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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人深思的人生哲理故事:豔翅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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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人深思的人生哲理故事:豔翅蝶

鳥有鳥語,蝶有蝶魂。百鳥朝鳳,是爲了鳳凰的重生,萬蝶翩飛,是爲了楓象樹上的一個即將蛻變成蝶的蛹。

那一刻,無邊楓葉連天紅,蝶舞翩翩。漫天紛飛的葉子,厚厚的落了一地,踩上去,軟綿綿,沙沙沙地響。我便是萬蝶叢中一隻小小的蝴蝶。豔翅輕舞,靜數每一棵楓樹的年輪,葉落葉生葉又紅,葉紅葉落又葉生,別無所求。

當年一起朝聖的蝴蝶,次第凋零,笨笨如我,食楓葉醇香,靜數楓香樹年輪一天天,一年年。不想竟修的不死之身,一對豔翅,分外奪目,千年如一日。

流年不改宿江的歲月,又是一年楓葉染秋紅。

楓香木涎,作爲蝴蝶媽媽靈魂的化身,終日沉睡,只在祭祀的楓木大鼓聲中醒來。而我依舊豔翅輕舞,靜數年輪。

祭祀的楓木大鼓,聲聲雷動。楓香木涎,醒來,享受榮耀而神聖的時刻,每每此際,便約我同來。盛裝的苗人後裔,銀飾影動,美酒飄香,載歌載舞。

站在楓香木涎肩上的我,豔翅輕舞,顛倒衆生,億萬斯年的清修,終毀於一旦。

蝶淚潸潸,豔翅瞬間凋零如枯葉,疼痛揪心蝕骨。

蝴蝶媽媽曾經告誡我說,“豔翅,你的眼,是不能流水的。眼流水,是你凡心所在,如若那一天,你有了眼流水,你就會變成人。經歷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愛恨悠悠。”

這一世,我擁有美貌,來到名存實亡的楚國。

偏地烽火,狼煙四起,累累白骨,觸目驚心。

小時候的我,並不怎麼出衆,二八年華里,我一日三春的蛻變,出落的模樣兒周正,人見人愛。

提親的人,將我家的門檻踐踏的如銅鏡般光滑,我躲在簾子後面,細細聽,淺淺看,終不遂願。

處於亂世,遍地烽火狼煙,我在銅鏡裏,暗自擔憂。

我有這般美貌,總的找個值得託付終生的人。這個人,可以沒有臭銅三千,但至少也得衣食無憂,可以不是書香門第,但至少也得斷文識字。

閨蜜的玩伴,都說,生於亂世,得找個英雄託付終身,我暗暗心動。

英雄,誰是我的英雄?

“楚雖三戶,亡秦比楚”,這句童謠傳入我的耳際。我不禁一遍一遍的問自己,楚人果真如此英勇?

陌上花開染微醺,成羣的蝴蝶翩翩而舞,我開始有些後悔,不該蛻變成人。生於亂世的人,還不如一隻蝴蝶。我在長者那裏不恥下問,得到的答案是,楚人裏面有個英雄叫項羽。

力拔山兮氣蓋世,不屑練劍,願學萬人敵。

果真如斯,我心蠢蠢欲動。

我不甚明白。問父親,“什麼是萬人敵?”

答曰:傻丫頭,萬人敵,就是竹簡上的兵法。

撩起竹簡,挑燈夜看,我砰然心動,原來項羽是想做個將軍的英雄。

父親甚爲不解,“丫頭,你看這些作甚?一介女流,相夫教子足矣,女子無才便是德。”

