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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全集》卷十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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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全集》卷十四(1)
靜心錄之六 續編二

  與滁陽諸生書並問答語

  諸生之在滁者,吾心未嘗一日而忘之。然而闊焉無一字之往,非簡也,不欲以世俗無益之談徒往復爲也。有志者,雖吾無一字,固朝夕如面也。其無志者,蓋對面千里,況千里之外盈尺之牘乎!孟生歸,聊寓此於有志者,然不盡列名,且爲無志者諱,其因是而尚能興起也。

  或患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陽明子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靜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

  德洪曰:“滁陽爲師講學首地,四方弟子,從遊日衆。嘉靖癸丑秋,太僕少卿呂子懷復聚徒於師祠。洪往遊焉,見同門高年有能道師遺事者。當時師懲末俗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既後漸有流入空虛,爲脫落新奇之論。在金陵時,已心切憂焉。故居贛則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慾,致省察克治實功。而徵寧藩之後,專發致良知宗旨,則益明切簡易矣。茲見滁中子弟尚多能道靜坐中光景。洪與呂子相論致良知之學無間於動靜,則相慶以爲新得。是書孟源、伯生得之金陵。時聞滁士有身背斯學者,故書中多憤激之辭。後附問答語,豈亦因靜坐頑空而不修省察克治之功者發耶?

  家書墨跡四首

  四首墨跡,先師胤子正億得之書櫃中,裝制卷冊,手澤燦然,每篇乞洪跋其後。

  與克彰太叔

  克彰號石川師之族叔祖也聽講就弟子列退坐私室,行家人禮別久缺奉狀,得詩見邇來進修之益,雖中間詞意未盡純瑩,而大致加於時人一等矣。願且玩心高明,涵泳義理,務在反身而誠,毋急於立論飾辭,將有外馳之病。所云“善念才生,惡念又在”者,亦足以見實嘗用力。但於此處須加猛省。胡爲而若此也?無乃習氣所纏耶?

  自俗儒之說行,學者惟事口耳講習,不復知有反身克已之道。今欲反身克已,而猶狃於口耳講誦之事,固宜其有所牽縛而弗能進矣。夫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爲習氣所汩者,由於志之不立也。故凡學者爲習所移,氣所勝,則惟務痛懲其志。久則志亦漸立。志立而習氣漸消。學本於立志,志立而學問之功已過半矣。此守仁邇來所新得者,願毋輕擲。

  若初往年亦常有意左、屈,當時不暇與之論,至今缺然。若初誠美質,得遂退休,與若初了夙心,當亦有日。見時爲致此意,務相砥勵以臻有成也。人行,遽不一一。

  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爲習所勝、氣所汩者,志不立也。痛懲其志,使習氣消而本性復,學問之功也。噫!此吾師明訓昭昭告太叔者告吾人也,可深省也夫!德洪爲億弟書。

  與徐仲仁

  仲仁即曰仁,師之妹婿也

  北行倉率,不及細話。別後日聽捷音,繼得鄉錄,知秋戰未利。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僕之所望也。家君舍衆論而擇子,所以擇子者,實有在於衆論之外,子宜勉之!勿謂隱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謂聰明可恃而有怠志;養心莫善於義理,爲學莫要於精專;毋爲習俗所移,毋爲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爲迂闊也。

  昔在張時敏先生時,令叔在學,聰明蓋一時,然而竟無所成者,蕩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污下,念慮之間,顧豈不易哉!斯誠往事之鑑,雖吾子質美而淳,萬無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意欲吾子來此讀書,恐未能遂離侍下,且未敢言此,俟後便再議。所不避其切切,爲吾子言者,幸加熟念,其親愛之情,自有不能已也。

  海日翁爲女擇配,人謂曰仁聰明不逮於其叔,海日翁舍其叔而妻曰仁。既後,其叔果以蕩心自敗,曰仁卒成師門之大儒。噫!聰明不足恃,而學問之功不可誣也哉!德洪跋。

  上海日翁書

  寓吉安男王守仁百拜書上父親大人膝下:

