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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犁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5W)

長城行

馬犁簡介

作者:馬犁[回族]

北京的七月,赤日炎炎,如同下火。在這種大熱天裏去登八達嶺、遊覽古長城,有人會以爲不如到頤和園雕樑畫棟的長廊底下納涼好。我卻另有一番心裏:頤和園雖美,總不免在富麗堂皇之中露着太多的造作,哪及長城風光,顯得那麼古樸渾然、莊嚴雄偉、氣勢磅礴。特別是在這盛夏的燦爛陽光之下,千山萬壑,鬱鬱蔥蔥,長城如帶,雉堞相望。不要說你親自站到那高高的城堡上,能夠尋見“秦時明月漢時關”的遺蹟,就是遠遠地瞭上一眼,也會把你捲進兩千多年來的歷史長河,衝蕩着你去倘佯古今,彷彿是在讀一部內容豐富的歷史哩!

歷史上對於長城倒有不少記載:早在兩千一二百年前,各個諸侯割據的國家互相爭雄,爲了防止別國侵犯自己的領地,七國幾乎都修了長城。直到如今,我國北方的許多地界還保留着燕、趙、魏、齊的長城遺蹟。但是這些高二到三米、底寬四至六米的夯土城牆,怎麼能攔住那走向封建統一的奔騰潮水?“秦已並天下,乃使蒙恬將三十萬衆北逐戌狄,收河南。築長城,固地形,利用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里”。於是,一個偉大的奇蹟出現在人類生息的地球上,其氣魄之宏偉,結構之精工,不知要比那虛無縹緲的天上宮闕、瓊樓玉宇高明多少倍!

今年夏天,我由南方歸來路過北京,又乘着餘暇去了八達嶺。倒不是想發思古之幽情,也無心去考究那巧奪天工的建築,而是因爲總也忘不了一個人,盼着能在長城上再見到他。

那是我五年前遊長城時結識的一位歷史學家,他在西北一個大學的歷史系當教授,名叫吳鋒。

一九七四年七八月間,悶熱中夾着一股股不知從哪裏襲來的陰風,使人感到一陣陣的不寒而慄。我因爲一位我所尊敬和熟悉的老同志所遭到的不白之冤,去北京向有關領導部門反映情況。在等待接見的日子裏,心緒不寧,就跑到長城上去,想借那塞上的風雲來驅散胸中的悶氣。偏巧那天遊人也少,低空緊鎖着一層灰色的陰霾。展眼望望那逶迤、起伏的長城,似乎也籠罩在一種悲愴、憤懣的情調裏。我孤單單地爬到了嶺東那座最高的城壘上,憑着垛口,向遠處遙望,不覺念出了“登臨無限意,何處望京華”的淒涼詩句。

“不!”隔着磚壘響起了一個堅實、渾厚的聲音:“相期共努力,天地正烽塵!”

我心裏咯噔一下,也覺察出自己過於悲悽了,就忙轉過去尋找,看見一位上了年紀的人,正站在那裏憑欄遠眺。涼風吹拂着他滿頭霜也似的白髮,鼓盪着他上身的中式對襟白襯衫一動一閃地發着響聲。那腰不躬、腿不彎、迎風而立、巋然不動的身影,活像一支閃着銀光的寶劍插在地上不可插撼。他久久地凝視着塞外莽莽蒼蒼的羣山,彷彿領悟了它的祕密似地默默點着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用那雙閱盡人間春色的眼睛打量了我一陣,然後說:“年輕人!要有‘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氣魄!歷史證明,長城是不可侮的!修築了長城的民族是不可戰勝的!”

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可短短的幾句話,就叫人望見了他的心底!我不由得產生了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欣喜之情,懷着敬意問道:

“老同志是……”

他也不隱諱,說:“西北的。一個大學裏的教書匠,臭老九。——你呢?”

“東北。搞創作的。您呢?”

“研究歷史的,特別喜歡研究這長城。”

“這是爲什麼?”

“因爲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驕傲和象徵。日本有櫻花,埃及有金字塔。中國呢?就是這舉世無雙的長城!……最近我來北京開會,遇見了一個剛剛從西歐回國述職的老同學。他在那裏搞外交工作。很關心我的近況,問我遭遇如何?怎麼對他說呢?就告訴他一句話。‘反正還在研究我的長城!’他聽了很高興,告訴我說,他在國外曾經會見了一個飛上月球的宇宙飛行員,問他從月亮上看地球有什麼感覺,那個飛行員感嘆異常,對他伸出了大拇指頭說:‘在月亮上,通過儀器看地球,最鮮明的影像就是橫亙在東半球的中國長城!偉大啊,朋友!驕傲吧!’你看,這從月宮裏都看得見的偉大奇蹟,還不值得我研究一輩子嗎?”