父親那裏知道我的心事。

項氏家族,幾代名將,家世顯赫。我開始暗戀這個大家口口相傳的英雄。

亂世深處不知年,我與我周旋。

經人有意的安排,我在家的後花園裏遇到了項羽。英氣逼人,我一見傾心,再見傾城。

我不可救藥的愛上了項羽,項羽也被我不俗的容貌深深吸引。

項羽志在天下,而我並不關心,是誰的天下,誰是王,只在乎項羽,只慕英雄不慕仙,不染臭銅不染權。

項羽馳騁沙場,所向無敵。征戰之餘仍不忘,我的深深惦記和思念。

我夢想着,十里紅妝蜿蜒而至,終不得見,沒有項羽在身邊的日子,一日三秋,食無味,睡無眠,漸漸憔悴入銅鏡。

忽一日,項羽派馬車,將我接入楚王宮中,我滿心歡喜。當着很多有頭有面的人物,其中就有范增,季布和彭越。項羽在軍營裏,將我抱上了那一匹他最喜歡的站馬。我緊緊偎依在項羽的懷裏,芊芊小手,握在他手心裏的繮繩,馬兒,起照,嘶鳴,疾馳而去。

草清清,花漫漫,微風習習,一山隱去一水生。

剎那,我聽見心底一樹一樹花開的聲音,漫天飛舞的蝴蝶,翩翩起舞。我紅暈從生,一顆心,不是一堆心,在亂跳,應該說是在鹿撞。

醉了,真的醉了!一種叫甜蜜的感覺涌便全身。

我,順理成章住進了項家。丫鬟成羣,小廝無數,十指不染陽春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小日子過得舒心極了。這些都不值一提,更重要的是,英雄就睡在身邊,心裏踏實而又安穩。

指尖流年,心上芭蕉,在烽火狼煙裏暗自窈窕。項羽帶領江東弟子,一路征戰,終於推翻了強大的秦王朝,做了西楚霸王。

我從來都不曾想到,會做了王妃,從此,我叫項羽爲大王,我的英雄我的王。

公公在戰亂中負傷,不久死了。項羽拜范增爲亞父,這個范增,着實可恨,每每看我都不順眼,淳淳告誡大王,“一旦兒女情長就英雄氣短。”甚至對我這個弱女子起了殺心,真是不明白。我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

英雄愛美,不是很好嗎?

危機處處,雖如此,又何妨?

我的英雄我的王,深愛着我,遷就於我。

項羽,得之,我幸!

項羽,得之,我命!

鴻門宴上,大王豪氣干雲,酒過四巡,終反范增之謀,沒有殺掉劉邦這個小人,放魚入海。

隨着章邯大軍的覆沒,四十萬降軍的活埋,秦王朝轟然堪塌。

劉邦趁機出漢中,入主咸陽,掠財而後,一把火焚燒了咸陽殿。

楚漢之爭開始了,劉氏漢軍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我都不得不佩服這個亭長出身的劉邦,馭人之高明。昔日胯下的小子——韓信,一路風生水起,執掌漢兵。誓雪前恥,重兵將大王圍困垓下

百里營帳,燈火重重,寂靜的不正常。夜半時分,軍營裏四面傳來楚歌聲。

是誰?是誰有如此的雅興?在午夜夢迴處,吹簫放歌?悠悠洞簫,千迴百轉,哀怨悽美。三軍將士思鄉,思親之情來的這般躍然。曲至心處,衆人高唱楚歌。昔日所向披靡的江東子弟,面對悠悠楚歌,潰不成軍。

大王起身,披甲上馬,攜我殺出十面埋伏。大王之勇,所向披靡,然,精銳盡失。

我甚爲感動,在如此兵敗的危難時刻,大王居然沒有拋下我,獨自逃命。

得愛如斯,別無他求。不管大王成敗如何,你依然是我的英雄我的王。

滔滔烏江,無語東流,江邊一船伕,上來相迎。在這個時候,居然有人願意幫助大王渡江,實在可貴,這個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

“奉亞父之命,老夫在此等候大王已然十年,請大王過江!”船伕畢恭畢敬,白髯飄飄,一雙眼睛霍然生光。

老船伕的十年守候,原來是范增的一片真心,爲大王留了條後路。我對於范增的恨,瞬間消弭。愛屋及烏,突然覺得愧疚於他,真是疾風識勁草,危難見真心。

江東弟子今猶在,誠爲君王捲土來。

做人如斯,夫復何求?

