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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測海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2.79W)

遠處的伐木聲

蔡測海簡介

作者:蔡測海[土 族]

那時斷時續的伐木聲從遠處飄過來,在古木河上彌散。這零零落落的聲音,與潺潺的流水聲隔在一起,於是,就像流水一般的長久了。

這古木河怕是有些年紀,水邊的石菖蒲草下長滿了厚厚的青苔,河底的大青巖流成了深深的石槽,那座大石山也給穿了十多里長的一個洞,天曉得幾時完成了這麼大的工程!

河邊有一棟青瓦木樓,那最初的藍圖怕是魯班畫的。造型和格局有點像蘇杭一帶園林裏的水榭樓臺,只是不像那般玲瓏。木樓簡樸而又紮實。方圓數百里內,全是同樣格式的房屋,這倒成了這些山裏人家的特色。古木河邊的這座木樓裏,住着不知是魯班的第幾十代小弟子,一位年過花甲的老桂木匠和她的獨生女兒陽春,還有一個半客半主的人,老桂木匠的徒弟和未婚女婿橋橋。這樣的家規和師道並重的人家,那日子該是多麼地莊嚴肅穆,連古木河流過這裏,也變得莊重起來,那野馬似的淺灘變成了大家閨秀似的十里深潭。

有幾個洞幽察微的人物,並不把這一家人看得那麼嚴絲合縫。陽春和橋橋都是二十幾歲的人,正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老桂木匠卻不早給女兒圓成婚事,怕是遲早要出古怪。老桂木匠手藝精,這類事情卻不如一個婦道人家。

老桂木匠之所以是老桂木匠,凡是自有他自己的打算。

這方圓百十里的古木青山中,你一遇上老桂木匠就知道是他。竹背兜裝滿了木匠行頭,手裏捏着把五尺槓槓(懂行的人都知道,那把五尺是木匠裏面的最高級別——掌墨師的標誌,像將軍的肩章一樣),背上五六十斤走長路腰不彎,腿不顫,比年輕人還經熬。他那張青巖板一般的臉從來不露顏色,滿臉和上脣都颳得溜光,只有下巴上留出半尺來長的鬍子,逢人像個不會開口的啞菩薩,他能跟你坐上一頓飯工夫不說一句話,開口說出話來也像用他那木匠尺量過的一樣,不長不短,不高不低,不近不遠,而且總離不開那本魯班經。因此,山裏的老班輩人愛對那些麻布口袋裏裝釘子——個個想出頭的不軌的年輕人說:“打發你到老桂木匠那兒學兩年徒弟去!”

老桂木匠靠着祖傳的手藝,成了個半神半仙的人物。父親、祖父、曾祖父、曾祖父的曾祖父,一個墨斗一把尺,不知從哪一代傳下來,傳到老桂木匠手裏,他靠這兩樣行頭當了掌墨師。在這一行裏從堯舜到宣統,哪一個皇帝老子也不在話下,上有魯班,下有老桂木匠的祖宗八代,今有老桂木匠。你說秦始皇築長城,隋煬帝修運河,他說你糊日他。老桂木匠說起他祖宗修的轉角樓,晚上你睡着了,夢到哪裏,那樓轉到哪裏,說得像他見過的一樣。聽的人也有些相信,那話有假,他老桂木匠那祖傳的手藝還有假?這古木河兩山兩界方圓百十里,哪家蓋房造屋不請他老桂木匠?

老桂木匠不像有些手藝人,酒來酒做,肉來肉做,無酒無肉七做八做,他答應了誰家的木工活,哪怕你屋裏餐餐吃紅苕喝稀飯他也來,做出的功夫家家一樣,件件一樣。他很看重自己的手藝。老桂木匠不是酒肉喂大的,他沒少挨父親的五尺槓槓。父親對他是苛求的,嚴厲的。那把五尺是人格化了的父親。他從父親手上接過那把五尺,做人和做手藝決不有違父親的訓戒。

老桂木匠沒有兒子,老婆生下陽春後就死了,照他那行的話講,沒找到個接五尺的人。他帶了幾個徒弟,又都不合心意,最後看準了橋橋,將來一個墨斗,一把五尺,還有女兒陽春總算都有個着落了。