  江省之變,昨遣來隆歸報,大略想已如此。時寧王尚留省城,未敢遠出,蓋慮男之搗其虛,躡其後也。男處所調兵亦稍稍聚集,忠義之風日以奮揚,觀天道人事,此賊不久斷成擒矣。昨彼遣人齎檄至,欲遂斬其使,奈齎檄人乃參政季斅,此人平日善士,又其勢亦出於不得已,姑免其死,械擊之。已發兵至豐城諸處分佈,相機而動。所慮京師遙遠,一時題奏無由即達。命將出師,緩不及事,爲可憂爾。男之慾歸已非一日,急急圖此已兩年,今竟陷身於難。人臣之義至此,豈復容苟逃幸脫!惟俟命師之至,然後敢申前懇。俟事勢稍定,然後敢決意馳歸爾。伏望大人陪萬保愛,諸弟必能勉盡孝養,旦暮切勿以不孝男爲念。天苟憫男一念血誠,得全首領,歸拜膝下,當必有日矣。因聞巡檢便,草此。臨書慌憒,不知所云。七月八年級日。

  右吾師逢寧濠之變,上父海日翁第二書也。自豐城聞變,與幕士定興兵之策,恐翁不知,爲賊所襲,即日遣家人間道趨越。至是發兵于吉安,復爲是報,慰翁心也。且自稱姓者,別疑也。嘗聞幕士龍光雲:“時師聞變,返風回舟。濠追兵將及,師欲易舟潛遁。顧夫人諸公子正憲在舟。夫人手提劍別師曰:‘公速去,毋爲妾母子憂。脫有急,吾恃此以自衛爾!’及退還吉安,將發兵,命積薪圍公署,戒守者曰:‘儻前報不利,即舉火爇公署。’時鄒謙之在中軍,聞之,亦取其夫人來吉城,同誓國難。人勸海日翁移家避仇。翁曰:‘吾兒以孤旅急君上之難,吾爲國舊臣,顧先去以爲民望耶!’遂與有司定守城之策,而自密爲之防。”噫!吾師於君臣、父子、夫婦之間,一家感遇若此,至今人傳忠義凜凜。是書正億得於故紙堆中,讀之愴然,如身值其時。晨夕展卷,如侍對親顏。嘉靖壬子,海夷寇黃嚴,全城煨燼。時正億遊北雍,內子黃哀惶奔亡,不攜他物,而獨抱木主圖像以行,是卷亦幸無恙。噫!豈正億平時孝感所積,抑吾師精誠感通,先時身離患難,而一墨之遺,神明有以護之耶?後世子孫受而讀之,其知所重也哉!德洪拜手跋。

  嶺南寄正憲男

  初到江西,因聞姚公已在賓州進兵,恐我到彼,則三司及各領兵官未免出來迎接,反致阻撓其事,是以遲遲其行。意欲俟彼成功,然後往彼,公同與之一處。十一月初七,始過梅嶺,乃聞姚公在彼以兵少之故,尚未敢發哨,以是隻得晝夜兼程而行。今日已度三水,去梧州已不遠,再四五日可到矣。途中皆平安,只是咳嗽尚未全愈,然亦不爲大患。書到,可即告祖母汝諸叔知之,皆不必掛念。家中凡百皆只依我戒諭而行。魏廷豹、錢德洪、王汝中當不負所托,汝宜親近敬信,如就芝蘭可也。廿二叔忠信好學,攜汝讀書,必能切勵。汝不審近日亦有少進益否?聰兒邇來眠食如何?凡百隻宜謹聽魏廷豹指教,不可輕信奶婆之類,至囑至囑!一應租稅帳目,自宜上緊,須不俟我丁寧。我今國事在身,豈復能記念家事,汝輩自宜體悉勉勵,方是佳子弟爾。十一月望。

