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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薇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57W)

流浪的日子

黃薇簡介

作者:黃薇[蒙古族]

我是在暮春一個杏花開得正旺的日子裏認識他的。

那時我去找措姆,經過傳達室,他就站在傳達室開着的窗裏。當時天開始出現暮色,但仍很藍很亮。所以能看見傳達室屋裏髒兮兮的灰牆壁。敞開的窗戶框和玻璃也很髒,灰撲撲的。他在窗戶裏笑,有煙垢的牙齒很長很灰,臉也很長,呈現出一種胃不好的灰色。他當時給我的印象彷彿一張鑲在灰鏡框裏的舊照片。

他不知正和屋裏的人說什麼,很投入的樣子。但我想他應該是注意到我了,他的眼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鐘,然後掠過,他笑了笑,我拿不準這是否是衝我笑的。我從傳達室前走過去,我很想回頭,但還是剋制住了這個慾望。他的笑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落寞而又悱惻。當然這會兒我還不知道他是誰。

我覺得這不能說是愛,一見鍾情是一些小說裏被用濫的情節。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我也說不清楚了。是否是因爲措姆總是對我講起他,而人爲造成一種強行灌輸的效果?這麼想又讓我覺得自己很卑鄙。所以我後來常常思忖這個問題,以期反思自己。但也許是我對這個問題反覆進行思考,而經過了無數思考便拉長了時間上的感覺,以至這個問題竟變得不可思議,就像幼年曾經歷的某件事,由於年代的久遠而讓人懷疑是否有過這件事一樣。到後來,我已恍然覺得措姆不過是我和他的故事的聽衆,是我在敷演自己的這齣戲。他死後,措姆問,誰與他的關係近?我就覺得她簡直滑稽透頂。

我從傳達室前走過,走進措姆家,發現她買了新傢俱和雙人牀。我驚訝地問,打算結婚嗎?她閃閃爍爍地說,結過了。我覺得這就跟變魔術似的,你已經結過婚了?什麼時候?措姆支吾道,早的事了。我說,早的事也是結婚了,你怎麼從沒跟我說起過?措姆看了我一眼,你把這個看得很重嗎?我當時以爲措姆指的是沒告訴我已結婚這件事,後來我纔想她其實說的可能是“結婚”本身。我有點不高興,當然,這是信任問題。停了一會兒,措姆忽然說,我討厭說結婚這事。我還沒出生,家裏就把我嫁給了那傢伙,能想象嗎?今天還有指腹爲婚!

我說不清她臉上是一種什麼樣的神色,她的眼光在那一刻變得乾燥粗糙,像張沙紙一樣打磨着我的臉。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措姆在此時就預見到後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已經走進命運爲我安排的陰謀和圈套中了。

我躲開她意味深長的凝視,目光像魚似的在她臉的周圍遊了一圈,然後滑過去停在桌上擺的一張相片上。那是兩年前我們倆在青海的塔爾寺照的。那年我們休假去了塔爾寺。相片上我們站在小塔前,身後是一條翻漿的泥濘土路,上面清晰可辨一道道的車轍。

就這時,措姆的丈夫走進來,原來就是傳達室裏的舊照片。他叫桑傑。於是,在我的記憶中,桑傑就是沿着那些縱橫交錯的轍印走進我的生活的。

桑傑朝我點點頭,就把眼睛挪到措姆臉上,後來就沒有和我的眼睛接觸過。他問措姆,這就是你的朋友?措姆說,朋友。過了一會兒,桑傑就用蒙話對措姆說起來,措姆微微笑着不說話。他倆緊挨着一起坐,措姆的手放在他的手裏,看上去非常親暱。我下意識地想,措姆永遠都是這樣口是心非,她的話永遠不能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那晚他們留我吃飯,飯很簡單,但酒很多。桑傑很能喝,他把一盅白酒倒進一玻璃杯的啤酒裏,這叫作“一掛”,他一共喝了十七掛。這十七掛酒染白了他的臉,在我也因喝酒而變得飄忽和迷離的眼睛裏,桑傑那張長臉彷彿一張畫上了人的五官的白紙,那張白紙。寂寞無聲卻又萬分悲涼地晃盪出投降的信號。桑傑喝了酒,就更多地用蒙語講話,措姆有時會笑,有時就看我,像毛刷一樣在我身上這兒刷一下那兒刷一下。

我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措姆送我到門口,我說別送了,就把她推回去。替她關上門。門夾住了桑傑的聲音,他在唱歌,正唱着“岸邊的駿馬拖着繮”。這是一個關於女人遠嫁他鄉的古老的蒙古民歌。

