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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一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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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宋
【作者】:姜夔——《一萼紅》
【內容】

姜夔—《一萼紅》

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幽篁,一徑深曲。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臺,亂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

古城陰。

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

池面冰膠,牆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

翠藤共、閒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

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

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

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嫋萬絲金。

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

【鑑賞】:

白石此詞作於三十二歲,當時客居長沙。詞中抒寫懷人之思及飄泊之苦。據夏承燾《姜白石系年》,這是白石詞中最早的懷念合肥情侶之作。白石青年時在合肥曾結識姊妹二人相交情深,後來卻演化爲一場愛情悲劇,使白石從此鬱鬱寡歡,刻骨相思。白石與合肥情侶初識合肥赤蘭橋,其地多種柳,分手時爲梅開時節,故白石詞寫及梅、柳,均與此一段“合肥情事”有關,由梅、柳而憶及舊日情侶,抒發一種綿綿不盡之相思之情,成爲白石的一種思維定勢和其詞的一種慣性情緒。

小序記作詞緣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長沙別駕指湖南潭州通判蕭德藻,當時白石客居其觀政堂。堂下有曲池,池西背靠古城牆,池畔植有枇杷竹林,曲徑通幽。穿徑南行,忽見梅花成林,滿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許花蕾乍開,有紅梅,也有白梅。頭上枝影扶疏,腳下蒼苔細石,詞人與朋友們漫步其間,不覺動了遊興,於是立即動身,出遊城東的定王臺,又渡過城西的湘江,登上嶽麓山。俯眺湘雲起伏,湘水慢流,終於遊興已盡,悲從中來,遂醉吟成詞。

上序片詞序相表裏,主寫遊賞心情。“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古城牆下,些許官梅,紅萼尚小,還不到摘花插發的時候呢。官梅即官府種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詩,有”東閣官梅動詩興“之句,何況梅花與柳樹一樣,最能鉤起白石的傷心心事呢。句中幾許、未宜簪等語,流露出一片愛憐護惜之情。序中既描寫出梅花的各種姿態,故詞中便着意於抒發情意,詞較序翻進一層。”池面冰膠,牆陰雪老“,二句對仗極工整。以膠狀冰,以老狀雪,寫出凝冰難化、積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詞筆。白石詩法江西詩派,以拗折瘦硬爲追求,給人一種剛勁的感覺,形成一種深遠清苦的意境。寒意猶深,解凍何時。”雲意還又沉沉。“彤雲沉沉,欲雪大時,加倍寫出寒意。詞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着詞人心境之沉鬱。詞人有意無意,也想舒散一下鬱解的情懷。”翠藤共、閒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於是與友人一起,閒步穿過翠藤、竹徑,來到林園能幽之處。一路行來,興致漸高,不覺談笑風生,驚起水邊棲鳥。這兩句很好地表達了此時詞人野興橫生,樂以忘憂的心情。下一漸字,尤能傳出心境由鬱悶而趨向開朗。這是大自然對人心的感發。這幾句與前幾句境界迥異,一邊是官梅紅萼,一邊是冰雪寒寒,一邊又是翠藤徑竹和沙禽,移步換景,情隨景移,真有”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妙處。

“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歇拍以簡練生動之筆,寫出偕友登定王臺、渡湘江、登嶽麓之一段遊賞。故王臺榭,指漢長沙定王劉發所築之臺。野老林泉,雖然泛指,但或者也不無懷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長沙者不少,如唐末韓侂便曾避地於此,其《小隱》詩云:“借得茅齋嶽麓西,擬將身世老鋤犁。”投入大自然懷抱,興林泉之逸趣,發思古之幽情,詞人一時樂以忘憂。呼喚登臨四字,寫出一片歡鬧場景,試比較“雲意又還沉沉”,前後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從序言興盡悲來四字翻出,寫出追遠懷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嶽麓山上,詞人極目天際,看湘雲起伏,湘水緩流,頓時傷心無限,自己年年南去北來,飄泊江湖,竟爲何事?白石《玲瓏四犯》雲:“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羇旅。”可作此詞換頭之詮釋。陳銳《袌碧齋詞話》雲:“換頭處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來何事’。”上片以呼喚登臨之樂歇拍,換頭挺接南去北來之悲,筆峯驟轉,突兀峭拔,兩相對比,大能突出詞人悲懷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銘心,於歡樂處猶不解釋懷於往日悲情。此處有嶺斷雲連之勢。蕩湘雲楚水一句亦妙,寫盡詞人平生浪跡江湖無所歸依之感。“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朱門貼上畫雞,寫人日民俗。《荊楚歲時記》雲:“人日貼畫雞於戶,懸葦索其上,插符於旁,百鬼畏之。”金盤即春盤,金盤所盛之燕,乃生菜所制,此寫立春風俗

《武林舊事》雲:“春前一日,後苑辦造春盤,翠縷紅絲,金雞玉燕,備極工巧。”此三句,慨嘆轉眼又是新年,時光徒然流逝。空嘆二字,呼應換頭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陰虛擲而又無可奈何的悲苦。詞人所傷心空嘆者何?“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嫋萬絲金。”全詞主旨,至此才轉折顯現出來。忘不了,曾與伊人在西樓的美好集會,窗外,萬縷嫩黃的柳絲,在春風中嫋嫋起舞。想垂柳、還嫋萬絲金,堪稱佳句。

此句用一想字、一還字,便將回憶中昔日之景與想象中今日之景粘連疊合,靈思妙筆,渾融無跡。美好的回憶不過一剎而已。“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等到回到舊地,只怕已是春暮。結筆由過去想到未來,春初想到春深,時空轉換處更顯其情極悲傷,含不盡之意於言外。從字面上看,是應合此時紅萼未宜簪的早春時節而言,而其意蘊實爲無計可歸,歸時人事已非的隱痛。白石懷念合肥女子諸詞,如《淡黃柳》“恐梨花落盡成秋色”,《點絳脣》“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青青草”,《鬲溪梅令》“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與此詞結筆同一語意。

此詞與序是一整體。序主要寫景物、遊賞,上片與之相映照。但序以寫景爲主,詞上片則融情入景,如“雲意又還沉沉”。下片擺脫序文籠罩,托出傷心人之別有懷抱,另闢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嫋萬絲金”。下片既是核心層次,上片及序文所寫景物、遊賞,便成爲下片所寫悲懷難遣之反襯。此詞結構安排可謂嚴謹。詞中意境,先由狹而廣,即由城陰竹徑而故王臺榭,再由廣而狹,而深,即由湘雲楚水而寫出種種悲懷。詞境的迤邐展開,也反映出詞人心靈由鬱悶而希求解脫但終歸於悲沉的一段變化歷程。此詞營造意境亦可謂精心。

這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善用暗線結構,時空的轉換,意境的切換,情緒的變換均筆斷意連,看似無跡可求實,則有暗脈潛通。構思之妙,無如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