  正億初名聰,師之命名也。嘉靖壬辰秋,依其舅氏黃久庵寓留都,值時相更名於朝,責洪爲文告師,請更今名。當時問眠食如何,今正億壯且立,男女森列矣。噫,吾何以不負師託乎!方今四方講會日殷,相與出求同志,研究師旨,以成師門未盡之志,庶乎可以慰遺靈於地下爾。是在二子!嘉靖丁已端陽日,門人錢德洪百拜跋於天真精舍之傳經樓。

  贛州書示四侄正思等

  近聞爾曹學業有進,有司考校,獲居前列,吾聞之喜而不寐。此是家門好消息,繼吾書香者,在爾輩矣。勉之勉之!吾非徒望爾輩但取青紫榮身肥家,如世俗所尚,以誇市井小兒。爾輩須以仁禮存心,以孝弟爲本,以聖賢自期,務在光前裕後,斯可矣。吾惟幼而失學無行,無師友之助,迨今中年,未有所成。爾輩當鑑吾既往,及時勉力,毋又自貽他日之悔,如吾今日也。習俗移人,如油漬面,雖賢者不免,況爾曹初學小子能無溺乎?然惟痛懲深創,乃爲善變。昔人云:“脫去凡近,以遊高明。”此言良足以警,小子識之!吾嘗有《立志說》與爾十叔,爾輩可從鈔錄一通,置之幾間,時一省覽,亦足以發。方雖傳於庸醫,藥可療夫真病。爾曹勿謂爾伯父只尋常人爾,其言未必足法;又勿謂其言雖似有理,亦只是一場迂闊之談,非吾輩急務;苟如是,吾末如之何矣!讀書講學,此最吾所宿好,今雖干戈擾攘中,四方有來學者,吾未嘗拒之。所恨牢落塵網,未能脫身而歸。今幸盜賊稍平,以塞責求退,歸臥林間,攜爾尊朝夕切劘砥礪,吾何樂如之!偶便先示爾等,爾等勉焉,毋虛吾望。正德丁丑四月三十日。

  又與克彰太叔

  日來德業想益進修,但當茲末俗,其於規切警勵,恐亦未免有羣雌孤雄之嘆,如何?印弟凡劣,極知有勞心力,聞其近來稍有轉移,亦有足喜。所貴乎師者,涵育薰陶,不言而喻,蓋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於此亦可以驗己德。因便布此,言不盡意。

  正月廿六日得旨,令守仁與總兵各官解囚至留都。行及蕪湖,復得旨回江西撫定軍民。皆聖意有在,無他足慮也。家中凡百安心,不宜爲人搖惑,但當嚴緝家衆,掃除門庭,清靜儉樸以自守,謙虛卑下以待人,盡其在我而已,此外無庸慮也。正憲輩狂稚,望以此意曉諭之。近得書聞老父稍失調,心極憂苦。老年之人,只宜以宴樂戲遊爲事,一切家務皆當屏置,亦望時時以此開勸,家門之幸也。至祝至祝!事稍定,即當先報歸期。家中凡百,全仗訓飭照管,不一。

  老父瘡疾,不能歸侍,日夜苦切,真所謂欲濟無樑,欲飛無翼。近來誠到,知漸平復,始得稍慰。早晚更望太叔寬解怡悅其心。聞此時尚居喪次,令人驚駭憂惶。衰年之人,妻孥子孫日夜侍奉承直,尚恐居處或有未寧,豈有復堪孤疾勞苦如此之理!就使悉遵先生禮制,則七十者亦惟衰麻在身,飲酒食肉處於內,宴飲從於遊可也。況今七十五歲之人,乃尚爾煢煢獨苦若此,妻孥子孫何以自安乎?若使祖母在冥冥之中知得如此哀毀,如此孤苦,將何如爲心?老年之人,獨不爲子孫愛念乎?況於禮制亦自過甚,使人不可以繼,在賢知者亦當俯就,切望懇懇勸解,必須入內安歇,使下人亦好早晚服事。時嘗遊嬉宴樂,快適性情,以調養天和。此便自爲子孫造無窮之福。此等言語,爲子者不敢直致,惟望太叔爲我委曲開譬,要在必從而後已,千萬千萬!至懇至懇!正憲讀書,一切舉業功名等事皆非所望,但惟教之以孝弟而已。來誠還,草草不盡。