“大王,過江吧!那裏還有你的精銳所在,你一定可以捲土重來,打敗漢軍。”

“事已至此,我無顏見江東父老。虞姬啊虞姬,項羽對你不住,不能保你一世周全。”

“大王,你沒有對不住我。你周全我就周全,你不在,我還要什麼周全?是你讓我感受到,人間還有真愛,此生足矣。”

“你是我的女人,我死後,他們斷然不會放過你。虞姬虞姬奈若何?”

漢軍已掠境,四方楚歌聲,大王你切記,賤妾何了身?

“這一世,蒙大王垂愛,足矣!願隨君王去。”

一劍飄血,我轟然倒地,嘴角掛着滿足的微笑。雙雙熱血染地,我的英雄我的王,已長眠烏江之畔,而我獲得了重生,蛻變成蝶,殷紅的翅膀,一如千年前驚豔。

豔翅輕舞,我向着楓葉醇香的方向飛去。回到了蝴蝶部落,我的豔翅,多了一重殷紅,我深知,那是我和項羽的骨血所致。我向蝴蝶姐妹們,講述着我在人間的喜怒哀樂,姐妹們好生羨慕,爲我有着這樣的經歷,翩翩而舞。

楓香木涎,一睡經年,一夢三千。這次,突然聞風而至,歡迎我的歸來。

我突然很感動,藉着她睡意酣然的肩膀,我豔翅輕舞。楓香木涎,再次沉睡,而我,依舊數着身邊,楓香樹的年輪,一天天,一年年。

楓葉紅了又落了,落了又紅。

青山不改,滄海橫流。

又一次的盛大祭祀,隆隆楓木大鼓聲響起,我叫醒了楓香木涎,提示她,該我們出場了。

篝火熊熊,銀飾影動,苗家兒女,屠雞殺鵝,割豬宰牛,刮魚烝龜,迎接楓香木涎的到來。

載歌載舞的俊男少女,狗肉飄香,美酒酣飲。

楓香木涎,睡眼迷離,而我豔翅輕舞,飛過盛世的狂歡,面對如此人間美食,美酒,我開始懷念那些在人間的日子,塵念再生。

楓香木涎淡然一笑:豔翅,你到底是凡心未了。

我說:什麼都瞞不過你。楓香木涎笑而不答,含笑而睡。

我突然想起,蝴蝶媽媽曾說:豔翅,水是你的劫難。你若爲人,必先有水。

上一世,是自己的眼流水,這一世,又是什麼?我茫然四顧,只有飄香的美酒。

美酒,美酒!我豁然明白。

我再次爲了楓香木涎,豔翅輕舞,依依拜別。在一個操鼓的小夥身邊歡飛,高高舉起的鼓槌,重重的落下,將我的豔翅折斷。我無力飛翔,藉着楓葉的下落,飄向了一隻碩大的酒碗,狠命的飲一口人間的美酒,折斷的豔翅深處,傳來熟悉的疼痛,揪心蝕骨。

痛並快樂着,我知道,我的夢想即將開始。

小夥兒始料不及,手中的鼓槌滑落於地,隆隆鼓聲,戛然而止。

小夥兒伏地而拜,輕輕的將我置於掌心,我感覺到他手心陣陣冰涼。

“族長,請原諒我的過失,將如此美麗的蝴蝶,豔翅生生折斷。”小夥兒向族長懺悔,流下了虔誠的淚水。

我撲騰着折斷的半個翅膀,將他滴在楓木大鼓上的淚水,一飲而盡,悄然飛走。

這一世,我再次化蝶爲人,擁有智慧。姓龐名統,道號鳳雛,生於襄陽。著皁袍,戴竹冠,穿素屐,濃眉掀鼻,身材肥矮。

想我堂堂豔翅,蛻變爲人,居然生的這般醜陋,我心有不甘。

男人,生的醜陋沒有什麼,有本事,纔是硬道理。

我自幼飽讀經書,研習兵法,有着過目不忘的才能。夢想着縱橫天下,擇木而棲。

男人當生於亂世,方顯英雄本色。這個時代,滿目創傷,大漢王朝,搖搖欲墜,諸侯混戰,人才輩出,可謂時勢造英雄。

我高調隱居,孤傲做人,和孔明,子敬成了知己,託人放出“臥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的風聲,名動四方。

