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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爾克西·庫爾班別克娃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07W)

額爾齊斯河小調

葉爾克西·庫爾班別克娃簡介

作者:葉爾克西·庫爾班別克娃[哈薩克族]

奶奶常把小盲孫放在地竈旁的那塊小草坡上,撿來些石塊、羊角之類的“小玩具”,放大他身邊說:“小寶貝,別亂動,小心踩着牛糞。”然後,拖着她那長長的三疊裙,到馬羣裏擠奶去。

遠處,額爾齊斯河銀光粼粼,歡快地哼着古老的小調。

小盲孫似乎玩膩了這些小玩意兒。這會兒他將它們扔到一邊去,靜靜地聽着奶奶擠馬奶子的聲音。地竈裏燃燒着的松枝,冒出一縷縷青煙,從小盲孫的身邊輕輕地飄過去。

“噗、噗、噗,”節奏鮮明的擠奶聲傳進小盲孫的耳朵裏。他笑了,黑黑的小臉蛋上漾出酒窩。奶奶說:乳汁是白色的——媽媽的乳汁是白色的,馬牛羊的乳汁也是白色的。哈薩克人,離不開白色的乳汁,因爲它和綠色的山草一樣,是生命的象徵。儘管,小盲孫的心裏,絲毫沒有關於色彩的概念,但他還是能夠憑藉他那顆敏感的心,感覺出乳汁那聖潔的色澤來。是的,乳汁是白色的。奶奶說過,但願上蒼永遠讓哈薩克人吸吮白色的乳汁……

擠完了馬奶子,奶奶將奶子倒進釀馬奶酒的皮囊裏,然後背起小孫子,哼着那首古老的小調,一搖一晃地走上山坡。他們在一塊開滿野花的草地上坐下來。奶奶將孫子放在自己的膝上,輕輕地拍着他的小手,繼續哼着小調。她即興地在小調中填着新詞,給孫子描述着眼前的景緻:

藍藍的額爾齊斯河喲,

像英雄薩曼的雪青馬。

白白的雲朵喲,

像薩麗哈姑娘美麗的衣裳。

河畔有隻潔白的蝴蝶喲,

在河面上飛,在雲底下翔……

小盲孫靜靜地聽着,紋絲不動,像一尊小雕像似的。他早已習慣這樣了,從不打斷奶奶動人的描述。儘管奶奶的描述那麼繪聲繪色,小盲孫的心裏依舊一片混沌,沒有一絲的線條,沒有一縷光的反射。他始終難以揣摸,眼前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的心,像一隻貪食的小羊羔一樣不安分起來。有時,他會偶然打斷奶奶的描述,提出一些問題。這會兒他就突然擡起頭,似乎在望着奶奶的眼睛

“奶奶,顏色爲什麼沒有聲音?”

剎時,奶奶驚呆了,雙眼直勾勾地盯住了孫子的眼睛,好像第一次發現眼前的孫子是個盲人似的。良久,兩行晶瑩的淚水,從她那深陷的眼眶中溢流出來,潸然而下。她轉過臉去,額上的皺紋彎曲了。是啊,孫子問世界上有多少隻羊,她抓來一把碎石子給他;孫子問她什麼叫男子漢,她把着孫子的手,摸摸獵鷹的尖嘴和利爪,而現在……

她用蓋頭角悄悄擦去眼淚,儘量不讓小孫子知道自己在哭。

小盲孫的心卻極爲敏感。他能通過奶奶的嘆息、語氣、措詞、舉止,甚至擠奶子的聲音,辨別出她每一個細微的心理變化。

他發現,這一段時間,奶奶不大樂意回答自己的問題。特別從上週,城裏的爸爸媽媽來信,和爺爺奶奶商量接他到城裏念盲文一事以來,奶奶變得愛生氣了,好像也愛哭了。擠馬奶的時候,也開始用哈薩克人最苛刻的話,詛咒那些饞嘴的小馬駒了。

小盲童覺得委屈,無論如何,奶奶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盲孫曾問奶奶:“世界有多大?”

奶奶笑笑,吻一下他的小臉蛋說:“額爾齊斯河,從高高的阿爾泰山上流下來,它已經流了幾百年,幾千年了,可是,它從來也沒有流到頭……”

他又問:“爸爸和媽媽也住在阿爾泰山上嗎!”