  祖母岑太夫人百歲考終時,海日翁壽七十有五矣,尤煢煢苫塊,哀毀逾制。師十二失恃,鞠於祖母。在贛屢乞終養弗遂,至是聞訃,已不勝痛割。又聞海日翁居喪之戚,將何以爲情?“欲濟無樑,欲飛無翼”,讀之令人失涕。師之學發明同體萬物之旨,使人自得其性,故於人義天常無不懇至,而居常處變,神化妙應,以成天下之務,可由此出。其道可以通諸萬世而無弊者,得其道之中也。錄此可以想見其概。德洪跋。

  寄正憲男手墨二卷

  正憲字仲肅,師繼子也。嘉靖丁亥,師起徵思田,正億方二齡。託家政於魏子廷豹,使飭家衆以字胤子。託正憲於洪與汝中,使切劘學問以飭內外。延途所寄音問,當軍旅倥傯之時,猶字畫遒勁,訓戒明切。至今讀之,宛然若示嚴範。師沒後,越庚申,鄒子謙之、陳子惟浚來自懷玉,奠師墓於蘭亭,正憲攜卷請題其後。噫!今二子與正憲俱爲泉下人矣,而斯卷獨存。正憲年十四,襲師錦衣蔭,喜正億生,遂辭職出就科試。即其平生,鄒子所謂“授簡不忘”,“夫子於昭”之靈,實寵嘉之”,其無愧於斯言矣乎!

  即日舟已過嚴灘,足瘡尚未愈,然亦漸輕減矣。家中事凡百與魏廷豹相計議而行。讀書敦行,是所至囑。內外之防,須嚴門禁。一應賓客來往,及諸童僕出入,悉依所留告示,不得少有更改。四官尤要戒飲博,專心理家事。保一謹實可託,不得聽人哄誘,有所改動。我至前途,更有書報也。

  舟過臨江,五鼓與叔謙遇於途次,燈下草此報汝知之。沿途皆平安,咳嗽尚未已,然亦不大作。廣中事頗急,只得連夜速進,南贛亦不能久留矣。汝在家中,凡宜從戒論而行。讀書執禮,日進高明,乃吾之望。魏廷豹此時想在家,家衆悉宜遵廷豹教訓,汝宜躬率身先之。書至,汝即可報祖母諸叔。況我沿途平安,凡百想能體悉我意,鈴束下人謹守禮法,皆不俟吾喋喋也。廷豹、德洪、汝中及諸同志親友,皆可致此意。