出廬伊始,在周瑜手下,獻謀連環計,被周瑜發揮的淋漓盡致,一把火燒的曹操丟盔棄甲,敗走華容道,不想關羽這廝,竟然顧及舊情,放水曹操,很是不爽。終日飲酒,借酒裝瘋,口出狂言。

周瑜英年早逝,我渴望被吳侯重用,子敬將我舉薦給吳侯。

我滿心歡喜,卻鎩羽而歸。爲何?

我就是改不了自己狂傲的本性,輕漫周瑜。周瑜何許人也?吳侯兄弟的恩人,東吳的擎天一柱。吳侯發誓永不錄用於我。子敬問我,“意欲何往?”

我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投曹操去。”

子敬大驚,“不可,曹賊奸詐,不是你可以去的地方。”

權衡再三,子敬休書一封,讓我去找劉備。

我在酒肆裏鬱鬱寡歡,不想遇到了諸葛,也勸我去投劉備。

我便乘船過荊州,去了西川。

世人都說劉備,禮賢下士,不想劉備也是俗人一個。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劉備見我相貌奇醜,甚爲不喜。將我如乞丐般的打發到耒陽做一個小小的縣令。

區區縣令,方圓不過百里,我鬱悶之極。終日飲酒,不理政事。常常宿酒未醒,醉扶歸。

在我任縣令百日之後,我的不務正業終傳到了劉備的耳朵,劉備大怒,派一粗人張飛來視察。

我不曾想,世人都說,猛張飛,有勇無謀。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錯了,錯了,大大的錯了。張飛端坐縣衙,見我半日之內,手批竹簡,口中發落,耳內聽詞,曲直分明,分毫不錯。

處理完畢,伸個懶腰,擲筆於地,拿起酒葫蘆,一飲而盡,放聲大笑,說:曹操,孫權,我都視若掌上玩物,區區百里縣令,有什麼大事。張飛本是愛酒之人,豪氣干雲,見狀,驚爲天人,三拜及地,將我帶回見劉備。

自家兄弟辦事,就是簡單,不用什麼狗屁薦書。劉備當即賠禮道歉,封我做了軍師。

得遇明主,不建功勳,總是如坐鍼氈。我卑鄙的出賣張鬆,用他的人頭,爲了劉備取西川突天下,找了一個藉口。

去雒城的路有兩條,一大一小。我選擇了走小路,臨行時故意上馬摔倒,向劉備要了那匹白馬——的盧。劉備倒也慷慨,欣然與我。

我騎的盧,與魏延行至一山谷,問,“這是何地?”

隨行的士兵告之,叫做落鳳坡。

落鳳坡?我豁然心驚,想我道號鳳雛,這裏叫落鳳坡。

我抖了抖皁袍上的塵土,端正竹冠,拿起酒壺,一飲而盡,放聲狂笑。

當羽箭穿透我胸膛的剎那,我心有不甘。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身邊的士兵,也染紅了身下的黑土。一片楓葉向我飄來,肉身已逝,靈魂卻獲得重生。我再次蛻變成蝶,一雙血紅的翅膀,漸漸豐滿,在陽光下漸漸絢爛,慢慢斑駁。

我深深的看了一眼,這幅醜陋的人間皮囊,聞着楓葉的醇香,飛向心靈的深處。

一彎溪水靜靜的流,一片楓林鬱鬱蔥蔥的長。豔翅上的血腥,怎麼都化不去。

萬蝶翩飛,圍着我好奇的問,“豔翅,做人的感覺如何?”