奶奶輕輕地搖搖頭:“不,小寶貝,他們在準噶爾那邊,遠極了。即使是烈馬,也要跑九天九夜才能到。”

奶奶的回答,喚起小盲孫無限的神思。他幻想着,自己和奶奶一起騎着爺爺的駿馬,沿着額爾齊斯河,走了很久很久。他好像還聽到了許許多多自己從沒有聽到過的聲音,那聲音真是好聽極了……。奶奶又給他講了好些新奇的傳說。他多高興啊。奶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現在爸爸媽媽要讓他去城裏唸書了。雖然他並不知道上學是怎麼回事,但這個新詞,卻使他百倍地好奇,更使他無限地渴望。他心裏又冒出許多疑問。它們就像宇宙深處飄來的遙遠而又深沉的迴音,在小盲孫空曠的心靈裏盪來盪去。

一天他問奶奶:“奶奶,準噶爾那邊也有額爾齊斯河嗎?”

奶奶深深地嘆口氣:“傻孩子,世界上只有一條額爾齊斯河。它的一頭,拴在阿爾泰山頂的一根拴馬樁上,因此,它就沿着阿爾泰山流。準噶爾是個大沙漠,額爾齊斯河是流不過那裏的。”

一股酸楚的感覺,悄悄爬過小盲孫的心。“那麼,我和奶奶再也不能聽到額爾齊斯河的水聲了,對嗎?”他黯然地問。

奶奶的雙手猛地痙攣了一下,她把小盲孫重重地放在那塊小草坡上,徑自去擠奶了。小盲孫清楚地記得,奶奶那雙手那麼生硬,那麼冷漠,一掃往常的撫愛與溫暖;他還清楚地記得,奶奶擠馬奶子的時候,節奏亂了。這時,他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好像讓誰冤枉了似的委屈起來。但他忍住了,沒有讓奶奶看到自己的眼淚。

想到這兒,小盲孫的心底又掠過一絲寒氣,他竟下意識地蜷進奶奶溫暖、厚實的懷抱裏去了。

風,吹乾了奶奶臉上的淚痕。

她摟着小孫子,輕輕地搖着,又哼起了那首古老的小調。

六年了,她就是這樣,搖着可愛的小孫子,在綿綿的小調聲中,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黎明和黃昏。也是在這小調聲中,她抱着出世不久的小盲孫,跨過茫茫的準噶爾大沙漠,涉過滔滔的額爾齊斯河,將他抱回廣闊、富饒、秀麗的額爾齊斯河畔。

奶奶這一輩子,有過一個兒子、三個女兒。女兒長大了,個個像可愛的天鵝,飛走了。家裏只剩下唯一的兒子。她,當然要給他娶個最賢惠的媳婦,然後跟着他們歡歡喜喜地度過晚年。興許,還會子孫滿堂……

人們說,哈薩克是個對音樂敏感的民族、是詩的民族、歌的民族。哈薩克人自己不是也說:“哈薩克人唱着歌來到人間,唱着歌飛向天國”嗎?也許正是因爲這個緣故吧,兒子成了她的驕傲——他不但是草原上有口皆碑的阿肯,也是一名出色的冬布拉琴手。他彈呼爾胡特的名曲《飛翔的小鳥》、《涓涓的小溪》,能使老人們潸然淚下,使青年人如癡如醉。他還將母親常哼哼的那首小調,改編成了絲布孜格曲——《額爾齊斯河之波》,轟動了整個草原……

然而兒子,最終也像一隻可愛的天鵝,展翅飛了。他含着淚,彈着冬布拉,辭別母親,辭別了額爾齊斯河,跨過準噶爾大沙漠,尋找樂神去了。

儘管兒子多麼使她驕傲,自豪,但在心底裏,她對兒子委實有些不滿——無論如何,他不應該離開母親,不應該離開額爾齊斯河。他應該爲她和老伴養老送終。然而,老伴一句鐵骨錚錚的裁決,兒子便像衝下山去的額爾齊斯河水,泛着瀅瀅浪花走了。那天,老伴放馬回來,解下鑲銀皮腰帶,順手掛在屋中的三叉柱上說:“鷹的翅膀,是靠自己飛出來的。它的翅膀屬於藍天。”這句話,今天她還記憶猶新。何況,哈薩克人祖祖輩輩都在默誦着這句格言