  近兩得汝書,知家中大小平安。且汝自言能守吾訓戒,不敢違越,果如所言,吾無憂矣。凡百家事及大小童僕,皆須聽魏廷豹斷決而行。近聞守度頗不遵信,致氐牾廷豹。未論其間是非曲直,只是氐牾廷豹,便已大不是矣。繼聞其遊蕩奢縱如故,想亦終難化導。試問他畢竟如何乃可,宜自思之。守悌叔書來,雲汝欲出應試。但汝本領未備,恐成虛願。汝近來學業所進吾不知,汝自量度而行,吾不阻汝,亦不強汝也。德洪、汝中及諸直諒高明,凡肯勉汝以德義,規汝以過失者,汝宜時時親就。汝若能如魚之於水,不能須臾而離,則不及人不爲憂矣。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之心,亦無良知可致矣。汝於此處,宜加猛省。家中凡事不暇一一細及,汝果能敬守訓戒,吾亦不必一一細及也。餘姚諸叔父昆弟皆以吾言告之。前月曾遣舍人任銳寄書,歷此時當已發回。若未發回,可將江西巡撫時奏報批行稿簿一冊,共計十四本,封固付本舍帶來。我今已至平南縣,此去田州漸近。田州之事,我承姚公之後,或者可以因人成事。但他處事務似此者尚多,恐一置身其間,一時未易解脫耳。汝在家凡百務宜守我戒諭,學做好人。德洪、汝中輩須時時親近,請教求益。聰兒已託魏廷豹時常一看。廷豹忠信君子,當能不負所託。但家衆或有桀驚不肯遵奉其約束者,汝須相與痛加懲治。我歸來日,斷不輕恕。汝可早晚常以此意戒飭之。廿二弟近來砥礪如何?守度近來修省如何?保一近來管事如何?保三近來改過如何?王祥等早晚照管如何?王禎不遠出否?此等事,我方有國事在身,安能分念及此?瑣瑣家務,汝等自宜體我之意,謹守禮法,不致累我懷抱乃可耳。

  東廓鄒守益曰:“先師陽明夫子家書二卷,嗣子正憲仲肅甫什襲藏之。益趨天真,奠蘭亭,獲睹焉。喜曰:‘是能授簡不忘矣!’書中‘讀書敦行,日進高明’;‘鈴束下人,謹守禮法’;及切祔道義,請益求教,互相夾持,接引來學,真是一善一藥。至‘吾平日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亦無良知可致’,是以繼志述事望吾仲肅也。仲肅日孳孳焉,進而書紳,退而服膺,則大慰吾黨愛助之懷,而夫子於昭之靈,實寵嘉之。”

  又

  去歲十二月廿六日始抵南寧,因見各夷皆有向化之誠,乃盡散甲兵,示以生路。至正月廿六日,各夷果皆投戈釋甲,自縛歸降,凡七萬餘衆。地方幸已平定。是皆朝廷好生之德感格上下,神武不殺之威潛孚默運,以能致此。在我一家則亦祖宗德澤陰庇,得天殺戮之慘,以免覆敗之患。俟處置略定,便當上疏乞歸。相見之期漸可卜矣。家中自老奶奶以下想皆平安。今聞此信,益可以免勞掛念。我有地方重寄,豈能復顧家事!弟輩與正憲,只照依我所留戒諭之言,時時與德洪、汝中輩切劘道義,吾復何慮。餘姚諸弟侄,書到鹹報知之。八月廿七日南寧起程,九月初七日已抵廣城,病勢今亦漸平復,但咳嗽終未能脫體耳。養病本北上已二月餘,不久當得報。即逾嶺東下,則抵家漸可計日矣。書至即可上白祖母知之。近聞汝從汝諸叔諸兄皆在杭城就試。科第之事,吾豈敢必於汝,得汝立志向上,則亦有足喜也。汝叔汝兄今年利鈍如何?想旬月後此間可以得報,其時吾亦可以發舟矣。因山陰林掌教歸便,冗冗中寫此與汝知之。

  我至廣城已逾半月,因咳嗽兼水瀉,未免再將息旬月,候養病疏命下,即發舟歸矣。家事亦不暇言,只要戒飭家人,大小俱要謙謹小心,餘姚八弟等事近日不知如何耳?在京有進本者,議論甚傳播,徒取快讒賊之口,此何等時節,而可如此!兄弟子侄中不肯略體息,正所謂操戈入室,助仇爲寇者也,可恨可痛!兼因謝姨夫回,便草草報平安。書至,即可奉白老奶奶及汝叔輩知之。錢德洪、王汝中及書院諸同志皆可上覆,德洪、汝中亦須上緊進京,不宜太遲滯。