門洞裏沒有燈,樓前的甬上也沒有燈。只有每家窗戶射出的光在地上照出半明半昧的光影。我站在屋裏燈光之外的黑暗中。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向樓門外走,這聲音一點點淡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嘈雜的街聲裏。我一直覺得這一夜有種淒涼和感傷的味道。

我不記得桑傑活着時,我是否就認識了孫敬。這很古怪。我問過措姆,她睜大眼睛驚奇地說,你怎麼了?我不知道我怎麼了竟值得她這麼問我,只是她到底也沒回答我的問題,所以這一直是件奇怪的事。

我很難清晰地描述孫敬。他是大夫,還是男人。不漂亮也不難看,或者說有時候看上去好看,有時候則很醜。他缺乏激情缺乏幽默感,看任何人任何事都很理智客觀,差不多像在看一個扁平疣,一塊牛皮癬或者一片紅斑狼瘡,總之是一種非常職業化的態度。

那是個週末,我們坐在他那很乾淨的屋子裏。他身上有很濃的來蘇水的味道,這股味很快就彌散到整個房間。我摸着他的手,那手很小,手指很長,非常像女人的手。那雙手冰涼。我下意識地想到帕瓦羅蒂唱過這樣一雙“冰涼的小手”,這當然風馬牛不相及。我輕輕搔着他的手心,又輕輕向前摩挲手指,我問,你的手爲什麼老這麼涼?沒什麼病吧?他掙開我的手,好像那是個束縛。我覺得,他不喜歡柔情,我向他抱怨說和他戀愛是很苦的事,因爲他不過把我看成一個腫瘤之類。他很正經地說,你錯了,我不會這樣看你,我不是外科大夫,是精神科大夫。

他推開我的手,好像推開一個束縛。他說,沒事。就走到晾臺上。他住在十六層樓上,從十六層樓上往下看讓人眩目。他看了一會兒樓下像是縮微了似的建築、樹木和人,就轉過身,靠在門框上,像百無聊賴般看自己那雙女人一樣細長的手指,平平淡淡地說,說到病嘛,誰都多少有點,比如桑傑就有妄想症。

我愣了。

我和孫敬是在火車上認識的,我去開一個什麼會。那次我選擇了一條要經過草原的路線。過了一個叫土牧爾臺的小站,火車就進入了草原。鐵道從草原中間穿過,像用犁犁出了一道壕。放眼望去,極目所至一片無盡的綠,沒有人沒有樹沒有房,天地渾然一體。後來漸漸地看見了羊羣,像飄曳的白雲,從空曠、遼遠的浩瀚中繾綣地飄來。我被一種說不清楚的溫柔弄得心裏酸酸的,我看見桑傑揚着他那張長臉,朝天邊的太陽跑去。這時桑傑是否已經死了,我不記得。我不想推算這個時間差,時間並無意義,問題是他反正是在我們都活着時不在這個世界上的。

這時,孫敬應該就坐在我附近,不過我沒有注意。直到夜裏。夜裏我被人推醒了,那人站在我臥鋪前的走道里,你作夢了。他就是孫敬,只是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很狼狽,低聲說,真不好意思。他也低聲說,夢見桑傑了,他對你很重要,是吧?當時我也是愣住了,也許是我說夢話叫了桑傑的名字?我不知道。

我怔怔地盯着他。車廂裏早熄了燈,人們都睡了,一片鼾聲,只有小桌底下還亮着瓦數很小的燈。朦朧中,他臉上掩了些昏暗,但還能看清他,不漂亮也不難看,頭髮顯得有點稀疏。然後,我一言不發地重新躺下,面對着臥鋪的隔板,我哭了。

這是一個冗長的無眠的夜。

後來我對他講了桑傑。在靜寂的椴樹林中,林間小道上散落着秋天蛻變的蟬殼,金黃的秋色透過樹梢,酒在五彩繽紛的野花上,桑傑揹着空空的行囊,低着頭慢慢躑躅在小路上,好像在搜索什麼遺失掉的東西。他彷彿一個久別重歸的浪子,一個疲憊不堪的跋涉者,他的困頓引起了我無限的愛意和柔情。孫敬一直看着窗外。