兒子走了,好像帶去了她許多綠色的夢。她的生活冷漠了。額爾齊斯河好像也不再歡唱了。爲思念兒子,她的頭髮白了,額頭上的皺紋也深了。

幾年後,兒子有了家,還有了兩個女兒。他曾多次請父母到城裏去,和他們一起過。但是,無論如何,老倆口適應不了在他們看來沒有絲毫自由的城市生活。尤其是她,離不開白色的乳汁,離不開奔騰的額爾齊斯河。她需要的是古老、自信、舒展、豪放的放牧生活。

幾年又過去了,兒子家裏添了個雙目失明的男孩。她的心碎了。男子漢哪,要牧馬,就應該是出色的套馬能手;要當獵人,就應該單手舉起獵鷹。這一切當然全靠眼睛。然而……

她流着淚,將這雙目失明的孩子抱回了額爾齊斯河畔。她要讓他遠離嘈雜的城市。

小盲孫的出世,給奶奶帶來了巨大痛苦。小盲童來到了草原,卻給她增添了無限的歡樂。

哭,是小孫子的一大癖好。也許是因爲看不到光明,他心裏着急,煩悶吧?奶奶爲此咬破了嘴脣。但是,每當他睡熟了的時候,奶奶會覺得耳邊似乎少了點什麼。因此,小孫子哭得更兇,她也從不抱怨,反倒會感到欣慰。在她看來,這才叫真正的男子漢。

奶奶愛孫子,她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這個吵吵嚷嚷的男子漢身上了。

太陽從高高的阿爾泰山上升起來了,奶奶背起小盲孫擠奶去了。“噗、噗、噗,”小盲孫在這柔和的節奏中睡着了。奶奶的頭巾,卻在他臉上印出可愛的“皺紋”。

草原上的野花開了,黃的、紅的、紫的,還有的說不上來是什麼顏色,然而是那樣的好看。奶奶領着小孫子,到草原上撿回許多牛糞,扔進地竈中。火光映紅了小孫子的臉。他也會哼哼那首小調了。

樹葉黃了,山草瑟縮着身子。小孫子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嬌滴滴地咳嗽幾聲,奶奶抱怨着他,急匆匆地來到山村醫院。醫生把用手焐熱的聽診器伸進小盲孫的襯衣裏,他調皮地咯咯笑了起來,她的一滴眼淚,卻掉在小盲孫的臉頰上。

屋外,沒有一絲風,只是鵝毛大雪漫天飛揚,小木屋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被。奶奶把小盲孫裹進狼皮大衣裏,端來一碗熱牛奶。她給他講傳說、神話——天狼、臺牙特巨人、白天鵝,美麗的娜孜古麗、英雄的葉爾託斯迪克,還有滑稽而又苦命的胡爾呼特。這些飄飄欲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充滿了小木屋,也充滿小盲孫的心。

小盲孫長到3歲了。有一天他問爺爺:自己是誰生的。爺爺呵呵地笑着,把他舉過頭頂,然後又放到他那因長期的馬背生活而羅圈了的腿上,說:“你奶奶嘴饞,有一次,她吃下一大塊羊胸骨肉,結果九十九天以後,你就從奶奶的耳朵裏飛了出來。”從此,家裏不管來了什麼人,小盲孫都要向他們炫耀他這一段頗帶傳奇色彩的“歷史”,惹得客人們哈哈大笑,而他自己卻躊躇滿志,似乎這笑聲就是對他的最高獎賞。

純淨的乳汁養育了小盲孫。奶奶揹着他,甚至都覺得累了。他真正成了額爾齊斯河的兒子,成了奶奶心中的三叉柱。

奶奶問他:“天是什麼顏色的?”

小盲孫說:“它是湛藍湛藍的。”

“太陽是從哪裏升起的?”

“太陽從額爾齊斯河的源頭升起來,然後又沿着河岸落下。”

“額爾齊斯河有多少勇士?”

“像可可托海的小草一樣多。”

“爺爺長的什麼樣?”

“他有扎人的鬍子,還有一雙鷹一樣堅實、有力的手。”

奶奶多高興啊。孫子是額爾齊斯河最值得驕傲的兒子。

孫子給他帶來的歡愉,幾乎使她一掃無餘地將她對兒子的不滿,深深地埋進蒼老的記憶中去。偶爾想起來,甚至會覺得好笑。況且,兒子也許是對的?來往的人們,都誇她養了個有出息的兒子,有的甚至對她還表示感謝。孫子有時也在客人們面前大誇自己的父親,以示炫耀,每每這時,奶奶滿心喜悅,有如子孫滿堂,家族興旺的首領。