老教授的言談舉止,使我想起了那句“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古語。剛想仔細聽聽來龍去脈,不想他突然打住了話頭,臉色變得凝重而又慍怒了。兩道白纓似的眉毛微微抖動起來,眼裏閃着仇恨、激憤的光。我猜想準是也有許多怪事折磨着他的心,但又不便多問,正苦於找不出什麼新的話題來與他分憂,忽然想到自己此番進京所要反映的那件事情,起因也正在長城上,何不就便請教一下這位老歷史學家?

於是我就告訴他,有一位我所熟悉和尊敬的電影導演,從打由延安來到東北,二十年來間拍了許多觀衆喜聞樂見的好影片,多次受到了周總理的接見和表揚。“文化大革命”後,新的省委當權者們,把他長期關在幹校裏不予解放。最近,幹校裏組織學習樑效們批儒尊法的文章,因爲這位老導演有不同的觀點,就又被污衊爲“孔老二的徒子徒孫”、“頑固不化的復辟派””,大會批、小會鬥,把這位老導演折磨得死去活來!

他一邊聽着,一邊痛心地點着頭,說:“哼,歷史上曾經有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事情。如今,又有人在罷黜百家、獨尊法術啦!聽到一點不同意見就好像掘了他們的祖墳!很有意思!——但不知你說的這位老同志講了些什麼?”

“他說,長城是勞動人民創造的,是千千萬萬苦役們用勞力、智慧、心血、眼淚和屍骨構築起來的!不是秦始皇這個封建帝王個人的歷史豐碑!長城也同一切事物無不具有兩重性一樣,在歷史上,它既有過‘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抱怨’的進步作用,也有因爲修建它,造成千百萬勞動人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災難一面。這一點,連漢魏以來的許多詩人都看到了,寫了許多反對長年戰亂、戍邊不還的詩歌;勞動人民自己也創造了許多故事,像孟姜女千里尋夫,面對面大罵昏君奪去了她丈夫杞良的生命,直哭得山崩地裂,長城倒塌!這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故事,就是勞動人民對封建統治的血淚控訴!”

“好!”老歷史學家振奮起來,大聲讚歎着,“好啊,不愧是個住過延安窯洞、吃過延安小米的人!”

“可是,省裏的當權人物卻說他矛頭指向秦始皇,反對法家,有政治背景!又說,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是一株尊儒反法的大毒草,是歷代儒家文人捏造出來的!”

“無稽之談!封建帝王成了大救星,人民倒成了渣滓!法家老爺們創造了歷史,歷代農民革命戰爭變成了爲法家執政服務的清道夫!這些完全顛倒歷史的論調,在目前正召開的法家著作註釋會上達到了高潮!要說有政治背景,他們如此賣力地捧法家、吹女皇、批‘大儒’,批宰相,那目的倒是很清楚的!”

他悄悄地問:“你是說他們——”

他的聲音倒更高起來:“他們是要借這道長城作基石,建立女皇陛下的宮殿!”

老教授忿然把腳一跺,長城猛然醒悟了似的發出“嘭”的一聲響,震得我的心一陣急顫。想到那種可怕的情景,不禁叫人連連倒抽了幾口涼氣。

誰知他倒哈哈哈一陣大笑,回聲在長城上下久久震盪。看到我越發不解,他才朗朗地說:“倒也不必那樣害怕。如果說兩千年前秦始皇驅趕幾十萬苦役、壯丁修長城,還起到了阻止外侮,鞏固中央集權封建統治的作用,推動了社會發展的話,那麼,兩千年後的今天,有人又要用這長城建造新宮殿,演出世界歷史的新場面,那就不是一個孟姜女來哭倒長城,而是長城本身將像一條巨龍一樣飛騰起來,把那幾個妄想拉歷史開倒車的傢伙一個個吞掉!”

我解氣地說:“但願如此!”

“這不是願望,而是結論。馬克思早在一百二十三年前就給算定了;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爲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爲喜劇出現。這長城上的鬥爭,豈不又是個證明?!”

