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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哲理散文集

哲理散文 閱讀(1.31W)

替別人做點事,又有點怨,活着纔有意思,否則太空虛了。下面是有張愛玲哲理散文集,歡迎參閱。

張愛玲哲理散文集

張愛玲哲理散文集:忘不了的畫

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張是名畫,果庚①的《永遠不再》。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靜靜所着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着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裏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昇華的感覺,而對於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常可以看到的,於我們額爲熟悉。身於是木頭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卻畫得像古鋼,沙發套於上現出青自的小花,羅甸②樣地半透明。嵌在暗銅背景裏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杆上站着童話裏的稚拙的大烏。玻璃,銅,與木,三種不詞的質地似乎包皮括了人手扔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切實助,像這女人。想必她曾經結結實實戀愛過,現在呢,永遠不再了”。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裏面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搶。不像在我們的社會裏,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裏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爲明淨,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着點不相干的微笑。彷彿有面鏡子把戶外的陽光迷離地反映到臉上來,一晃一晃。

美國的一個不甚著名的女畫家所作的《感思節》,那卻是絕對屬於現代文明的。畫的是一家人忙碌地慶祝感恩節,從電竈裏拖出火雞,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亂鑽。粉紅臉,花衣服的主婦捧着大疊杯盤往飯廳裏走,廚房磚地是青灰的大方塊,青灰的空氣裏有許多人來回跑,一陣風來,一陣風去。大約是美國小城市裏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禮拜回來,照他們墾荒的祖先當初的習慣感謝上帝給他們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餓了,忙着預備這一頓特別豐盛的午餐。但雖是這樣積極的全家福,到底和從前不同,也不知爲什麼,投那麼簡單了。這些人儘管吃喝說笑,腳下彷彿穿着雨中踩溼的鞋襪,寒冷,粘搭搭。活潑唧溜的動作裏有一種酸慘的鐵腥氣,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飛快的電車的脊樑,黑漆的,打溼了,變了狠淡的鋼藍色。

叫做《明天與明天》的一張畫,也是美國的,畫一個妓女,在很高的一層樓上租有一間房間,陽臺上望得見許多別的摩天樓。她手扶着門向外看去,只見她的背影,披着黃頭髮,綢子浴衣是陳年血跡的談紫紅,罪惡的顏色,然而代替罪惡,這裏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與明天……絲襪溜下去,臃腫地堆在腳躁上;旁邊有自鐵牀的一角,通遏的枕頭,牀單,而陽臺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自浩浩,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

畫娼妓,沒有比這再深刻了。此外還記得林風眠①的一張,中國的洋畫家,過去我只喜歡一個林風眠。他那些寶藍杉中的安南、緬甸人像,是有着極圓熟的圖案美的。比較回味深長的卻是一張着色不多的,在中國的一個小城,土牆下站着個思衣女子,背後跟着鎢婦。因爲大部分用的是談墨,雖沒下雨面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覺得人的溫暖。女人不時髦,面目也不清楚,但是對於普通男子,單隻覺得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對她就有點特殊的感情,像孟麗君對於她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夫一樣的,彷彿有一種微妙的牽掛。林風眠這張畫是從普通男子的觀點去看妓女的,如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感傷之中不缺乏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並無惡意,普通女人對於娟妓的觀感則比較複雜,除了恨與看不起,還又有羨慕着,尤其是上等婦女,有其太多的閒空與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爲浪漫的。那樣的女人大約要被賣到三等窯子裏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日本美女畫中有著名的《青樓十二時》,畫出藝妓每天二中四個鐘點內的生活。這裏的畫家的態度很難得到我們的瞭解,那倍異的尊重與鄭重。中國的確也有蘇小妹、董小宛之流,從粉頭羣裏跳出來,自處甚高,但是在中國這是個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種制度——在日本,什麼都會成爲一種制度的。藝妓是循規蹈矩訓練出來的大衆情人,最輕飄的小動作裏也有傳統習慣的重量,沒有半點遊移。《青樓十二時》裏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本展,一隻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隻手握着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有丫頭蹲在一邊伺候着,畫得比她小許多。她立在那裏,像是太高,低垂的頸於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展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適,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着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裏。因爲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這樣地把妓女來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日本人對於訓練的重視,而藝妓,因爲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標準。不然我們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潤一郎①在《神與人之間》裏爲什麼以一個藝妓來代表他的“聖潔的Madonna”②。