橋橋是老桂木匠一房遠親的兒子,那家孩子多,橋橋七八歲時就被老桂木匠收做徒弟。橋橋自幼跟師傅學,那秉性也跟師傅一墨線彈出來的一樣,不走絲毫。如今,二十出頭的橋橋長成腰壯膀子寬的大漢子,比師傅高出一頭,一副關公臉,少言少語,在哪家做功夫,從不跟人家大男細女調笑。他成天放下斧頭拿刨子,丟下刨子拿鑿子,細活兒比師傅精,粗活比師傅快。不過,他還是像初學時一樣,處處都看着師傅的,師傅開口了他動手,師傅點頭了他放手。在家裏,老桂木匠常常抱着一把大蒲扇,在躺椅上打呼嚕。橋橋便去翻出那些用鈍了的行頭修整起來,或便找出一截木料變出一個小凳或者鍋蓋之類的東西。

老桂木匠看得起橋橋,便把徒弟當做女婿。

既然有了人事上的這層變動,家裏也自然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改革。

每到掌燈時分,老桂木匠便帶着橋橋到東頭上房去睡覺,留着女兒陽春一個在西頭火塘屋裏就着火光納鞋底。早先,一家三口睡一個牀。後來分做三處,陽春要起早做飯,睡火塘屋,橋橋手腳靈便睡東頭樓上,老桂木匠睡東頭樓下。老桂木匠睡東頭樓下。這兩年,兩個孩子都大了,陽春那平平的胸脯也脹了起來,眼睛看人特別亮,像打閃一樣。橋橋的鬍子青了嘴邊,尖尖的嗓子也變渾厚了。老桂木匠這個師傅,這個父親,這個岳丈老子,又生出一份責任來。孩子們一大就要操心。老桂木匠的心跟別的父親的心一樣,像一隻鳥巢,護着蠶兒,孵出鳥兒,什麼時候扎啦啦一飛,心就空了;老桂木匠又沒有別的父親那一份操心,這未來的女婿就在他家裏,到時候,不用請客,也不用接來送去的許多禮節,橋橋和陽春就辦了那個事。沒有個兒子,這木屋裏也能生兒育女,能把墨斗五尺傳下去。

但現在還不是那個時候。老桂木匠才把東頭樓上的鋪拆了,叫橋橋搬下樓來跟他共一牀。他知道如今有些年輕人一時性起,就幹出那種“種早倉谷”的事來。橋橋雖然老實,但年輕人總歸是年輕人,唉,誰沒有個年輕的時候呢!

橋橋跟他睡一牀,實實地給師傅掖好被子,通宵連身也不翻一個,腿也不縮一縮。老桂木匠喜歡這個守本份的年輕人,這個有出息的徒弟,這個放得下心的女婿。

老桂木匠不急着讓橋橋和陽春結婚,他有肚量抗一抗那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習俗,老桂木匠有老桂木匠的盤算。

有時候,老桂木匠當着陽春的面對橋橋說:“等你當了掌墨,就跟陽春把事辦了,用我這把老手藝給你倆打套椿木腳料桑木方,樟木格子楠木面兒的新傢俱。樅木杉木柏子木的不要。”

陽春聽了,心裏就“咚”的一下,轉身抄起一把篩子去篩糠。橋橋望着師傅,聽師傅說話,像是給他安排一樁木匠活,等師傅畫了墨,他就去做。

陽春偷偷地看了橋橋一眼,見那副一本正經地由老桂木匠活脫出來的木匠相,“咚咚”的心裏不再跳了。她手裏的篩子也轉得慢了,然後停下來,把篩子上的粗糠倒進火塘裏。火熄了一陣又燃起來,生出好多煙子,把人嗆得半死,陽春便跑到外面去。

古木河那邊有人放巖炮,轟轟地響,斗大的石塊和着那黃色的硝煙直衝到半天雲裏,濃煙滾滾而上,與雲混在一起,石塊墜落下來,落在土裏,荒草裏,古木河中也濺起了丈多高的水柱。

炸那些石頭幹什麼呢?燒石灰吧?是哪裏來人到這深山溝裏燒石灰呢?這水邊人家,除了魯班行裏的事,哪怕門口放炮也沒人去問一問的。

陽春看得膩了,又鑽進屋裏去。

從那古木河上升起歌來,飄進木屋裏。

“太陽出來照白巖,

白巖上頭曬花鞋,

花鞋再乖我不愛,

只有你姐好人才——哎!”

“人家有大男細女的,在那裏亂吼叫!”老桂木匠有些生氣,在屋裏自己嘀咕。

“誰聽見啦?”陽春嗔怪地吵爹爹一句。

其實,陽春要沒聽見,她反問爹爹一句做什麼呢?那些放排人,年年打門前過,哪回不唱那些歌?只是在這屋裏,陽春不該聽,橋橋不該唱。有時陽春想,要是橋橋也唱那種歌呢?那陽春也會跟着哼哼的。鬼!橋橋一輩子也不唱那號歌。

橋橋鑽出屋去,那些放排人把排弄散了架,一個個撅着光屁股在那兒忙乎。

橋橋用手做成喇叭筒,對着河心喊:

“喂,水上漂的,還沒到常德漢口,就靠碼頭啦?”