我有點恍惚,口中訥訥着:“喜劇?”

老歷史學家機敏的眼睛往城壘下面一瞥,補充道:“是喜劇。你會看到這喜劇正在演出,不過暫時可能有些悲悲慘慘……請轉告那位老導演,讓他保重!挺住!”

說着,他向我微微一拱手,站到了城壘的出口處。望着由底下爬下來的幾個文不文、武不武的男女說:“是來找我的吧?幸好我已經跟長城作了告別!”

一個滿臉匪氣的頭目氣喘吁吁地說:“你心裏明白就好!請!”

老教授把手一揮,又回頭向我矚望了一眼,便大踏步慨然而去。一陣疾風吹動了他那滿頭霜也似的白髮和身上那件中式肥大的白襯衫,像一支寶劍閃爍着銀光,像一道閃電炸裂在雲層。

我的心揪成了一團,一陣難忍的仇恨和悲痛,逼得我快發瘋了!我要哭,哭不出!要喊,喊不得!只能在心中自問:啊!長城啊!兩千多年來,在你身上發生了多少爭戰、廝殺、格鬥,千秋功罪,你可曾給予評說?!

一陣狂風暴雨,把我從城壘上掀下來。我奔跑着,追趕着,想要再看老教授一眼。但當我跑下城牆的時候,只見車上又跳出幾個人來,氣勢洶洶地把他載走了。雨水、淚水摻合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心中喃喃地默唸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一次的長城之行,心情是悲愴的。不但沒能爲我所熟悉和尊敬的那位導演平了不白之冤,反而又看到了一位正直的歷史學家慘遭迫害!同時,我自己也因此而被審查了兩年之久!

一聲霹靂掃盡了烏雲!鋒利的寶劍斬斷了魔爪!巍峨的萬里長城,又重新挺立在金燦燦的陽光之下!這叫我怎能不向往,怎能不動情呢?可美中不足的是,粉碎“四人幫”後的一年多來,我每次遊覽長城,都沒能找到我所不能忘懷的吳鋒教授。也許他體力不支,沒能熬到今天?……我不敢再想下去。但也毫不氣餒,這次路過北京,儘管來去匆匆,還是重上了長城!

大概是因爲心情過於急切,或者是因爲旅途的勞頓吧,反正我這次一登上長城,就覺得那四野的陽光格外耀眼,八達嶺的羣山奔涌沉浮,蜿蜒起伏的長城,變成了一條穿行在波峯浪谷之間、來自遠方又奔向遠方的金色航線!而那一座座相隔着幾十米遠的巍峨城堡,不就是一艘艘衝破驚濤駭浪、奮力駛向彼岸的戰艦嗎?

是的!我看見了前頭的一艘戰艦上,英武的水手正在船舷划槳。我急忙跑了上去,沒等緩過氣來,猛聽得兩個熟悉、堅實的聲音同時向我喊道:

“你!可來啦!”

“快快快!哈哈哈!”

我迷瞪瞪地看看衆人,許多遊客也都驚異地望着我。但沒過一秒鐘,我已經發現了兩位容光煥發的老同志熱情地向我奔來!啊!我的親人!我的光榮的長輩們!到底在這長城上又重逢了!

我的心撲撲撲地跳起來,熱淚刷刷地流個沒完。剛要問他們一些什麼話,老歷史學家卻哈哈笑道:“悲劇的開始,喜劇的結局,掉什麼眼淚?!”說着,抖了抖手中的一疊白紙,原來是一部書稿!

老導演溫厚地望着我說:“他給我寫了兩部電影劇本:《長城春秋》。第一集,悲劇;第二集,喜劇。這第三集的稿子,就等着你交卷了!”

我有點爲難,吳鋒教授拿手一指嶺頂那座最高的城堡,感情深沉、真摯地說:

“旗艦已經下達了命令!”

我還有些不解,老導演補充道:

“中央領導同志陪同外賓遊覽長城,剛下看見我們在這裏研究劇本,很高興,希望我們儘快拿出這部作品,但必須加上第三集:《長城的新生》!”

我心頭突然一亮,一道新的無比輝煌壯觀的萬里長城,剎時間呈現在我的眼前。它,西起莽莽崑崙,東至滔滔大海,宛若巨龍騰空,向着中華民族嚮往的方向迅猛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