說到歐洲的聖母,從前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是唯一的大衆情人,歷代的大美術家都替她畫過像。其中有這樣的畫題:“有着無暇的子宮的聖母”。從前的OomphGirl③等於現在的WombGirl④。但現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謹得多,絕對不會那麼公然地以“無理的子宮”爲號召了。

歐洲各國的聖母,不論是荷蘭的,絲絲縷縷被着稀薄的金色頭髮,面容長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瑪琳黛德麗;還是意大利的,農田裏的,擺水果攤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嬌;還是德國的,像是給男人打伯了的,凸出了談藍的大眼睛,於驚恐中生出德國人特別喜歡的那種活潑婉媚;美的標準不同,但是宗教畫家所要表現的總是一個天真的鄉下姑娘,極度謙卑,然而因爲天降大任於身,又有一種新的尊貴,雙手捧了皇兒,將來要以他的血來救世界,她把他獻給世界。畫家無法表現小兒的威權智慧,往往把他畫成了一個滿身橫肉的,老氣的嬰孩。有時候他身上覆了輕紗,母親揭開紗,像是賣弄地揭開了貴重禮物的盒蓋。有時候她也逗着他玩,或是溫柔地凝視着懷中的他,可是旁邊總彷彿有無數眼睜睜的看戲的。

單隻爲這緣故我也比較喜歡日本畫裏的《山姥與金太朗》,大約是民間傳說,不清楚兩人是否母子關係,金大郎也許是個英雄,被山靈撫養大的。山姥披着一頭亂蓬蓬的黑髮,豐腮的長臉,眼睛是妖婬的,又帶着點瀟瀟的笑,像是想得很遠很遠;她把頭低着,頭髮橫飛出去,就像有狂風把漫山遍野的樹木吹得往一邊倒。也許因爲傾側的姿勢,她的乳在頸項底下就開始了,長長地下垂,是所謂“口袋奶”。蟹殼臉的小孩金太郎慣在她胸脯上,圓睜怪眼,有時候也頑皮地用手去捻她的乳頭,而她只是不介意地瀟瀟笑着,一手執着描了花的撥浪鼓逗着他,眼色裏說不出是誘惑,是卑賤,是涵容籠罩,而胸前的黃黑的小孩子強兇霸道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長中。這裏有母於,也有男女的基本關係。因爲只有一男一女,投人在旁看戲,所以是正大的,覺得一種開天闢地之初的氣魄。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爾①最馳名的聖母像,TheSistineMadonna②抱着孩子出現在雲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聖徒。這裏的聖母最可愛的一點是她的神情,介於驚駭與黔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人選,是因爲她的天真,平凡,被擡舉之後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牌香菸,用××脾剃刀,穿××牌雨衣,贊成羅斯福①,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這裏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的。

超寫實派的夢一樣的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無名的作品,一個女人睡倒在沙漠裏,有着埃及人的寬黃臉,細瘦玲班的手與腳;穿着最簡單的麻袋樣的袍子,白底紅條,四周是無限的妙;抄上的天,雖然夜深了還是談談的藍,閃着金的抄質。一隻黃獅子走來聞聞她,她頭邊擱着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層沙,一層天,人身上壓着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淨的睡,一點夢也不做,而獅子咻咻地來嗅了。

題名作《夜的處女》的一張,也有同樣的清新的恐飾氣息。四個巨人,上半身是猶太臉的少女,披着長髮,四人面對面站立,突出的大眼睛靜靜地互相看着,在商量一些什麼。腳下的圓自的石塊在月光中個個分明,遠處有磚牆,穹門下恍榴看見小小的一個男子的黑影,像是生魂出竅——就是他做了這夢。

中國人畫油畫,因爲是中國人,彷彿有便宜可佔,藉着參用中國固有作風的藉口,就不尊重西洋畫的基本條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學院派的傳統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②先生的畫,那卻是例外。最使人吃驚的是一張白玉蘭,土瓶裏插着銀白的花,長圓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這樣那樣伸展出去,非那麼長着不可的樣子;貪歡的花,要什麼,就要定了,然而那貪慾之中有嬉笑,所以能夠被原諒,如同青春。玉蘭叢裏夾着一枝迎春藤,放煙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連那棕色茶几也畫得有感情,溫順的小長方,承受着上面熱鬧的一切。