是的,她滿足了,不再怨恨兒子了。再過十幾年,孫子也會成爲草原上衆星捧月的阿肯和冬布拉琴手。她要把自己知道的故事,全部傳授給孫子。她還要給孫子娶個最善良、最賢慧的媳婦,然後子子孫孫都在草原上過下去,永遠吸吮白色的乳汁,永遠和額爾齊斯河在一起。她一定要活到那一天。

然而,兒子的來信,打破了她的幻想。她彷彿又掉進了那個混混沌沌、纏綿悱惻的境地中去了。她幾乎忘卻了太陽、高山、河流和一切自然的存在。心裏只有盲孫,只有盲孫那一雙看不見光明的眼睛。

孫子也要走了嗎?也要離開額爾齊斯河了嗎?一個喝慣了乳汁,聽慣了額爾齊斯河水的濤聲,呼吸慣了草原清新空氣的孩子,怎麼能適應得了城市裏那擁擠、嘈雜、緊張的生活呢?上學?盲孩子怎麼能上學呢,上了學又有什麼用呢?在那樣的地方,孫子會受人欺負嗎?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啊……

不錯,兒子在信中是講了不少道理,她也覺得委實有理。但她不服氣——兒子的勸說,畢竟沒有老伴的話來得有份量。那天,老伴放馬回來,又將鑲銀皮腰帶掛到三叉柱上說:“給獵鷹帶上矇眼罩,它永遠也飛不上藍天,永遠也看不到隱藏的獵物。”噢,真主,這一切意味着什麼呢?孫子也要飛了。雛鷹,總有一天要飛出絕壁上的巢。

兒子的勸說和老伴的裁決,她都能接受,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了。她還從來沒有發現,孫子竟那樣酷似他爺爺和父親。更像額爾齊斯河水,一旦衝下山來,便洶涌地咆哮着,奔向無人知曉的遠方,那裏沒有草原,沒有乳汁,沒有古老的傳說,聽不到委婉的小調,那裏盡是你看不見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那裏的孩子還會打架,不尊敬老人。哦,城市,你只能看一眼,飽飽眼福,然後你又……

每每想起這些,奶奶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碾碎了。說不上是傷心,還是擔憂;是怨恨,還是惋惜。她生平第一次沒有了主意。更可悲的是,自己不可能親自陪孫子去。每當孫子提起這事的時候,她真想舉手給他一巴掌。也許孫子那倔犟的、能震破氈房的哭聲,會使她好受些。然而,她那雙蒼勁的手,卻有着驚人的剋制力,它甚至從不輕易打一下那些調皮的馬駒的呀。

又一陣山風徐來,撩起了奶奶的白髮。古老的小調,隨着山風飄過山崗,漸漸融進滔滔的額爾齊斯河水聲中……

“小寶貝,咱們該去擠奶了。”奶奶吃力地背起小盲孫,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草地上走着。寬大的裙襬不時地蹲着她那雙沾滿奶跡和油漬的皮靴。

“小寶貝,奶奶給你講個故事,好嗎?”小盲孫高興了——奶奶依舊是那樣和藹可親。“有一天夜裏,安睡了一天的星星們都醒來了,小草們卻懶洋洋地入了夢鄉。一隻餓狼跑下山來,它幾天沒吃東西,肚皮都貼到背上去了。山下住着一戶牧羊人家。它想,也許人們會給它施捨吧,於是它便臥在氈房前,一雙貪婪的眼睛盯着氈房的門。氈房裏傳來一陣孩子的哭聲,只聽小孩的媽媽說:‘別哭,你若要再哭,就把你扔給狼吃!’狼一聽,高興極了,尾巴一搖一晃的。那小孩子也許是被嚇壞了,哭聲大起來。一會兒,小孩的媽媽又說話了:‘噢,我的小寶貝,別哭了,如果狼來了,我就讓你爸爸的獵鷹把它撕得粉碎!’狼一聽呀,夾着尾巴逃走了。”小盲孫咯咯地笑起來。奶奶的一串淚,卻悄悄地掉到他的衣袖上。她嘴裏還喃喃自語着什麼:“是啊,是啊,怎麼能給狼吃呢?怎麼能呢……”

太陽偏西了,她悄悄佇立在西山頂上,託着幾片彩雲。杏紅色的光霞,灑在河面上,河面上顯出金的、銀的無數個光點來。

奶奶又把小孫子放到那塊小草坡上擠奶去。“噗、噗、噗,”那鮮明的節奏不住地傳進小盲孫的耳朵裏,它依舊是那樣的自信、堅毅、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