正是中午,外面一定很熱,草地上氤氳着一層煙似的霧氣。我清楚地看見桑傑從草地深處走來,在飄蕩的霧氣中,他的身體像做柔軟體操似的來回扭動。我疑惑地看看孫敬,發現孫敬臉上的表情很古怪,他的臉先是發紅,然後變得煞白,眼睛裏還像有了淚那樣的閃光,那一剎那,他的面孔變得柔和起來。我不知道他怎麼了,是因爲桑傑還是爲了窗外的草原,但肯定有什麼讓他受了感動。就爲了這個,我和他後來纔有了來往。

可現在他卻說桑傑有妄想症。

我盤腿坐在沙發上,仇恨地瞪着他,你瞎說。他擡起頭,用兩根手指彈着窗玻璃,很隨便的樣子說,應該是你不能瞎說,那個關於浪子,關於跋涉者的故事是假的,你知道椴樹是什麼樣嗎?桑傑甚至連蟬蛻這個詞都沒聽說過。這個故事是誰編的,你?桑傑?大概是桑傑吧,你應該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

我忽然泄了氣。桑傑那張寂寞的臉在我面前栩栩如生地苦笑着。我悽惶地看着孫敬,他身後是九月血一樣殷紅的薄暮。

我一直認爲措姆和桑傑的關係很好。

桑傑經常用嗚裏嗚嚕的蒙語和措姆說什麼,措姆聽了就笑。我說你們這倆傢伙連禮貌都不懂,故意讓我難堪。措姆說,他說的是情話,你想聽嗎?他倆也總是依偎在一起,桑傑用一隻胳膊繞了措姆的肩,他們的手也一直是交叉着。這很像表演,但我承認我嫉妒措姆。

後來有一天他們吵架了,我才恍然意識到他們之間是多麼互相仇視。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吵,也聽不懂他們的蒙話,但看上去他們非常激動,措姆惡狠狠地不斷朝桑傑叫:“依勒根那!”桑傑顯然說不過措姆,他鐵青着那張長臉,不停地用手拍桌子。大概是忍無可忍了,他忽然大叫一聲“依勒根那!”,就衝過去用手卡住措姆的脖子,措姆用腳使勁踢他。我生氣了,跑過去用力掰桑傑的手,我衝着他的臉吼,“依勒根那!”又轉過頭對措姆吼,你也是“依勒根那!”我當時以爲這是個罵人的話,大約是混蛋、王八蛋一類。

他倆受了驚嚇一般忽然同時噤住聲,桑傑鬆開手,怔怔地瞅着我,措姆則把臉扭開。桑傑想說什麼似的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接着推開門走了。

我不知爲什麼覺得自己很累,我坐在沙發上,頹然地說,爲什麼吵架,你們不是很好嗎?措姆還站在原地沒動,她朝着窗外,眼睛不看着我,所問非所答地說,你知道什麼是“依勒根那”嗎?“依勒根那”是“漢人!”我吃了一驚,這是什麼意思?

措姆走到窗前,額角抵在窗戶上面說,桑傑這個人吶,她的聲音好像患了感冒似的。桑傑和措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小時候很孤僻,話不多,不喜歡和人交往,上學也總孤零零地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去草灘撿冬天生火用的牛糞,桑傑和措姆及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桑傑一直一言不發地跟在兩個又跳又蹦的女孩身後。這是唯一的一次措姆用溫柔的口吻說起桑傑,整整半天,桑傑什麼都沒撿,他一個人站在離我們一丈多遠的地方玩,玩什麼我忘了。然後快傍晚的時候,他從小山坡上跑下去,揚着那張長臉。他沿着草灘上一條人踩出來的小路跑,背上揹着用來裝牛糞的布口袋,他跑得很快,背上那個長長的打着兩塊補丁的布袋子就甩起來落下去地拍着他的屁股。多少年過去了,我也老忘不了桑傑的那副樣子。那天的晚霞特別燦爛。

這其實就是那個關於椴樹林的故事。

桑傑和措姆又和好了。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俗語說的兩口子打架不記仇?桑傑仍然用嘀裏嘟嚕的蒙語說我聽不懂的情話,措姆也還照舊偎在他肩上撒嬌撒癡。誰也不提那天吵架的事,就好像從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從那一天起,我們三人關係微妙起來,彷彿在我們之間存在了一個無法言傳的禁忌。

很長時間裏,這件事都讓我覺得恐懼。除了因介入別人隱私而感到的尷尬外,更讓我不知所措的是我不知道爲什麼就一個夫妻口角竟會讓我有如此噤若寒蟬的感覺。

桑傑常常盯着我看,可當我轉過眼睛,他又會馬上移開他的目光。我能感到他投在我背上的熾熱的雙眼。我不相信這是愛情,愛情如果因爲看見了一次夫妻吵嘴就產生那也太無聊了。但我承認這雙時時處處都能感覺到的眼睛確實讓人有種想入非非的激動和亢奮。我很喜歡這種受人注意的感覺。