=兩張畫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藍色。很少看見那顏色被運用得這麼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畫裏,陰陰的下午的天又是那麼悶藍。公園裏,大雄地擁着綠樹,小路上兩個女人急急走着,被可怕的不知什麼所追逐,將要走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女人的背景是肥重的,搖擺着大屁股,可是那俗氣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馴良,守法之中,時而也會發現一種意想不到的,快怯的荒寒。《秋山》又是恐怖的,談藍的天,低黃的夕照,兩棵細高的白樹,軟而長的枝條,鰻魚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絞搭,兩個女人縮着脖子捱得緊緊地急走,已經有冬意了。

《夏之湖濱》,有女人坐在水邊,藍天自雲,白綠的大樹在熱風裏搖着,響亮的蟬——什麼都全了,此外好像還多了一點什麼,彷彿樹蔭裏應當有個音樂茶座,內地初流行的歌,和着水聲蟬聲抄抄而來,粗俗宏大的。

《老女僕》腳邊放着炭鉢子,她彎腰伸手向火,膝蓋上鋪着一條白毛氈,更托出了那雙手的重拙辛苦。她戴着絨線帽,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皮圍起來,微笑着,非常滿意於一切。這是她最享受的一剎那,因之更覺得慘了。

有一張靜物,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佈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薺、蒔姑、紫菜薹、藍、抹布。那樣的無章法的章法,油畫裏很少見,只有十七世紀中國的綢緞瓷器最初傳人西方的時候,英國的宮廷畫家曾經亥。意模仿中國人畫“歲朝清供”的作風,白紙上一樣一樣物件分得開開地。這裏的中國氣卻是在有意無意之間。畫面上紫色的小濃塊,顯得豐富新鮮,使人幻想到“流着乳與蜜的國土”裏,晴天的早飯。

還有《南京山裏的秋》,一條小路,銀溪樣地流去;兩棵小白樹,生出許多黃枝子,各各抖着,彷彿天剛亮。稍遠還有兩棵樹,一個藍色,一個棕色,潦草像中國畫,只是沒有格式。看風景的人像是遠道而來,喘息未定,藍糊的遠山也波動不定。因爲那候忽之感,又像是雞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時候的迢遙的夢。

張愛玲哲理散文集:談跳舞

中國是沒有跳舞的國家。從前大概有過,在古裝話劇電影裏看到,是把雍容揖讓的兩隻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時的舞女也帶着古聖賢風度,雖然單調一點,而且根據唐詩“舞低楊柳樓心月”,似乎是較潑辣的姿態,把月亮都掃下來了,可是實在年代久遠,“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樣的步驟,無法考查了,憑空也揣擬不出來。明朝清朝雖然還是籠統地歌舞並稱,舞已經只剩下戲劇裏的身段手勢。就連在從前有舞的時候,大家也不過看看錶演而已,並不參加。所以這些年來,中國雖有無數的人辛苦做事,爲動作而動作,於肢體的流動裏感到飛揚的喜悅,卻是沒有的。(除非在揹人的地方,所以春宮畫特別多。)浩浩蕩蕩的國土,面沒有山水歡呼拍手的氣象,千年萬代的靜止,想起來是可怕的。中國女人的腰與屁股所以生得特別低,背影望過去,站着也像坐着。

然而現在的中國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有人認爲不正當,也有人爲它辯護,說是藝術,如果在裏面發現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實就普通的社交舞來說,實在是離不開性的成分的,否則爲什麼兩個女人一同跳就覺得無聊呢?

裝扮得很像樣的人,在像樣的地方出現,看見同類,也被看見,這就是社交。話說多了怕露出破綻,一直說着“今天天氣哈哈哈”,這“哈哈哈”的部分實在是頗爲吃力的;爲了要避免交換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種談話的替代品,例如“手談”。跳舞是“腳談”,本來比麻將、撲克只有好,因爲比較基本,是最無妨的兩性接觸。但是裏面藝術的成分,如果有的話,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沒有惡劣重拙的姿態,不踩對方的腳尖,如此而已。什麼都講究一個“寫意相”,所以我們的文明變得很淡薄。