我竟無言與對,淡淡的問,“楓香木涎還在睡?”

楓香木涎,在楓香樹木深深處,睡的正酣。

我依然數着楓香樹年輪,豔翅輕舞。

秋去秋來秋還在,春回春歸春又回。

楓葉的醇香,漸漸淡化我雙翅上的血腥,有一種遍體金黃的楓葉,使我的翅膀變得更加鮮豔剔透,還帶着隱隱的香氣。

一日,一棵古老的楓香樹突然問我:豔翅,我今年是不是九百九十九歲?

我笑而不答。爲何?因爲我也不知道這個老楓樹到底有多少個年輪。我數的不是年輪,而是內心的寂寞。

所有的楓香樹,所有的蝴蝶,所有的小草,都以爲我沒日沒夜的數年輪,是沒心沒肺的,空有一雙美麗的豔翅。殊不知,正是這簡單而枯燥的勞動,使我終日沐浴着醉人的楓葉醇香,有了不生不滅的靈魂。

祭祀的楓木大鼓聲,再次喚醒了楓香木涎,而我,也爲聽到這隆隆鼓聲,滿心歡喜。

苗家兒女,銀飾盛裝,殺壯豬,宰肥牛,美酒飄香,祭祀先祖。

楓香木涎,在莊嚴的祭文中,享受膜拜,理所當然。而我,豔翅輕舞在載歌載舞的人羣中,留下淡淡的蝶香。我有些累了,落在一個畫板上小憩。

“好漂亮的蝴蝶,多好看的一雙翅膀。”一女子笑靨如花的感嘆道。

身邊的男子,口咬畫筆,輕輕的換過一張宣紙,生怕驚飛了我,悄聲道,“別驚跑了,畫了送給你。”

“真的嗎?”

“真的。”

我的豔翅,在他的筆下,瞬間鮮活。末了,還送我一葉芭蕉輕舞,我醉了,深深的醉了,一個趔趄,栽倒在硃砂墨硯中。

淡淡墨汁,隱隱硃砂,將我的豔翅侵染,一種熟悉的疼痛傳來,揪心蝕骨。

我暗叫不好,蝴蝶媽媽曾說,水是我的劫難,這次又不知道要蛻變成什麼人。

我撲騰着翅膀,努力的飛走。

這一世,在欣賞別人畫筆下的我,得意忘了形,錯染了硃砂墨汁,蛻變成了人。

出生永州,姓錢,字藏真。很小的時候,我就在寺廟裏做了小沙彌,法號懷素。在事佛參禪之暇,酷愛上了書法。由於家貧,沒有紙張可以用,我便在地上,沙堆裏寫字,但這隻能識字和記憶,不能體會書法的精妙。後來,在漆板上塗上白漆寫字,但是太光滑不能着墨,棄之。

苦惱不已,忽一日,見芭蕉葉子,細嫩柔滑,大喜。我何不在蕉葉上練字?

可是一株芭蕉,不過三五十葉,上那裏去弄那麼多蕉葉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我一面殷勤事佛,一邊在寺廟附近開了些荒地,種了些芭蕉。

種蕉伊始,鋤頭比我都高出一頭,數年之間,芭蕉終成林,數不勝數,我滿心歡喜。在芭蕉葉上練字,寒暑不斷,經年如一日。

烈日酷暑毒辣其身,三九嚴寒凍破雙手,都不能阻止我練字的熱情和我對於書法的癡愛。

大的蕉葉寫完,小的蕉葉稚嫩,又捨不得割,只好就着芭蕉樹而寫。 我給這片芭蕉林,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綠天庵。

