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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江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84W)

佐臨恩師百年寫意

黃宗江簡介

作者:黃宗江

人或如樹,有其年輪,佐臨是我戲劇界一株參天大樹,其年輪深厚清晰,刻劃着中國話劇百年的跡蹤。以“文革”語言發問:“黃佐臨何許人也?”答:“戲劇宗廟一大導也!”我是話出有據的。翻舊札,“文革”後佐臨賜題我翻譯改編劇本《嫁接集》並謔曰:“我不過是個導而已——某國內大官說。”猶憶上海淪陷時期,黃金榮之子黃偉組“榮偉話劇公司”,由屬下“大世界”經理兼話劇團經理,盛讚黃導曰:“儂是全國鼎鼎大名的大道具!”

我那時是大導領導下的一名演員,傍依大樹盤根錯接的一枝小樹,然出同根則無疑。我自小在街頭看頭偶戲,便夢做一流浪藝人,及長拜觀楊、餘、梅,更長拜讀弘一大師、歐陽予倩、洪深、田漢……曹禺霍現,我乃決心進身戲劇殿堂作一藝徒。量己之才,從演員開始進入劇作。1940年冬我在燕京大學上三年級,因失戀更自愧與抗日脫節,乃別了司徒雷登投身上海話劇界,既演劇又抗日兩得了。我投靠的首席師傅、啓蒙師尊,梨園界習稱奶師,就是佐臨。佐臨接納我和宗英還有石揮住在他家,佔據了客廳和餐廳,發生了一件真實的笑話:一夜戲罷歸來,開冰箱徑自取食,隨即倒臥。石揮忽呼我:冰箱裏的燈好像沒關!我三人披衣而起,折騰難眠。今日思量,一個高貴家庭住進了三名年輕的流浪藝人那是多麼費勁費心的事。多少年後,“文革”後某日佐臨來北京我家,我不在,我妻若珊接待。佐臨提起:“宗江來上海時才19歲,宗英15……”素來寡言少語的恩師,從不抒情更不煽情,卻連我們的歲數都記得一清二楚,我能不動情!想到了我們曾戲稱他“暖水瓶”外冷內熱也。如此恩師我怎麼能盡說些冰箱暖瓶大小道具的事,未及他的教誨呢?

我食宿於黃府,可稱登堂入室大弟子了。黃不在家,黃太爲二小姐餵奶時,我便鑽入老師書房,翻閱書櫥上層的莎士比亞、肖伯納、高爾斯華綏等等以至最底層的存檔,他在劍橋的碩士論文英文打印原稿《莎士比亞演出簡史》,以至對黃太金韻之即丹尼在女中時代上演的莎劇《如願》的捧角評論。這樣把弟子召家且囑交約合如今百元的食宿費,其實就是安心費,大概是古有今無的,如蘇格拉底門下的柏拉圖,孔丘門下的子貢子路等等,他們均記下了老師語錄,如柏拉圖的《對話錄》及孔門弟子記下的《論語》,怎麼我沒記下黃子語錄呢?這也難怪我。佐臨密友舞美大家孫浩然被佐臨戲稱k.p (磕巴)。k.p又還贈p·k(閉口)蓋由於佐臨從來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盡在不言中了。幾十年來我只深記了一則黃門語錄,即其長女胖胖(即黃蜀芹,日後一大導)一日在樓梯口自玩橡皮泥之類,其父登樓,忽放一屁,胖胖默默自語道:“爸爸屁股傷風了!”真乃黃門真傳,後話無限。

1986年,我應美國國會fulbrght基金邀在聖迭戈加里福尼亞大學講授“中國戲曲戲劇電影”共三學期,講堂上不得不衝着各色人種學生誇誇“奇談”。唬洋人一樂也,當然也得有真的可唬。我必須奢談從亞里士多德至斯坦尼、王國維至梅蘭芳……等等等等。那年正值恩師八十壽辰(如今我也八十五了),我遙奉一賀文亦僅抒情,只有一句理論性或曰學術性的文字:“夫子之道首在於真,方可言善,言美。而求美之道不一,常殊途同歸,自詡唯我獨真者每失真也。表現變化多端的大千世界的劇場藝術更該是如此吧。”我此語也含混不清似是而非。確乎大道求真,然而何爲真?歷年來說起“真實”、“寫實”、“現實”卻甚難落於實處,再穿靴戴帽,剪不斷理還亂,乃至動輒得咎,甚至得誅。然而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藝術的真實呢?中西典籍,浩如煙海,何以攏岸?正此時我獲一寶典,即英文版的佐臨著《梅蘭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戲劇觀比較》,可真是世界文學藝術比較學的一大巔峯,尤其是一句大白話說到根上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相信第四堵牆,布萊希特要推翻這堵牆,而對於梅蘭芳,這堵牆根本就不存在,用不着推翻。”能不爲之喝彩!吾師在此文中重申了一次他1962年就提出過的“寫意戲劇觀”,並英譯 “寫意”爲“essence”。

對此一英譯我就不能同意了,因爲“essence”原意爲“本質”,我早就被那類厲聲厲色的批判語所嚇倒:“難道生活的本質是這樣的嗎?”我在洋人的課堂上也杜撰了一個英文字眼:“ideaism”,此後,在《中國夢》後,1988年在聯邦德國漢堡國際東西戲劇交流研討會上,佐臨說:“最近我偶爾碰到一個比較滿意的名詞,那就是ideographic與photographic正好相反。”後者意爲“攝像”,前者意爲“意像”,這和我當年杜撰的英語idea云云近似,我也可以滿意了。但是這還沒完,就在佐臨臨終的1994年的春天,他在病榻上對美國歸來的外孫鄭大聖說:“就像英語裏管‘氣功’就叫chigong,‘功夫’就叫gongfu,那‘寫意’就叫shieyi吧。鄧小平說他希望21世紀中葉,外文字典裏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個詞,我的願望是字典裏也有這個shieyi。”

爲了這個:shieyi,佐臨用了畢生的gongfu,畢生的chigong。他是個不掉書袋子的真學者,然而他久經實踐,博覽羣書,藉助他山之石參透古今中外多少劇內的與詩外的聖賢格言,才逐漸形成了自家的理論。我們有必要重溫一下他常列案頭的如下警句,雖或衆所周知,仍宜溯其源流,融匯貫通。語曰——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梅蘭芳)

“不像不成戲,太像不算藝,悟得情與理,是戲又是藝。”(張德成)

“虛戈作戲,真假宜人。”

“唯絕似又絕不似者,此乃真畫。”(黃賓虹)

“這叫既要衝破程式的樊籠,又要受它的規範。”(阿甲)

“把一件藝術品分析得七零八落,分解成若干元素,就猶如把一朵紫羅蘭扔進坩堝一樣荒謬。”(雪萊)

“比普通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理想,更典型,因此就更帶普遍性。”(毛澤東)

“情與理,形與神,不可分割。”(馬克思)

人世間偉大的發現,科學的,藝術的,或藝術科學的,每每極其複雜累牘繁文難盡,又極其簡單可一語以蔽之。諸如牛頓見蘋果落地而獲地心吸引論,陳景潤一生追索歌德巴赫的1+1。在戲劇理論上,或如布萊希特一崇拜者贊布曰:“你的學說真好,二加二確實等於五。”佐臨是不計數碼的,卻也有個十六字訣:“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一語以蔽之曰:“寫意戲劇觀”。

常言超凡之說之舉是空前絕後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佐臨的“寫意戲劇觀”是前可見古人,後可見來者,有傳統有繼承有創造有發展,可傳世的真經也。佐臨不朽!(文匯報2006-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