現在的探戈,情調和這略有點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來自西班牙。西班牙是今窮地方,初發現美洲殖民地的時候大闊過一陣,闊得荒唐閃爍,一船一船的金銀寶貝往家裏運。很快地又敗落下來,過往的華美只留下一點累贅的回憶,女人頭上披的黑累絲紗,頭髮上插的玳瑁嵌寶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鮮紅的闊腰帶,毒藥,巴首,拋一朵玫瑰花給鬥牛的英雄——沒有羅曼斯,只有羅曼斯的規矩。這誇大,殘酷,黑地飛金的民族,當初的發財,因爲太突兀,本就有噩夢的陰慘離奇,現在的窮也是窮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絕望。他們的跳舞帶一點淒涼的酒意,可是心裏發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動還是有許多虛文,許多講究。永遠是循規蹈矩的拉長了的進攻迴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鋸戰,有禮貌的婬蕩。

這種囉嗦、現代人是並不喜歡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場裏不過偶然請兩個專家來表演一下,以資點綴。

美國有一陣子舉國若狂跳着Jitterbug①(翻譯出來這種舞可以叫做“驚蟄”),大家排隊開步定像在幼稚園的操場上,走幾步,擎起一隻手,大叫一聲“哦咦

!”叫着,叫着,興奮起來,拼命踢跳,跳到筋疲力盡爲止。倦怠的交際花,商人,主婦,都在這裏得到解放,返老還童了,可是頭腦簡單不一定是稚氣。

孩子的跳舞並不是這樣的,倒近於伊莎多娜·鄧肯②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種瘋狂的舞,也與這個不同,舞者劇烈地抖動着,屈着膝蓋,身子矮了一截,兩腿不知怎樣絞來絞去,身子底下燒了個火爐似地,坐立不安。那音樂也是癢得難堪,高而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裏就像含了熱湯,喉嚨顫抖不定。這種舞的好,因爲它彷彿是隻能如此的,與他們的氣候與生活環境相諧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早開始有動物,是在泥沼裏。那時候到處是泥稻,終年溼熱。樹木不生,只有一叢叢壯大的厚葉子水草。太陽炎炎曬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東西囊動起來了,那麼劇烈的活動,可是沒有形式,類如氣體的蒸發。看似齷齪,其實只是混油。齷齪永遠是由於閉塞,由於局部的死;那樣元氣旺盛的東西是不齷齪的。這種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們對野蠻沒有恐怖,也沒有尊敬。他們自以爲他們疲倦了的時候可以躲到孩於裏去,躲到原始人裏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他們只能在愚蠢中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裏,修道院附屬國小的一羣女孩搬到我們宿舍裏來歇夏。飯堂裏充滿了自制服的汗酸氣與帆布鞋的溼臭,飯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園,水門汀道,圍着鐵欄杆,常常銑欄杆外只有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只看見海那邊的,抹青山。我小時候吃飯用的一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着這樣的眉彎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都磨了去了,只剩下山的青。這碟子和一雙紅骨筷,我記得很清楚,看到眼前這些孩子的苦惱,雖然一樣地討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漠漠的悲哀。她們雖然也成天吵壤着,和普通小孩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彷彿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乾淨,清空的飯堂裏,黑白方磚上留着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溼陰陰的鞋臭。她們有一隻留聲機,天到晚開唱同樣的一張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着:

最快樂的時候也還是不準,不準,一百個不準。大敞着飯堂門,開着留聲機,外面陡地下起雨來,啪啪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俄國女孩納塔麗亞跟着唱片唱:“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大家笑着喊:“納塔麗亞,把耳朵動給我們看!”納塔麗亞的耳朵會動。她和她嬸婉瑪麗亞都是孤兒,給個美國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又把她們丟給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國人家裏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樣會落到這悽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做聲,從腥氣的玻璃杯裏喝水,麪包皮上敷一層極薄的談紅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紳絛下跪做禱告。納塔麗亞蒼白的小長臉上,綠眼睛狹窄地一笑,顯得很皮賴。像普通的爛污的俄國女人,她脾氣好而邀通,常常捱打,她婉婉瑪麗亞比較懂事,對上頭人知道恭順,可是大藍眼睛裏也會露出鈍鈍的狠毒。瑪麗亞生着美麗的小凸臉,纔來的時候,聽說有一頭的金黃鬈髮,垂到腳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爲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們宿舍裏來過賊,第二天早上發現了,女孩們興奮地樓上樓下跑,整個的暑假沒有這麼自由快樂過。她們擁到我房門口問:“愛玲小姐,你丟了什麼嗎?”充滿了希望,彷彿應當看見空房間。我很不安地說沒丟什麼。

