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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氏家訓》勉學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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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篇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啓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爲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爲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顏氏家訓》勉學第八

樑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雲:“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祕書。”無不薰衣剃面,傅粉施硃,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爲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爲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爲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廕,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簿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賴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義、農已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繮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飢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爲兵,咋筆爲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羣出類,爲將則闇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雲我能爲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鑑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便雲我能爲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雲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爲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雲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爲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腝,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爲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賙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衆,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者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爲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閒,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爲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十卷書,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爲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爲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爲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爲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是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云:“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爲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硃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面牆,亦爲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爲貴,不肯專儒。樑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後,便從文史,略無卒業者。冠冕爲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硃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縚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爲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間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雲:“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爲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爲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間焉。

俗間儒士,不涉羣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彥交遊,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爲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雲:“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夫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跡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誇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棄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綱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臃腫之鑑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寧後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餘魚之旨也:彼諸人者,並其領袖,玄宗所歸。其餘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復,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於樑世,茲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餘,實爲盛美。元帝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爲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雲。

齊孝昭帝侍婁太後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爲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後既痊癒,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太後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此,良由無學所爲。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爲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餘事乎!

梁元帝嘗爲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閒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爲勤篤。樑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爲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於金紫光祿。義陽硃詹,世居江陵,後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飢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錄事參軍,爲孝元所禮。此乃不可爲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餘,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漢書》聞。

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爲閽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書,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役苦辛,時伺間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後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後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爲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雲:“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鄴平之後,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爲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爲心,父當以學爲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藜羹縵褐,我自欲之。”

《書》曰:“好問則裕。”《禮》雲:“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穀梁傳》稱公子友與莒拏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嶽謂:“‘孟勞’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爲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錄》雲:“靈帝殿柱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初大驚駭,其後尋媿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芋也”,乃爲“羊”字;人饋羊肉,答書雲:“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事義,久後尋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爲許錄反,錯作許緣反,遂謂朝士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後,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王莽贊》雲:“紫色蛙聲,餘分閏位。”謂以僞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書,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雲:“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志》雲:“給太官挏馬酒。”李奇注:“以馬乳爲酒也,捶挏乃成。”二字並從手。捶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爲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爲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於此。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爲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爲碓磨之磨。

談說制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里間,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爲鄙樸,道聽塗說,強事飾辭:呼徵質爲周、鄭,謂霍亂爲博陸,上荊州必稱陝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原由,施安時復失所。壯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臺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雲:“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爲夸毗,呼高年爲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國小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爲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鍾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幷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後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餘里亢仇城側。並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谷鼠>餘聚,亢仇舊是<谷曼><谷九>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齕,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蠶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後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遊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西門徐整碑雲:“泊流東指。”衆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泊,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泊爲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遽者稱爲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答雲:“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土,呼粒爲逼,時莫之解。吾雲:“《三蒼》、《說文》,此字白下爲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衆皆歡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誠意愛玩,舉俗呼之爲鶡。吾曰:“鶡出上黨,數曾見之,色並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鶡賦》雲:‘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介雀似鶡而青,出羌中。”《韻集》音介。此疑頓釋。

樑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蓴爲露葵。面牆之徒,遞相仿效。承聖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樑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蓴,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核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爲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爲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嘆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爲異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爲非,此以爲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篇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啓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爲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爲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樑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雲:“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祕書。”無不薰衣剃面,傅粉施硃,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爲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爲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爲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廕,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簿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賴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義、農已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繮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飢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爲兵,咋筆爲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羣出類,爲將則闇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雲我能爲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鑑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便雲我能爲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雲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爲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雲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爲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腝,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爲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賙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衆,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者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爲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閒,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爲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