河裏拋上來一句:

“管你岸上鬼事,哪個沒搞你婆娘!”

這句話岸上三個人都聽見了,誰也不好還口。

“嘭噠——嘭——”這是從遠處傳來的伐木聲。準是哪個寨子又在砍樹,準備修新屋。老少木匠都側耳聽着,陽春也放下了手裏的針。父親和橋橋一出去,屋裏就只剩下她了。這兒單門獨戶,連人氣也聞不到。

也許是這兒太靜了,遠處一個小小的響動,都像打了個悶雷。

一切又像睡着了一樣,古木河兩邊的懸崖,像兩道柵欄,把天空夾成一條帶子,河水在谷底靜靜地流,下常德,下漢口,到大洋大河去,放排人們也要跟着去看大世界。

陽春的眼睛,也跟着放排人去了。

遠處的伐木聲消失了,卻蕩起了整個生命裏都有的音樂,老桂木匠眯上眼睛在躺椅上靠着,安詳地打着呼嚕,但他並沒有睡去。

這古木河的兩山兩界,十里八里一處的寨子,那錯錯落落的木樓,哪一棟門朝東,哪一棟門朝西,老桂木匠都清楚。在一些舊了的木樓旁邊,突然立起一棟新木樓,給山寨又添上了多少光輝!這一份榮耀是他老桂木匠的,而且這榮耀會像炊煙一樣越升越高。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人,就要修房造屋,有什麼比木匠手藝更長久呢!

他睜開眼睛坐起來,把橋橋叫到身邊:

“好好學手藝,將來你什麼都比我強。”

橋橋是該比他強些,他打了半輩子光棍,橋橋卻有個陽春;他沒有兒子只好招徒弟做上門郎,橋橋和陽春卻可以生個兒子。

橋橋點點頭,他對師傅的話並不是處處都心領神會,可是他總願意讓師傅知道:他懂了。

陽春朝這邊看着,不知道這邊兩個演什麼戲,那師徒間的事情,在這個家庭裏,就像油和水一樣,和別的事裝在一起,卻又是分開着的。陽春不知道那些魯班行裏的事,她是這個小天地裏的“待業青年”。一個女子家,不能跟着父親學手藝,當然也不便離開這個地方,去哪一個生產隊去包一塊責任田。三個人都在家時,她一天做三頓飯。父親和橋橋一出去,她常常幾餐飯做一餐吃。晚上,陽春在松明子底下做針線。人家做針線都有當孃的教,陽春做針線是全靠她自己那一份天資,做什麼成什麼。她也沒個樣子,做出來的東西樣樣看着順眼,隨意繡出一朵花來,那色調,那格局,也都恰到好處。

山溝裏畢竟見識少,也就沒有城裏那些“待業青年”的煩惱。低頭看雲在水裏流,擡頭見雲在天上飄。花謝了又開了,山黃了又綠了。這兩年來,只是那古木河晚上特別響,吵人,她常常不做針線也在火塘邊坐到半夜,天未亮就起牀,一鼎罐子水燒乾了又添上。東頭的老桂木匠聽見女兒一次次往罐子里加水,便在牀上嚷:

“你熬牛頭殼啊?”

陽春嘴巧,低聲應一句:

“起來吃羅!”說完便“吃吃”地笑起來。

對這句多少有點出格的話,古板的老桂木匠自然是裝不下,他長長地“唉——”了一聲,發出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嘆息。

講是講,做是做,只要是不做出什麼錯事來,講句把出格的話,老桂木匠是寬容的。其實,陽春是個又懂事又謹慎的姑娘,能做出什麼錯事呢?可是,當父親的總不如做母親的,對女兒猜不着摸不透,所以,他不得不防範了又防範。

老桂木匠揹着陽春對橋橋講:

“陽春是許給你的,等什麼時候我把墨斗五尺交給你了,你就領着陽春到公社去領張結婚證,給你倆圓成大事。可現在,你還是我們魯班行裏的下把手,不是掌墨師啦。”

橋橋比師傅高出一頭,聽話時不得不躬着身子。他點頭,嗯嗯着,對師傅的這番話,他是理解的。一個學藝的人,不就是要把手藝做出頭嗎!

