惱,嘴上還是蠻客氣,彙報彙報要債情況,問她現在吃飯沒有?陳鳳珍逗他說,潘大經理不回來,我們吃啥?吃雪都不下,還得老潘回鎮子,鎮上就下雪,連老天爺都知道溜鬚趁錢的。潘老五說,別跟你五叔逗,咱們都去福齋樓涮羊肉!就把電話掛了。陳鳳珍放下電話說,小吳,果然給你猜着了,往後就叫你吳大仙吧。小吳說,你賭輸了,晚上你多喝一杯酒。他們說笑着奔福齋樓去了。

雪紛紛揚揚下得緊。天黑下來,白雪照得人總想閉眼睛。陳鳳珍走在雪地裏,遠遠地看見潘老五的奧迪車駛過來,車裏坐着小敏子。在福齋樓門口,她才發現是潘老五自己開的車,潘老五跟小敏子明來了。陳鳳珍記起,去年在縣城開三級幹部會,散會那天,招待所裏擺滿了接人的豪華車,明眼人發現好多廠長經理們車裏有小姐。小敏子就坐在潘老五車裏,人們也都見怪不怪了。不過,陳鳳珍發現那些鄉鎮長挺眼熱,卻不敢明來,吃行政飯兒的顧慮多一些。這時陳鳳珍透過雪花,看見潘老五穿着皮夾克挺着肚子往樓裏走,小敏子顛顛地跟着。到樓上雅座坐下來,陳鳳珍才發現潘老五這次回來臉呈菜色,人沒瘦,後脖梗鼓出一骨碌肉疙瘩,眼神兒還那麼亮。好幾個女人都說潘老五眼睛帶鉤兒,陳鳳珍倒沒覺出來。潘老五張羅着點鍋上羊肉,又問陳鳳珍喝啥酒。陳鳳珍說隨便,反正我喝不多。小敏子說,那就喝孔府家酒。潘老五笑說,對對,喝孔府讓人想家。小吳暗笑,你想啥家?回到鎮上半天了,也沒進家門一步。陳鳳珍說,把宋書記叫來,他可能喝!潘老五擺擺手說,老宋感冒重了,讓他家裏捂汗去吧。咱們喝!出門在外,挺想你們的。陳鳳珍心想這話應該對着小敏子說。小敏子爲潘老五脫下皮襖,抖着油漬麻花的襖袖子說,在外準沒少喝,看這油袖子。潘老五哈哈大笑說,本人才叫酒精考驗的油袖幹部呢!不喝酒,這200萬能要回來?南蠻子灌我酒,一萬塊一盅酒,你算吧!老子喝完最後一盅酒,醉眼一看,全雞巴沒人影兒啦!我以爲他們故意丟下我,出了酒店門,才聽說那羣包們全鑽桌下哼哼呢。陳鳳珍擔心道,你後來咋樣?潘老五,我帶着鳳寶配製的解酒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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