我誠心事佛,卻飲酒吃肉,飲酒而後,卻書性大發,揮毫飲墨,不拘是粉壁長廊,還是路邊的幾塊石壁,甚至是僧袍袈裟,信手拈來,疾書兩三行,渾然天成,如狂龍驚鳳,飛沙走石。每每酒醒之後,有人問起書中奧妙,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我一介布衣,卻癡心書法。心中仰慕草聖已久,手中之筆,卻一刻也未曾倦怠。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我叔父就譏諷說,“遠錫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真如。”

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有如遠飛之鶴而沒有同行的伴侶,像片孤雲託付於太虛。發起狂來看輕世界,醉起酒來得到真性情。

數十年之間,我書法略有小成,蕉葉練字,傳遍江湖朝野,有御史李舟說:“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爲也,餘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

綠天庵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顛張狂素”成了一面金字大旗。很多的文人雅士慕名前來看我的笑話,也有很多書法的同道之人,來切磋書法,給我鼓勵和指點迷津。

這麼些年,我一直無緣親眼目睹很多前人的真跡墨寶,總覺得自己所見甚淺,深以爲憾。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遂輕裝上路,我決定下山,四處遊歷一番,拜見當代名士,以求在書法上的更高境界。偶然,會見到散佚難見的經典之作,心胸豁然,疑惑頓失。

世人傳言:書法一道,顏筋柳骨。而我精於狂草一道,不是一般人可以賞析玩弄的。顏真卿,當世一流的書法大家,其筆法練達,精於鑑賞,在看過我的墨跡文字後,題詞稱讚,並書寫《懷素上人草書歌敘》。

當顏魯公落筆下印的那一刻,我不禁熱淚盈眶。想想席天暮地的綠天庵,看看老繭重生的雙手,想想芭蕉林後默然無語的筆冢,想想寒風中的烈酒,至於我,書法一道,何等艱辛!我多年的苦練,癡心,沒有白費。

我又先後拜訪了,尚書司勳郎盧象,禮部侍郎張謂,吏部侍郎韋陟,御史許瑝,戴叔倫,竇冀等等。受益匪淺,小宗伯張謂廣邀名仕,吟詩作賦,談書法與席上尊前,通宵達旦。

顏魯公在我的書法帖子裏寫序推薦道:“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精心草聖,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忽然聽到顏魯公以“開士”稱頌我,我誠惶誠恐。

爲何?

我事佛多年,卻無心參禪。貪嗔癡爲佛門三毒,我獨佔其二。貪——我迷戀塵世間的浮名,“顛張狂素”這個金字大旗,心裏喜歡得緊;癡——我癡心書法一道,狂草,已是我的靈魂。

我身著僧袍,頭頂戒巴,卻將清規戒律的和尚,飲酒吃肉,還時常大醉,癡心書法,貪念不減俗人,不過,還好,沒有殺人放火,姦淫擄掠。

一篇《自敘帖》,張謂說:“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我的筆勢真的似虺蛇奔走,真氣充盈座位間,氣魄如旋風驟雨,聲響震盪屋堂裏?有些言過其實吧。

而員外盧象說:“初疑輕煙淡古鬆,又似山開萬仞峯。”起初疑似輕煙搖動千古鬆,隨後又像羣山闢出萬仞峯。我的字裏行間,還有這麼美好的畫面?可見,胸中沒有墨水,是不能鑑賞高級藝術品的。

永州王邕說更誇張:“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說我的點畫遒勁像寒猿飲水而撼動枯籐,筆力雄強又似壯士力拔山中勁鐵。不愧是我的同鄉,淨說好聽的,尤其喜歡“點畫遒勁如寒猿飲水”,像極了我在芭蕉樹上練字的情景,雖有揭我傷疤之嫌,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很受用。

想我一介布衣,能夠躋身社會名流,靠的就是這些人的爭相好奇傳頌。

處士朱遙說:“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 說我下筆唯有雷閃電激,奔流不止,字成只見蟠龍飛走,令人生畏。

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還有那些可以精進的。

只有許瑝說我的狂草,“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驪半無墨。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後卻書書不得。”我倒是很喜歡,一言中的。

