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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人生哲理文章:我看殘奧會內在生命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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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感悟:周國平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當代著名學者、散文家、哲學研究者、作家,是中國研究哲學家尼采的著名學者之一。請和本站小編一起來看看周國平先生的這篇文章吧,你一定會從文字裏參悟一些東西,明白一些事情。

周國平人生哲理文章:我看殘奧會內在生命的偉大

小時候,也許我也曾經像那些頑童一樣,尾隨一個盲人,一個瘸子,一個駝背,一個聾啞人,在他們的背後指指戳戳,嘲笑,起鬨,甚至朝他們身上扔石子。如果我那樣做過,現在我懺悔,請求他們的原諒。

即使我不曾那樣做過,現在我仍要懺悔。因爲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多麼無知,竟然以爲殘疾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種類,在他們面前,我常常懷有一種愚蠢的優越感,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現在,我當然知道,無論是先天的殘疾,還是後天的殘疾,這厄運沒有落到我的頭上,只是僥倖罷了。遺傳,胚胎期的小小意外,人生任何年齡都可能突發的病變,車禍,地震,不可預測的飛來橫禍,種種造成了殘疾的似乎偶然的災難原是必然會發生的,無人能保證自己一定不被選中。

被選中誠然是不幸,但是,暫時——或者,直到生命終結,那其實也是暫時——未被選中,又有什麼可優越的?那個病竈長在他的眼睛裏,不是長在我的眼睛裏,他失明瞭,我仍能看見。那場地震發生在他的城市,不是發生在我的城市,他失去了雙腿,我仍四肢齊全……我要爲此感到驕傲嗎?我多麼淺薄啊!

上帝擲骰子,我們都是芸芸衆生,都同樣地無助。閱歷和思考使我懂得了謙卑,懂得了天下一切殘疾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造化的惡作劇中,他們是我的替身,他們就是我,他們在替我受苦,他們受苦就是我受苦。

我繼續問自己:現在我不瞎不聾,肢體完整,就證明我不是殘疾了嗎?我雙眼深度近視,摘了眼鏡寸步難行,不敢獨自上街。在運動場上,我跑不快,跳不高,看着那些矯健的身姿,心中只能羨慕。置身於一幫能歌善舞的朋友中,我爲我的身體的笨拙和歌喉的喑啞而自卑。在所有這些時候,我豈不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殘疾人嗎?

事實上,殘疾與健全的界限是十分相對的。從出生那一天起,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就已經註定要走向衰老,會不斷地受到損壞。由於環境的限制和生活方式的片面,我們的許多身體機能沒有得到開發,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經萎縮。嚴格地說,世上沒有絕對健全的人。有形的殘缺僅是殘疾的一種,在一定的意義上,人人皆患着無形的殘疾,只是許多人對此已經適應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體是一架機器,如同別的機器一樣,它會發生故障,會磨損、折舊並且終於報廢。人的肉體是一團物質,如同別的物質一樣,它由元素聚合而成,最後必定會因元素的分離而解體。人的肉體實在太脆弱了,它經受不住鋼鐵、石塊、風暴、海嘯的打擊,火焰會把它烤焦,嚴寒會把它凍傷,看不見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會致它於死地。

不錯,我們有千奇百怪的養生祕方,有越來越先進的醫療技術,有超級補品、冬蟲夏草、健身房、整容術,這一切都是用來維護肉體的。可是,縱然有這一切,我們仍無法防備種種會損毀肉體的突發災難,仍不能逃避肉體的必然衰老和死亡。

我不得不承認,如果人的生命僅是肉體,則生命本身就有着根本的缺陷,它註定會在歲月的風雨中逐漸地或突然地缺損,使它的主人成爲明顯或不明顯的殘疾人。那麼,生命抵禦和戰勝殘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系列高貴的殘疾人形象。在西方,從盲詩人荷馬,到雙耳失聰的大音樂家貝多芬,雙目失明的大作家赫爾博斯,全身癱瘓的大科學家霍金,當然,還有又瞎又聾又癱的永恆的少女海倫?凱勒。在中國,從受了腐刑的司馬遷,受了臏刑的孫子,到瞎子阿炳,以及今天仍然坐着輪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馳騁的史鐵生。他們的肉體誠然缺損了,但他們的生命因此也缺損了嗎?當然不,與許多肉體沒有缺損的人相比,他們擁有的是多麼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見,生命與肉體顯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質量肯定不能用肉體的狀況來評判。肉體只是一個軀殼,是生命的載體,它的確是脆弱的,很容易破損。但是,寄寓在這個軀殼之中,又超越於這個軀殼,我們更有一個不易破損的內在生命,這個內在生命的通俗名稱叫做精神或者靈魂。就其本性來說,靈魂是一個單純的整體,而不像肉體那樣由許多局部的器官組成。外部的機械力量能夠讓人的肢體斷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塊人的靈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夠損壞人的器官,但沒有任何路徑可以侵蝕人的靈魂。總之,一切能夠致殘肉體的因素,都不能致殘我們的內在生命。正因爲此,一個人無論軀體怎樣殘缺,仍可使自己的內在生命保持完好無損。

原來,上帝只在一個不太重要的領域裏擲骰子,在現象世界播弄芸芸衆生的命運。在本體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賦予了一個不可分割的靈魂,一個永遠不會殘缺的內在生命。同樣,在現象世界,我們的肉體受千百種外部因素的支配,我們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體世界,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夠以尊嚴的方式活着。

詩人里爾克常常歌詠盲人。在他的筆下,盲人能穿越純粹的空間,能聽見從頭髮上流過的時間和在脆玻璃上玎玲作響的寂靜。在熱鬧的世界上,盲人是安靜的,而他的感覺是敏銳的,能以小小的波動把世界捉住。最後,面對死亡,盲人有權宣告:“那把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將無法企及我的雙眸……”

是的,我也相信,盲人失去的只是肉體的眼睛,心靈的眼睛一定更加明亮,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事物,生活在一個更本質的世界裏。

感官是通往這個世界的門戶,同時也是一種遮蔽,會使人看不見那個更高的世界。貌似健全的軀體往往充滿虛假的自信,躊躇滿志地要在外部世界裏闖蕩,尋求慾望和野心的最大滿足。相反,身體的殘疾雖然是限制,同時也是一種敞開。看不見有形的事物了,卻可能因此看見了無形的事物。不能在人的國度裏行走了,卻可能因此行走在神的國度裏。殘疾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人比較容易覺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從而更加關注內在生命,致力於靈魂的鍛鍊和精神的創造。

在這個意義上,不妨說,殘疾人更受神的眷顧,離神更近。

上述思考爲我確立了認識殘奧會的一個角度,一種立場。

殘疾人爲何要舉辦體育運動會?爲何要撐着柺杖賽跑,坐着輪椅打球?是爲了證明他們殘缺的軀體仍有力量和技能嗎?是爲了爭到名次和榮譽嗎?從現象看,是;從本質看,不是。

其實,與健康人的奧運會比,殘奧會更加鮮明地表達了體育的精神意義。人們觀看殘奧會,不會像觀看奧運會那樣重視比賽的輸贏。人們看重的是什麼?殘奧會究竟證明了什麼?

我的回答是:證明了殘疾人仍然擁有完整的內在生命,在生命本質的意義上,殘疾人並不殘疾。

殘奧會證明了人的內在生命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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