  近因地方事已平靖,遂動思歸之懷,念及家事,乃有許多不滿人意處。守度奢淫如舊,非但不當重託,兼亦自取敗壞,戒之戒之!尚期速改可也。寶一勤勞,亦有可取。只是見小欲速,想福分淺薄之故,但能改創亦可。寶三長惡不悛,斷已難留,須急急遣回餘姚,別求生理;有容留者,即是同惡相濟之人,宜並逐之。來貴奸惰略無改悔,終須逐出。來隆、來價不知近來幹辨何如?須痛自改省,但看同輩中有能真心替我管事者,我亦何嘗不知。添福,添定、王三等輩,只是終日營營,不知爲誰經理,試自思之!添保尚不改過,歸來仍須痛治。只有書童一人實心爲家,不顧譭譽利害,真可愛念。使我家有十個書童,我事皆有託矣。來瑣亦老實可託,只是太執戇,又聽婦言,不長進。王祥、王禎務要替我盡心管事,但有闕失,皆汝二人之罪。俱要拱聽魏先生教戒,不聽者責之。

  明水陳九川曰:“此先師廣西家書付正憲仲肅者也。中間無非戒諭家人謹守素訓。至致良知三字,乃先師平素教人不倦者。雲‘誠愛惻怛之心即是致良知’,此晚年所以告門人者,僅見一二於全集中,至爲緊要。乃於家書中及之,可見先師之所以丁寧告戒者,無異於得力之門人矣。仲肅宜世襲之。”

  黃樓夜濤賦

  朱君朝章將復黃樓,爲予言其故。夜泊彭城之下,子瞻呼予曰:“吾將與子聽黃樓之夜濤乎?”覺則夢也。感子瞻之事,作《黃樓夜濤賦》。

  子瞻與客宴於黃樓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橫樓,明月未出。乃隱几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聲起於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聽,又似夾河之曲,或隱或隆,若斷若逢,若揖讓而樂進,歙掀舞以相雄。觸孤憤於崖石,駕逸氣於長風。爾乃乍闔復辟,既橫且縱,摐摐渢渢,洶洶瀜瀜,若風雨驟至,林壑崩奔,振長平之屋瓦,舞泰山之喬松。咽悲吟於下浦,激高響於遙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過於呂梁之東矣。

  子瞻曰:“噫嘻異哉!是何聲之壯且悲也?其烏江之兵,散而東下,感帳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聲飲泣,怒戰未已,憤氣決臆,倒戈曳戟,紛紛籍籍,狂奔疾走,呼號相及,而復會於彭城之側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內,思歸故鄉,千乘萬騎,霧奔雲從,車轍轟霆,旌旗蔽空,擊萬夫之鼓,撞千石之鍾,唱大風之歌,按節翱翔而將返於沛宮者乎?”於是慨然長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啓戶馮欄而望之。則煙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檣泊於洲渚,夜氣起於郊垌,而明月固已出於芒碭之峯矣。

  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爲濤聲也。夫風水之遭於澒洞之濱而爲是也,茲非南郭子綦之所謂天籟者乎?而其誰倡之乎?其誰和之乎?其誰聽之乎?當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橫奔四潰,茫然東翻,以與吾城之爭於尺寸間也。吾方計窮力屈,氣索神憊,懍孤城之岌岌,覬須臾之未壞,山頹於目懵,霆擊於耳聵,而豈復知所謂天籟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脫魚腹而出塗泥,乃與二三子徘徊茲樓之上而聽之也。然後見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彭湃掀簸,震盪澤渤,籲者爲竽,噴者爲箎,作止疾徐,鐘磬祝敔,奏文以始,亂武以居,呶者嗃者,囂者嗥者,翕而同者,繹而從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蓋吾俯而聽之,則若奏簫鹹於洞庭,仰而聞焉,又若張鈞天於廣野,是蓋有無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將以寫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蕩吾胸中之壹鬱者乎?而吾亦胡爲而不樂也?”