還有個暹羅①女孩子瑪德蓮,家在盤谷,會跳他們家鄉祭神的舞,纖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地別到背後去。廟宇裏的舞者都是她那樣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尖尖的棕黃臉刷上白趟,臉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獨立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活得不可能,各自歸榮耀給它的神。然而家鄉的金紅焰赫的神離這裏很遠了。瑪德鏈只得盡力照管自己,成爲狡黠的小奴才。

除開這些孩子,我們自己的女同學,馬來亞來的華僑,大都經過修道院教育。談黑臉,略有點跑牙的金桃是嬌生慣養的,在修道院只讀過半年書,吃不了苦。金桃學給大家看馬來人怎樣跳舞的:男女排成兩行,搖擺着小步小步定,或是僅只謠擺;女的捏着大手相子悠悠揮灑,唱道:“沙揚啊!沙揚啊!”抄揚是愛人的意思;歌聲因爲單調,更覺得太平美麗。那邊的女人穿洋裝或是短襖長褲,逢到喜慶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電影院,金桃和其他富戶的獨娘每晚在戲園子裏遇見,看見小婉妹穿着洋裝,嘴裏並不做聲,急健在開演前趕回家去換了洋裝再來。她生活裏的馬來亞是在蒸網的野蠻的底於上盞一層小家氣的文明,像一牀太小的花洋布棉被,蓋住了頭,蓋不住腳。

從另一個市鎮來的有個十八九歲的腦娘,叫做月女,那卻是非常秀麗的,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到香港,在宿舍的浴室裏洗了澡出來,痱子粉噴香,新換上白底小花的睡衣,胸前接着小銀十字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禮。她說:“這裏真好。在我們那邊的修道院裏讀書的時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個水門汀的大池子,每人發給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那罩衫的式樣……”她掩着臉吃吃笑起來,彷彿是難以形容的。“你沒看見過那樣子——背後開條縫,寬大得像蚊帳。人站在水裏,把罩衫擼到膝蓋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臉上時常有一種羞恥傷慟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風眼也起了紅鏽。她又說到那修道院,園子裏生着七八丈高的筆直的椰子樹,馬來小孩很快地盤呀盤,就爬到頂上採果子了,簡直是猴子。不知爲什麼,就說到這些事她臉上也帶着羞恥傷慟不能相信的神氣。

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住不了多時,他忽然談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

“我們在街上遇見她都遠遠地吐口唾沫。都說她一定是懂得巫魘的。”

“也許……不必用巫魘也能夠……”我建議。

“不,一定是巫魘!她不止三十歲了,長得又沒什麼好。”

“即使過了三十歲,長得又不好,也許也……”

“不,一定是巫魘,不然他怎麼那麼昏了頭,回家來就打人——前兩年我還小,給他抓住了辮子把頭往牆上撞。”

會妖法的馬來人,她只知道他們的壞。“馬來人頂壞!騎腳踏李上學去,他們就喜歡追上來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打仗的時候她哥哥囑託炎櫻與我多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強姦的可能,整天整夜想着,臉色慘白浮腫。可是有一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個人倚在陽臺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

她的空虛是像一間空關着的,出了黴蟲的白粉牆小房間,而且是陰天的小旅館——華僑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並不簡單的世界裏,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所以也沒有跳舞。月女她倒是會跳交際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親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仕女之間,足尖舞被認爲非常高級的藝術。曾經有好幾個朋友這樣告訴我:“……還有那顏色!單爲了他們服裝佈景的顏色你也得去看看!那麼鮮明——你一定喜歡的。”他們的色彩我並不喜歡,因爲太在意想中。陰森的盜窟,照射着藍光,紅頭巾的海盜,激驚的難女穿着白抱,回教君王的妖紀,黑紗衫上釘着蛇鱗亮片。同樣是廉價的東西,這還不及我們的香菸畫片來得親切可念,因爲不是我們的。後宮春色那一幕,初開幕的時候,許多舞女扮出各種姿態,凝住不動,嵌在金碧輝煌的佈景裏,那一剎那的確有點像中古時代僧侶手抄書的插畫,珍貴的“泥金手稿”,細碎的金色背景,肉紅的人,大紅,粉藍的點綴。但是過不了一會,舞女開始跳舞,空氣即刻一變,又淪爲一連串的香菸畫片了。我們的香菸畫片,我最喜歡它這一點;富麗中的寒酸。畫面用上許多金色,凝妝的美人,大喬二喬,立在潔淨髮光的方磚地上,旁邊有朱漆大柱,錦繡簾幕,但總覺得是窮人想象中的富貴,空氣特別清新。我喜歡反高潮——豔異的空氣的製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裏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可是足尖舞裏的反高潮我不能夠原諒;就坐在最後一排也看得見俄羅斯舞女大腿上畸形發達的球狀的筋,那緊硬臃腫的白肉。也替她們擔憂,一個不小心,落腳太重,會咚地一響。

