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珠寺觀後
作者：班覺［藏族］益希單增 譯
一九八三年十月，山南地區文管會主任索朗刀結陪同我們到昌珠寺參觀。汽車停在乃東公社，我們步行走進一段小巷，來到一座古老的門樓裏，眼前是一個平平的院壩。索朗刀結介紹說：“昌珠寺原來就在這個院子裏，‘文革’中被拆毀了。”我聽到此話後很驚訝地左右尋視着，希望破滅了。古寺廟無影無蹤，眼下只剩這個空曠院子，我的思緒不禁被引渡到一千多年前的歷史中去了。
根據傳說，文成公主曾用占卜的方法算出西藏的地形是一個仰臥的魔女。爲了鎮縛魔女的四肢以求太平，公主向松贊干布提出要建造十二座廟宇，以象徵神釘，釘在魔女身上。松贊干布依照文成公主的這個提議，建昌珠寺爲神釘之一(昌珠寺原名叫扎西強扭神堂)，釘在魔女的左膀之上。昌珠寺至少跟著名的拉薩大昭寺是同一時期建造的，比著名的山南桑耶寺要早一百多年。在祖國西南邊疆的西藏，有這麼一座贊普王時代的經歷了一千三百多年曆史的神廟，是引以驕傲的。可是，這個重要的古蹟，在十年動亂中卻被完全毀壞了。這空空蕩蕩的院子在我心中引起了無限的惆悵。啊，這個“文革”給我們中華民族的文物古蹟帶來不可彌補的損失。
但是，在黨和政府的領導和關懷下，近幾年來山南地區有關部門克服種種困難進行文物搶救工作，取得了可喜的成績。索朗刀結說，就在這裏新蓋了一座存放文物的小經堂，蒐集了一些文物，有朱巴安覺寺的三吋仙女塑身像，以及山南各寺廟失散的大小佛像和唐嘎畫像等。寺內的香燈師爲我們作了詳細介紹。我們隨着香燈師的指點，視線全部集中在一幅唐嘎畫上。啊，好面熟的唐嘎畫，去年我來澤當鎮時，在專區政協的一間房裏見到過它!香燈師說：“這一幅唐嘎畫就是著名的珍珠唐嘎。她起因於(宋朝)乃東王時期般青夏加西日大師送給乃東王的一個會說話的有四隻手的度母(她是被畫在一片貝葉上的)，傳說當時的度母還和乃東王說了話。有一天，乃東王妃爲了積德，專門給四手度母鍍金，從此度母就不再說話了。乃東王妃爲了悔罪，把自己的全部貴重裝飾品加以集中，在錦緞上繡出一個完全是珍珠的觀音靜休像。‘文革’中，這個觀音靜休像上的全部珍珠被人摘除，送到土特產品公司收藏，錦緞繡底被人保存在家裏。後來有關文物單位根據早年拍攝的一張照片，又進行了複製。”
接着，我的注意力被一個不大精緻的像框裏的一尊佛像所吸引，於是我問索朗刀結：
“這是什麼佛像?”
索朗刀結說：“這就是般青夏加西日大師贈送給乃東王的那個滴有般青夏加西日大師鼻血的四手度母。”
“去年我來澤當時，怎麼沒有看到這個度母?”
“這是去年你們回去以後，第二生產隊的夏宮格桑奉獻來的。”
歷史上有緊密連的這兩件寶物，長期被人分割而流散在社會上，並遭到了幾乎完全被銷燬的地步。現在在黨的英明政策感召下，這兩件稀世寶物又重新組合在一起，恢復了歷史的本來面目。這是一件使人感慨的事情，我重新仔細觀賞和比較了一下這兩件寶物的特徵。一個是用線串着萬顆白色珍珠繡成的觀音靜休像，珍珠的大小都被按其形體的凹凸部分和曲線的走向均勻鑲嵌。另一個不是那麼光彩奪目，鍍金不勻，色澤沉積，墊底的貝葉因年代久遠而從金黃變成灰黑了。
這幅珍珠唐嘎有七百年的歷史。四季度母的工藝沒有珍珠唐嘎畫那樣精細，可是度母早於唐嘎，如果沒有四手度母便不會有這個珍奇的珍珠唐嘎畫了。
參觀回來，我在招待所裏想了許多許多。一般來說，人們對金銀玉石的重視是高於別的物質的。可是有些文物，從歷史和研究的方面來說，其價值比單純的物質價值高得多。可笑的是由於文物本身的質地而容易被人輕視或者擲於角落。從表面上看，貝葉上的圖案和四手度母畫像似兒童的手筆，然而誰又真正認識她而又發現了她呢?我禁不住想到夏宮格桑，並決定一定要抽個時間去訪問一下他。
二十七日下午，我跟同伴一塊兒到二隊去找夏宮格桑。夏宮格桑的住房並不特別，跟當地農民的住房一樣普通。一進大門便是伸進去的牛棚，後門內是有屋檐的陽臺。夏宮格桑正坐在陽臺下切蘿蔔，他見我們進來後很熱情地笑着取來了兩個磁碗，倒上了青茶。夏宮格桑是一個行動不便還患着哮喘病的老人。爲了減輕他的勞累，我們急忙坐下來準備話題。然而，從他的樣子看，我們還未開口，他似乎就已經猜出我們的來意。他咳了幾聲後慢慢說：“我今年七十二歲，八歲至十三歲在資措巴寺廟當沙彌，後來又到哲蚌寺羅色林資塘康村當沙彌，二十八歲還俗後，在羅定(現在的家)安家。”說到這裏夏宮格桑又咳起來，不得不把話停下。看到這種情景我們很爲他的健康擔憂。老人大概也不好意思了，於是拿起刀子在菜墩上又切起蘿蔔來。
“波啦，解放前四手度母放在哪裏?”