  客曰:“子瞻之言過矣。方其奔騰漂盪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爲而爲者,而豈水之能爲之乎?及其安流順道,風水相激,而爲是天籟也,亦有莫之爲而爲者,而豈水之能爲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據其所有者以爲歡,而追其既往者以爲戚,是豈達人之大觀,將不得爲上士之妙識矣。”

  子瞻展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乃作歌曰:“濤之興兮,吾聞其聲兮。濤之息兮,吾泯其跡兮。吾將乘一氣以遊於鴻蒙兮,夫孰知其所極兮。”弘治甲子七月,書於百步洪之養浩軒。

  來雨山雪圖賦

  昔年大雪會稽山,我時放跡遊其間。巖岫皆失色,崖壑俱改顏。歷高林兮入深巒,銀幢寶纛森圍圓。長矛利戟白齒齒,駭心慄膽如穿虎豹之重關。澗溪埋沒不可辨,長鬆之杪,修竹之下,時聞寒溜聲潺潺。沓嶂連天,凝華積鉛,嵯峨嶄削,浩蕩無顛。嶙峋眩耀勢欲倒,溪迴路轉,忽然當之,卻立仰視不敢前。嵌竇飛瀑,忽然中瀉,冰磴崚嶒,上通天罅,枯藤古葛倚巖嶅而高掛,如瘦蛟老螭之蟠糾,蛻皮換骨而將化。舉手攀援足未定,鱗甲紛紛而亂下。側足登龍虯,傾耳俯聽寒籟之颼颼,陸風蹀躡,直際縹緲,恍惚最高之上頭。乃是仙都玉京,中有上帝遨遊之三十六瑤宮,傍有玉妃舞婆娑十二層之瓊樓,下隔人世知幾許,真境倒照見毛髮,凡骨高寒難久留。劃然長嘯,天花墜空,素屏縞障坐不厭,琪林珠樹窺玲瓏。白鹿來飲澗,騎之下千峯。寡猿怨鶴時一叫,彷佛深谷之底呼其侶,蒼茫之外爭行蹙陣排天風。鑑湖萬頃寒濛濛,雙袖拂開湖上雲,照我鬚眉忽然皓白成衰翁。手掬湖水洗雙眼,回看羣山萬朵玉芙蓉。草圍蒲帳青莎蓬,浩歌夜宿湖水東。夢魂清撤不得寐,乾坤俯仰真在冰壺中。幽朔陰巖地,歲暮常多雪,獨無湖山之勝,使我每每對雪長鬱結。朝回策馬入秋臺,高堂大壁寒崔嵬,恍然昔日之湖山,雙目驚喜三載又一開。誰能縮地法此景,何來石田畫師,我非爾,胸中胡爲亦有此?來君神骨清莫比,此景奇絕酷相似。石田此景非爾不能摸,來君來君非爾不可當此圖。我嘗親遊此景得其趣,爲君題詩,非我其誰乎?靜心錄之六 續編二

  與滁陽諸生書並問答語

  諸生之在滁者,吾心未嘗一日而忘之。然而闊焉無一字之往,非簡也,不欲以世俗無益之談徒往復爲也。有志者,雖吾無一字,固朝夕如面也。其無志者,蓋對面千里,況千里之外盈尺之牘乎!孟生歸,聊寓此於有志者,然不盡列名,且爲無志者諱,其因是而尚能興起也。

  或患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陽明子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靜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

  德洪曰:“滁陽爲師講學首地,四方弟子,從遊日衆。嘉靖癸丑秋,太僕少卿呂子懷復聚徒於師祠。洪往遊焉,見同門高年有能道師遺事者。當時師懲末俗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既後漸有流入空虛,爲脫落新奇之論。在金陵時,已心切憂焉。故居贛則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慾,致省察克治實功。而徵寧藩之後,專發致良知宗旨,則益明切簡易矣。茲見滁中子弟尚多能道靜坐中光景。洪與呂子相論致良知之學無間於動靜,則相慶以爲新得。是書孟源、伯生得之金陵。時聞滁士有身背斯學者,故書中多憤激之辭。後附問答語,豈亦因靜坐頑空而不修省察克治之功者發耶?