舞劇《科賽亞》,根據拜倫的長詩;用舞來說故事,也許這種故事是特別適宜的,就在拜他的詩裏也充滿了風起雲涌的動作。但是這裏的動作,因爲要弄得它簡單明瞭,而又沒有民間傳說的感情作底於,結果很淺薄。被掠賣的美人,像籠中的鳥,絕望地亂飛亂擅。一身表情,而且永遠是適當的表情,所以無味而且不真實。真實往往是不適當的。譬如《紅樓夢》高鶚續成的部分,與前面相較,有一種特殊的枯寒的感覺,並不是因爲賈家敗落下來了,應當奄奄無生氣,而是他定得不夠好的緣故。高鶚所擬定的收場,不能說他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裏面的情感僅僅是sentiments①,不像真的。

《科賽亞》裏的英雄美人經過許多患難,女的被獻給國王,王妃怕她奪寵,放她和她的戀人一同逃走。然而他們的小船在大風浪裏沉沒了。最後一幕很短,只看到機關佈景,活動的誨濤,天上的雲迅速往後移,表示小舟的前進。船上擠滿了人,搶救危亡之際也還手忙腳亂擺了兩個足尖舞的架勢,終於全體下沉,那樣草草的悲壯結局在我看來是非常可笑的。機關佈景,除了在滑稽歌舞雜耍(Vaudeville)裏面,恐怕永遠是吃力不討好。看慣了電影裏的風暴,沉船,戰爭,火災,舞臺上的直接表現總覺得欠真實。然而中國觀衆喜歡的也許正是這一點。話劇《海葬》就把它學了去,這次沒有翻船,船上一大羣人之間跳下了兩個,撲略蹬在臺板上,波濤洶涌,齊腰推動着,須央,方纔一蹲身不見了。船繼續地往前劃,觀衆受了很大的震動起身回家。據說非得有這樣的東西才能夠把他們送走,不然他們總以爲戲還沒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過一次。舞者陰蒂拉·黛薇並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歐哪一個小國裏的,可是在印度經過特別訓練,以後周遊列國,很出名。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臺很小,背景只是一塊簡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婦人合着手坐在那裏,盤起一隻腿,腳擱在膝蓋上,靜靜垂下清明的衣折,卻真有天神的模樣。許久,她沒有動。印度的披紗,和希臘的古裝相近,這女人非但沒有希臘石像的肉體美,而且頭太大,眼睛太小,堅硬的小癟嘴,已經見得蒼老,然而她的老沒有年歲的,這樣坐着也許有幾千年。望到她臉上有一種冷冷的恐怖之感,使人想起蕭伯納的戲《長生》(“BacktoMethuselah”,)①戲裏說將來人類發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面且兒童時期可以省掉了,蛋裏孵出來的就是成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樂戀愛畫圖塑像,於四年之內把這些都玩夠了,厭倦於一切物質的美,自己會走開去,思索艱深的道理。這樣可以繼續活到千萬年,僅僅是個生存着的思想,身體被遺忘了,風吹日曬,無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條條的,腰間圍一塊布。未滿四歲的青年男女把他們看作怪物,稱他們爲“古人”。雖有“男性的古人”與“女性的古人”之分,看上去並沒多少不同。他們研究數理科學貫通到某一個程度,體質可以自由變化,隨時能夠生出八條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癱倒了成爲半液體,顧着地勢流下去。陰蒂拉·黛薇的舞,動的部分就有那樣的感覺。她掐着手指,並着兩指,翹起一指,迅疾地變換着,據說每一個手勢在婆羅門教的傳統裏都有神祕的象徵意義,但據我看來只是表示一種對於肢體的超人的控制,彷彿她的確能夠隨心所欲長出八條手臂來。