終於有一個有很濃很濃的秋意的一天裏,桑傑來找我,這是他第一次到我住的地方來。他打量我的房間,你很愛乾淨,挺會收拾房子的。他又用手捻了捻窗簾,這是什麼布?多少錢?但他顯然對此不感興趣,這完全是敷衍式的客套。我的身體開始戰慄起來,這種戰慄像是發燒時的那種畏寒的感覺,指尖和全身的關節處都因冷而發痛。在我和他有數的幾次獨處中,只有這一次我纔是真正地爲情慾而戰慄,它非常痛苦和可怕。

那是一個秋意很濃的一天,蕭條,陰鬱,晦暗。飄零的落葉,簌簌的風聲,樓房晾臺掛着的飛舞的衣物,都讓人感到內心說不盡的消極和疲憊。

桑傑坐在我對面,眼光在我腦頂來回遊弋。他的口音非常重,完全沒有四聲的差別,而且字音念得極不準,聽上去就跟唸錯別字差不多。我開始懷疑他會講情話,即使是用蒙語。

我心裏涌起一股潮汐,又很快退下去。這很讓人失落。我閉上眼睛,你就是來問窗簾的質料和價格?我可以給你一個價碼表。我又感到他燙人的眼光,我睜開眼睛,他還是躲開了。他又朝我腦頂看,那天吵架……我笑笑,對別人家老婆漢子的事我不感興趣。他說,那好吧。他這話說得很怪,很難說指什麼。

他走了,我把他送出去。又跟着他往前走,誰也沒說話。後來,他停住腳,你回去吧。他看着我,可眼裏空洞無物。我說,那我回去了。往回走了兩步,我又轉過身叫住他,桑傑,她知道你來我這兒嗎?我用“她”稱呼措姆,好像我與桑傑之間有陰謀似的。他用語音很不準確的漢話說,知道。我轉過身又朝回走,我們中間根本沒祕密。

雖然這事不是祕密,但孫敬不應該也不可能知道。因爲我認識他時,桑傑已經死了。雖然我始終沒有弄清這裏的時間問題,不過這不是什麼大事。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孫敬卻知道這件事,這很讓人迷惑。

孫敬問我,桑傑第一次去你那兒,給我講了關於陰山下敕勒川和土默特部落的歷史吧?我矢口否認,根本沒有!他問我窗簾什麼的。孫敬笑了,會有男人對這些感興趣嗎?說着他拉過窗簾湊在眼前,桑傑也這樣看這塊布?我瞪着他,我討厭你!孫敬斂住笑,走過來,可我愛你。他用手摸我的臉頰和脖子,那手涼極了。涼的程度絕不是可以用涼水,冰一類的東西去形容。我後來醒悟只有用黑夜、墳墓、死亡、毀滅、末日等這類詞,這類精神和意念中的寒冷才能說明他的手的冰涼。

他盯着我的眼睛說,桑傑告訴你,清初時,敕勒川還是一片牧場。我失控地尖叫起來,不是清初,是明初,你這個笨蛋。孫敬寬容地說,對,是明初,我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孫敬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這點在他的醫院裏是有口碑的。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很有節奏地來回晃盪手裏的鑰匙。鑰匙上拴着一根很長的五彩的細繩,繩子很長,長得根本不該用來拴鑰匙。孫敬晃着這條拴鑰匙的繩子,桑傑是蒙古史研究生,他尤其精通明代蒙古史,所以他給你講的都是精確無誤的,明初那裏的草場非常好。“天蒼蒼,野茫茫”的敕勒歌,連我都會。桑傑用蒙語給你念了它,他念得很悅耳,像唱歌似的,根本不像他說的漢話。可到明中葉,敕勒川那片廣袤的草原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板升”。桑傑告訴你,“板升”就是蒙語“房子,村莊”的意思,只是念串了音,就好比說相聲的,管“thank you”念“三塊肉”。我說,真噁心。孫敬說,真不好意思,我沒有幽默感。

那條細繩繼續在我眼前晃盪,先是讓我眼暈,後來就讓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嗜睡感。那條繩子在來回晃盪中不斷改變顏色,它勾起了我對某件逝去的往事的回憶。但我不能肯定這件舊事是什麼,它也許只是我的某個意念的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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