  家書墨跡四首

  四首墨跡,先師胤子正億得之書櫃中,裝制卷冊,手澤燦然,每篇乞洪跋其後。

  與克彰太叔

  克彰號石川師之族叔祖也聽講就弟子列退坐私室,行家人禮別久缺奉狀,得詩見邇來進修之益,雖中間詞意未盡純瑩,而大致加於時人一等矣。願且玩心高明,涵泳義理,務在反身而誠,毋急於立論飾辭,將有外馳之病。所云“善念才生,惡念又在”者,亦足以見實嘗用力。但於此處須加猛省。胡爲而若此也?無乃習氣所纏耶?

  自俗儒之說行,學者惟事口耳講習,不復知有反身克已之道。今欲反身克已,而猶狃於口耳講誦之事,固宜其有所牽縛而弗能進矣。夫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爲習氣所汩者,由於志之不立也。故凡學者爲習所移,氣所勝,則惟務痛懲其志。久則志亦漸立。志立而習氣漸消。學本於立志,志立而學問之功已過半矣。此守仁邇來所新得者,願毋輕擲。

  若初往年亦常有意左、屈,當時不暇與之論,至今缺然。若初誠美質,得遂退休,與若初了夙心,當亦有日。見時爲致此意,務相砥勵以臻有成也。人行,遽不一一。

  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爲習所勝、氣所汩者,志不立也。痛懲其志,使習氣消而本性復,學問之功也。噫!此吾師明訓昭昭告太叔者告吾人也,可深省也夫!德洪爲億弟書。

  與徐仲仁

  仲仁即曰仁,師之妹婿也

  北行倉率,不及細話。別後日聽捷音,繼得鄉錄,知秋戰未利。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僕之所望也。家君舍衆論而擇子,所以擇子者,實有在於衆論之外,子宜勉之!勿謂隱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謂聰明可恃而有怠志;養心莫善於義理,爲學莫要於精專;毋爲習俗所移,毋爲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爲迂闊也。

  昔在張時敏先生時,令叔在學,聰明蓋一時,然而竟無所成者,蕩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污下,念慮之間,顧豈不易哉!斯誠往事之鑑,雖吾子質美而淳,萬無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意欲吾子來此讀書,恐未能遂離侍下,且未敢言此,俟後便再議。所不避其切切,爲吾子言者,幸加熟念,其親愛之情,自有不能已也。

  海日翁爲女擇配,人謂曰仁聰明不逮於其叔,海日翁舍其叔而妻曰仁。既後,其叔果以蕩心自敗,曰仁卒成師門之大儒。噫!聰明不足恃,而學問之功不可誣也哉!德洪跋。

  上海日翁書

  寓吉安男王守仁百拜書上父親大人膝下:

  江省之變,昨遣來隆歸報,大略想已如此。時寧王尚留省城,未敢遠出,蓋慮男之搗其虛,躡其後也。男處所調兵亦稍稍聚集,忠義之風日以奮揚,觀天道人事,此賊不久斷成擒矣。昨彼遣人齎檄至,欲遂斬其使,奈齎檄人乃參政季斅,此人平日善士,又其勢亦出於不得已,姑免其死,械擊之。已發兵至豐城諸處分佈,相機而動。所慮京師遙遠,一時題奏無由即達。命將出師,緩不及事,爲可憂爾。男之慾歸已非一日,急急圖此已兩年,今竟陷身於難。人臣之義至此,豈復容苟逃幸脫!惟俟命師之至,然後敢申前懇。俟事勢稍定,然後敢決意馳歸爾。伏望大人陪萬保愛,諸弟必能勉盡孝養,旦暮切勿以不孝男爲念。天苟憫男一念血誠,得全首領,歸拜膝下,當必有日矣。因聞巡檢便,草此。臨書慌憒,不知所云。七月八年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