第二支舞,陰蒂拉·黛薇換了一條淺色的被紗,一路拍着手跳出來,踢開紅黃相間的百褶裙,臂上金釧鏗鏘,使人完全忘記了她的老醜。圓眼殊閃閃發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意揚揚形容給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麼模樣,有多高,肩膀有多寬,眼睛是怎樣的,鼻子,嘴,胸前佩着護心鏡,腰間帶着劍,笑起來是這樣的;生起氣來這樣的……描寫不出,描寫不出——你們自己看罷!他就快來了,就快來了。她屢次跑去張看,攀到樹上隙望,在井裏取水灑在臉上,用簪子蘸了銅質混合物的青液把眼尾描得長長的。

陰蒂拉·黛薇自己編的有一個節目叫做“母親”,跳舞里加入寫實主義的皮毛,很受歡迎,可是我討厭它。死掉了孩子的母親憫傭地走到神憲前跪拜,回想着,做夢似地搖着空的搖籃,終於憤怒起來,把神憲推倒了,砰地一聲,又震驚於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饒了。題材並不壞,用來描寫多病多災的印度,印度婦女的迷信與固執的感情,可能有一種深而狹的悲慘。可是這裏表現的只有母愛——應當加個括弧的“母愛”。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誇張,渾身是母親了。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

提起東寶歌舞團,大家必定想起廣告上的短褲子舞女,歪戴着雞心形的小帽子。可是她們的西式跳舞實在很有限,永遠是一排人聯臂立正,向右看齊,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嗆的一聲鑼響,把頭換一個方向,重新來過;進去換一套衣服,又重新來過。西式節目常常表演,聽說是因爲中國觀衆特別愛看的緣故。我只喜歡她們跳自己的舞,有一場全體登臺,穿着明麗的和服,排起隊來,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着腳,碎步行走,一律把頭左右搖晃,活絡的頸於彷彿是裝上去的,整個地像小玩具,“絹制的人兒”。把女人比作玩具,是侮辱性的,可是她們這裏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好玩的東西,一顆頭可以這樣搖那樣搖——像小孩玩弄自己的腳趾頭,非常高興而且詫異。日本之於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紙托子,挖空了地位,把小壺小兵嵌進去,該是小壺的是小壺,該是小兵的是小兵。從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看這種環境,我是不贊成的,但是事實上,把大多數人放進去都很合適,因爲人到底很少例外,許多被認爲例外或是自命爲例外的,其實都在例內。社會生活的風格化,與機械化不同,來得自然,總有好處。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風景畫裏點綴的人物,那決不是中國畫裏飄飄欲仙的漁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極家常的;過橋的婦女很可能是去接學堂裏的小孩。畫上的顏色也是平實深長的,藍塘綠柳樹,淡墨的天,風調雨顧的好年成,可是正因爲天下太平,個個安分安己,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樣的頭,說一樣的客氣話,這裏面有一種壓抑,一種輕輕的哀怨,成爲日本藝術的特色。

東寶歌舞團還有一支舞給我極深的印象,“獅與蝶”。舞臺上的獅子由人扮,當然不會太寫實。中國的舞獅子與一般石獅子的塑像,都本像獅子而像叭兒狗,眼睛滾圓突出。我總疑心中國人見到的獅子都是進貢的,匆匆一瞥,沒看仔細,而且中國人不知爲什麼特別喜歡創造怪獸,如同麒麟之類——其實人要創造,多造點房子瓷器衣料也罷了,造獸是不在行的。日本舞裏扮獅子的也好好地站着像個人,不過戴了面具,大白臉上塗了下垂的彩色條紋,臉的四周生着硃紅的鬃毛,腦後拖着蓬鬆的大紅尾巴,激動的時候甩來甩去。“獅與蝶”開始的時候,深山裏一羣蝴蝶在跳舞,兩頭獅子在正中端坐,鑼鼓聲一變,獅子甩動鬃尾立起來了,的確有獅子的感覺,蝴蝶紛紛驚散;像是在夢幻的邊緣上看到的異像,使人感到華美的,玩具似的恐怖。