陽春不懂魯班行裏那一套,老桂木匠便不跟她說那些大道理,只在小事上管嚴些。橋橋在近處的木場裏做料,陽春跟着去撿木雜什做柴禾,老桂木匠也跟着去,檢閱小徒弟的手藝,女兒不離開,老子也不走。橋橋下河洗衣服,陽春跟着下河洗菜。橋橋在遠遠的石頭上蹲着,勾起腦殼搓衣服,背對着陽春。這死橋橋越大越呆板。小時候,他倆一起在到山上趕鳥,橋橋很靈,每次都能捉到幾隻紅嘴鳥或畫眉回來。有時到水邊玩,打漂漂,橋橋比陽春打得遠。橋橋下河游水,翻天躺在水上,鼓鼓圓的黑肚皮露出水來,爲了炫耀他那鳧水的本身,橋橋讓陽春看他的肚臍眼,陽春便用泥巴坨砸他,直到橋橋像水鬼似地溺進去。

現在呢?橋橋是爹的徒弟,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做伢伢事了。但橋橋太老實得不像個人兒,可爹爹喜歡老實人,要不,爹爹爲什麼把別的徒弟都攆走了,單單留下橋橋呢?

陽春見那老實巴腳的橋橋,有些可憐他,便對着橋橋喊:

“橋橋,把衣服拿過來,讓我搓兩把。”

橋橋臉也不掉過來,蚊子哼哼一樣地應道:

“我自己搓。”

陽春自個兒發了一會兒呆,低着頭瞧水裏的影子,那脹起的胸脯讓她羞紅了臉,拿起一把青菜在水裏攪着,那乖影子在水裏模糊起來,隨着一串漣漪盪到遠處去。

“還沒洗完啦?你倆!”

老桂木匠在喊。

橋橋先起身走了,陽春一個人留在河邊發呆,看着水裏那散開了又聚攏了的影子。

古木河那邊喊:“放炮啦!——”

她起身回到屋裏去。

年長月久,那吊腳樓裏的日子,過得像門前的流水一樣平和。那些預言這水邊人家會出古怪事的觀察家,又開始歎服起老桂木匠的治家本領來。

爹爹和橋橋出門了,照例是該炒點好菜。

陽春拿出她採的木耳燉豬腳,給爹和橋橋吃,她自己愛吃辣椒麪伴魚腥草根。

爹爹和橋橋出門,全是給人家造新屋,一去就是一個多月。陽春捨不得他們走,又巴不得他們走。

爹爹和橋橋出門了,是人家接去的。

陽春上山打柴,碰到一堆木耳一坨蘑菇也不叫她喜歡。那些滿坡滿嶺的紅花白花,開得她心裏很亂。

遠處傳來悶雷一般的聲音,那不是伐木聲,陽春聽得出,是誰家立新屋,用那百十斤的大木棰合排扇。新立一戶人家真不容易呀,得添些鍋竈碗櫃什麼的,如果也有陽春這麼大的姑娘,那還得多一張牀呢。

陽春胡亂地想着。

古木河那邊沒有人放巖炮了。陽春到河邊的草地上玩,見河那邊有人把炸了的石頭砌起來,又沒冒煙,不像是燒石灰。是修寨堡嗎?聽爹講過,從前爲了躲土匪,許多人邀集起來,用石頭圍成一個寨堡,備上土槍火藥防土匪,在寨堡裏安身。現在解放三十多年了,太平天下哪來土匪呢?不修寨堡那些人又做什麼?

她想過去看個究竟。要是爹爹在家,不管準不準,她可以問問爹爹。現在爹爹不在,陽春該自己作主了。

陽春解下拴在麻慄樹上的小竹筏子,竹筏子在水上漂起來,到河那邊靠岸了。陽春朝那些人走去。

在不近不遠處,陽春站住了,她在那兒看着,那些人用這些敲打成方塊的石頭,摻合石灰和泥伴成的漿子,砌着壘着,圍着一大片小圍子。聰明的陽春看出來了,這是造房子。

那些人粗腿粗胳膊,像是專門爲擺弄那些斗大的石塊才生成的,他們吹着口哨,嘻嘻哈哈,一個個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氣。可是,那些不方不正、不尖不禿不成器的石頭,給他們那麼隨意一擺弄,就變得那麼平整穩當。於是,那些匍匐在地上的方格子便漸漸長起來,變成了一個個的圍子,像蜂窩一樣。

陽春覺得這些人是在幹一件十分有趣的事,爹和橋橋蓋房時,怎麼沒有這麼大氣派呢?她真想動手試試,她甚至想像着自己就是那些造石頭房子的人。

對父親和橋橋的那種事業,陽春有些好奇,又有點好笑,又有點膽怯,可眼前這些人幹活全不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