一如竇冀所說,“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我確實如斯,有這份隨興而書的嗜好。

殊不知,那是我清貧日子裏的一抹激情宣泄,買不起宣紙徽墨使然。

狂草深處不知年,我依然事佛,吃肉喝酒,不過多了一件事兒,在狂草中學會了參禪。

忽一日,綠天庵的芭蕉林,瞬間枯萎,我的肉身溘然而逝,而硯臺裏的墨汁猶香,我在筆毫蛻變成蝶,豔翅輕舞,一如千年以前一樣,聞着楓葉的醇香,向着楓木林深深深處飛去,飛去······

我豔翅輕舞,依舊心不在焉的數着年輪。尋遍楓香樹林的每一個角落,都不見楓香木涎的睡影,突然很想念。

每每念想楓香木涎,我的豔翅便漸漸飄香,漸漸瀰漫楓林深處。楓葉嘩啦啦的響,成羣的蝴蝶翩翩而至。

“豔翅回來啦,能不能再教我們跳一支舞?”

蝴蝶部落,不是每一隻蝴蝶都可以見到我豔翅輕舞的,我欣然而舞。我看見山鷹在寂寞的兩條魚上飛,兩條魚穿過晶瑩剔透的河水,楓香樹的種子悠然落地,沉睡待生,而楓香木涎還是沒有出現。

楓香木涎,楓香木涎睡在那裏?

難不成,楓香木涎也去了人間?我不禁胡思亂想,心亂如麻。

正當我深深的失望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隱隱傳來:不聞豔翅飄香已經年,豔翅,你回來啦?

“楓香木涎?”

“不是我還能是誰?”

“你在那裏?你在那裏?”

“就在你身旁。”

“我身旁?”我舉目四顧,身邊只有幾顆古老的楓香樹,那有楓香木涎?

“在這兒。”楓香木涎從一棵古老的楓香樹中破然而出。

我豔翅輕舞,蝶淚盈眶。人間煙火的三度輪迴,我驚詫我已然有了人類的情感。

楓香木涎笑道:“做人和做蝴蝶,誰更快樂?”

我漠然,簡單做蝴蝶,複雜做人,究竟誰更快樂?

盛世爲人,亂世爲蝶,豈不更快樂逍遙?

熟悉的楓木大鼓,隆隆響起,祭祀的盛會來的這般突兀,楓香木涎有些無奈的說,“豔翅,我們得去看看。”

苗家兒女,盛裝銀飾,殺豬宰牛,載歌載舞,美酒飄香。我豔翅輕舞在萬蝶叢中。

古苗情歌飄起,苗家兒女翩翩起舞,而我領舞萬蝶,歡飛在醉人的情歌中。

一場暴雨不期而至,楓香木涎驚呼:豔翅,快走!

茫茫茫的雨啊水啊,來不及綻放就已經凋零。數不盡的蝴蝶,雨水淋溼了翅膀,在泥濘中撲騰着弱小的翅膀,等待着陽光千手千脣的慈愛,而我,豔翅深處傳來熟悉的疼痛,揪心蝕骨。

我討厭這樣稀裏糊塗的蛻變成人,甚至有些痛不欲生。

這一世,起身汴京城外楓香坡蝴蝶谷,做了響馬。

堂堂豔翅,奈何做賊。

響馬有很多種,我算是古往今來一個最特殊的馬賊。我出沒的地方,常有數不盡的蝴蝶翩翩而舞,只劫纔不劫色,劫纔不害命。被劫之人,如若沒有才,便要在蝴蝶谷中爲奴爲役,受盡折磨。江湖之人送了一個雅號“劫才阿三”,朝野上下,聞蝶色變。

這是一個文人的天堂,上至皇帝,下至平頭百姓,常在茶樓酒肆,聽曲賞舞,狎妓嫖娼,鬥雞賭錢,玩石遛鳥,悠哉悠哉。

【本文作者: 丁豔龍(公衆號:甘寧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