老人放下手中的活兒說：“這四手度母原是乃東資措巴寺的佛像。我來到羅定十五年後，資措巴寺的活佛普布多吉又塑造了一個高約一層樓的四手度母鍍金銅佛，把原來的四手度母畫像就放在這位大尊度母腹中。”
我聽到這裏後停止了記錄，追問老人：“夏宮格桑啦，小度母既然放在大度母腹內，後來又怎麼到了你手裏?”
老人的神情驟變，熱情消失，面色爲難。我的同伴立即進行說明，講解黨的政策和文物保護的重要意義，這才使夏宮格桑解除了顧慮並問我們：“你們是什麼單位的?”當他知道我們是西藏文聯派來的，是搞寫作的時候，他的神情舒展開來，便毫無顧慮地對我們講：
“我對兩位說句老實話，儘管我把佛像奉獻給了國家，但心裏並不踏實，還有危機感。”
他看了我一眼，緩緩地接着說：“一九六三年，資措巴寺的門樓下面建了一座國小，小孩子們不懂事，經常把佛像身上的裝飾品和佛像腹內的東西拿出來亂扔，加上解放軍有時又在寺廟內給羣衆放電影，因爲更無人去重視文物了。有一天傍晚，我去看電影，一來到寺廟大廳前便被棄在路旁的一個皮口袋吸引，拿起來一看，是十幾年前裝在大度母腹內的那個四手小度母。我感到驚恐，左右張望，見無人後便立即裝在懷裏。看完電影回到家裏，我又仔細進行辨認，最後肯定這是滴有般青夏加西日大師鼻血而形成的四手度母像。這個情況我沒有對任何人透露，對家裏人也保密。七八天後我把四手度母裝在懷裏去昌珠寺敬燈，當時的昌珠寺內有六七十個沙彌，我把四手度母交給高個子香燈師說：‘請把四手度母作爲寺廟的佛像供起來。’”聽完老人的話，我禁不住想到，既然四手度母已送給了昌珠寺廟，怎麼後來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呢?可惜老人的一陣咳嗽打斷了話語，我的同伴立即給老人端去一碗潤喉的青茶。
老人接下去說：“半個月以後，我去拜佛時想看看四手度母在不在。我在經堂裏看遍了所有佛像，唯獨不見四手度母，當時我的心都涼了，於是便追問香燈師。香燈師說：‘大概度母太小，掉在哪個角落裏，你去找找看。’我到處尋找，終於發現四手度母落在八大公子佛像中妙音阿爾巴雜佛像的腳邊。我當時認爲度母還放在這裏就有遺失的危險，於是對香燈師說我要把度母拿走，要把她送進水裏脫俗脫凡，就把四手度母帶回家。回到家裏，我用兩層帆布包住度母，把它藏在屋樑之間。”
我的同伴問：“以後又怎麼樣了呢?”
老人摸摸頭說：“不久，發動了一場運動，我不敢把度母繼續放在家裏，而是帶到澤當貢布日山尖靠東北面的地方，藏在岩石縫裏，用石頭蓋好，就這樣一直放到後來交出。”
談到這裏，雖然有關四手度母的主要情況已基本清楚，但還有些細節必須進一步查實：
“夏宮格桑啦，度母在山上放了十幾年，每年都要颳風下雨，難道度母就沒有受到什麼損失嗎?”
老人的回答使我倆感到驚奇，他說：“爲了使度母完好，我每月上山去看一次。夏天雨多時，我每月去看三次。這樣一直堅持了十四五年，從未間斷過。由於這種原因，度母沒有被風雨損傷一點。”
我望着滿額是皺紋的夏宮格桑老人，被他那種勇敢無畏、竭力克服一切艱難困苦的崇高行爲感動得一時發呆。
“在‘文革’中，你這樣經常上山，難道無人懷疑嗎?”
“爲了排除嫌疑，我把一頭奶牛寄養在山上的一戶人家裏，每次上山都藉口說是去看奶牛。‘四人幫’被粉碎以後，落實了黨的各項政策，我親眼看到珍珠唐嘎被修復陳列的情景，感到與此緊密聯繫的四手度母若能重新組合在一起是最好不過的，因而我放心地跑到山上去把四手度母取下來奉獻給了國家。”
談話談得很晚，我們向夏宮格桑老人告別時對他的熱情接待表示了謝意，並祝願他身體健康。
夏宮格桑老人的話語簡單而樸素，但那些動人的故事至今深深地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文革”中破壞文物和保護文物鬥爭的故事，舉不勝舉，夏宮格桑老人僅僅是其中的一例。
藏族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民族，藏族地區有豐富的文物古蹟。藏族人民從古就有一個很好的傳統，虔誠的佛教徒不僅塑造衆多的佛像供在佛堂裏，還把歷史名人和有功績的偉人塑成神像供奉在寺廟裏。例如：吞米桑布扎，玉妥雲丹雲布，唐東傑布，文成公主等。這些塑像在許多寺廟的經堂裏都可以見到。此外，藏族人習慣於向寺廟奉獻自己所藏的珍貴文物，具有藝術價值的手工藝品，以及具有研究價值的書籍和經書等。因此，藏族地區的大小寺廟和經堂，不僅僅是朝佛人的聖地，而且是規模巨大的歷史博物館。
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人民自然要保護文物。在文物比較集中的地區必然要出現夏宮格桑這樣的老人，並創造出可歌可泣的事蹟。夏宮格桑和其他人保護的是無價之寶。這對國家對後一代是立下了豐功偉績的。對於這種人，黨和政府給了崇高的榮譽和獎勵。他們作爲向“四人幫”野蠻罪行勇敢鬥爭的英雄戰士，將受到人們的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