這種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還是日本人頂懂得小孩子,也許因爲他們自己也是小孩。他們最偉大的時候是對小孩說話的時候。中國人對小孩的態度很少得當的。外國人老法一點的是客氣而疏遠,父母子女彷彿是事務上的結合,以冷談的禮貌教會了小孩子說:“我可以再吃一片嗎?我可以帶小熊睡覺嗎?”新法的父親未結婚先就攻讀兒童心理學,研究得越多越發慌,大都偏於放縱,“親愛的,請不要毀壞爸爸的書,”那樣懇求着;吻他早安,吻他晚安,上學吻他,下課吻他。兒歌裏說,“小女孩子是什麼做成的?糖與香料,與一切好東西。”可是兒童世界並不完全是甜甜蜜蜜,光明玲斑,“小朋友,大家攙着手”那種空氣。美國有一個革命性的美術學校,鼓勵兒童自由作畫,特殊的作品中有一張人像,畫着個爛牙齒戴眼鏡的壞小孩,還有一張,畫着紅紫的落日的湖邊,兩個團頭團腦的陰黑的鬼;還有一張,全是重重疊疊的小手印子,那真是可怕的。

日本電影《狸官歌聲》裏面有個女仙,白木蓮老樹的精靈,穿着白的長衣,分披着頭髮,蒼白的,太端正的蛋形小臉,極高極細的單調的小嗓子,有大段說白,那聲音儘管嬌細,聽了叫人背脊上一陣陣發冷。然而確實是仙不是鬼,也不是女明星,與《白雪公主》卡通片裏葡萄於廣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神怪片《狸宮歌聲》與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麗的童話,狄斯耐的《白雪公主》與《木偶奇遇記》是大人在那裏卑躬屈節討小孩喜歡,在《狸宮歌聲》裏我找不出這樣的痕跡。

有一陣子我常看日本電影,最滿意的兩張是《狸宮歌聲》(原名《狸御殿》)與《舞城祕史》(原名《阿波之踊》)。有個日本人藐視地笑起來說前者是給小孩子看的,後者是給沒受過教育的小姐們看的,可是我並不覺得慚愧。《舞城祕史》的好,與它的傳奇性的愛仇交織的故事絕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動人之點,父親被迫將已經定了親的女兒送給有勢力的人作妄,辭別祖先。父親直挺挺跪着,含着眼淚,顫聲訴說他的不得已,女兒跪在後面,只是俯憂不動,在那寒冷的自格扇的小小的廳堂裏,有一種綿綿不絕的家族之情。未婚夫回來報仇,老僕人引她去和他見一面,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低着頭,背過身去。僕人爲難地喚着“小姐……小姐……”她只是低徊着。僕人說:“……在那邊等着呢。”催了又催,她才委委屈屈前去。未婚夫在沙灘上等侯,歷盡千辛萬苦冒險相會,兩人竟沒有面對面說一句知心話;他自管自向那邊走去,感慨地說:“真想不到還有今天這一面……”她默默地在後面跟隨,在海邊銀灰色的天氣裏。他突然旋過身來,她卻又掉過身去往回走,垂着頭徐徐在前走,他便在後面遠遠跟着;最近中國話劇的愛情場面裏可以看到類似的纏綿的步子,一個走,一個跟,盡在不言中。或是烈士烈女,大義凜然地往前踏一步,膽小如鼠的壞蛋便嚇得往後退一步,目中無人地繼續往前走,他便連連後退,很有跳舞的意昧了。

《舞城祕史》以跳舞的節日爲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陽下舒手探腳百般踢跳,唱着:“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誰不跳舞的是呆子!”許是光線太強的緣故,畫面很淡,迷茫地看見花衣服格子布衣服裏冒出來的狂歡的肢體脖項,女人油頭上的梳子,老人顛動着花白的髻,都是淡淡的,無所謂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叢裏,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衣領,細數罪狀,說了許多“怎麼也落在我手裏”之類的話,用日文來說,分外地長。跳舞的人們不肯做他的活動背景,他們不像好萊塢歌舞片裏如林的玉腿那麼服從指揮——潮水一般地涌上來,淹沒了英雄與他的恩仇。畫面上只看見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陽下耀眼的灰白的旋轉。再拍到英雄,英雄還在那裏和他的仇人說話,不知怎麼一來仇人已經倒在地下,被殺死了。拿這個來做傳奇劇的收梢,真太沒勁了,簡直滑稽——都是因爲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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