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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 》之秦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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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我們爲什麼不能挽回那水的東流呢?爲什麼不能使美好的東西永遠留下來呢?】

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 》之秦觀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浣溪沙》

《浣溪沙》真是很妙!裏邊要說的究竟是什麼?找不到比喻,找不到寄託,也沒有具體的事情,就是一種感覺。他所用的字,小樓,輕寒,淡煙,畫屏幽,輕似夢,細如愁。。都是輕柔的敘寫,一個沉重的字都沒有。

漠漠,一方面是四周廣漠的感覺,一方面是漠然的,寒冷的,不相關的。上小樓,這句也有多義。因爲在中國詩詞裏主詞可以不出現。所以可以是詞人在漠漠輕寒中登上了小樓。就本句的語序來說,主詞是輕寒,是寒氣來到了小樓之上。這兩個意思都可以存在。“曉陰無賴似窮秋”。他說今天早晨是陰天,無賴,是對它無可奈何,陰沉沉的一點放晴的意思都沒有。春天的陰天,這麼陰沉,好像那蕭索的秋天一樣。“淡煙流水畫屏幽”。屏風上畫着淡煙流水的風景,而不是急流飛瀑,景色是這樣的清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一般人是把抽象的感情比作具體的景物,可是這首詞他是把具體的形象,反而比作了抽象的感情。因爲風也不大,雨也不大,一切都很輕柔,花片落下來在空中飛舞,像我的夢境一樣輕柔地飛揚。絲雨,牛毛一樣的細雨,無邊的纖細的雨絲,好像是我輕柔纖細的哀愁。爲什麼而哀愁?是說不上來的一種閒愁。

他說“寶簾閒掛小銀鉤。”寶簾,是有美麗裝飾的簾子,閒閒地掛起來,在一個細小的銀鉤上。屋內有寶簾,有小銀鉤,有淡煙流水的畫屏幽。外邊是輕似夢的飛花,細如愁的絲雨,你不用說他有寄託,有比興,他也沒有破國亡家之痛,什麼都沒有,就是那纖細幽微的詩人的感覺,而特別是詞人的感覺,纔會體會得這麼細緻。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千秋歲》

秦少游傳記說他少年豪俊,有大志,喜讀兵家之書。但是,很可惜,他的豪氣只是一時的,經不住挫折和打擊的。蘇東坡讀了他早年的策論所寫的政治軍事上的見解議論,非常欣賞他。而後來秦少游只因一次科考落第就頹廢了,閉門在家中作了《掩關銘》,生了一場大病幾乎死去。蘇東坡鼓勵他再次參加考試,考中了。恰好新黨失敗,舊黨上臺,蘇東坡,黃庭堅這些個人在朝。就推薦秦少游到朝廷之中任職。他們幾個好朋友一起在首都汴京,這是他們最美好的日子。可是,政海波瀾,不久,這三個人都相繼被貶謫。少遊謫處州,作了這首《千秋歲》。

處州,浙江的金華,有“花影亂,鶯聲碎”的美景。你看水邊沙外,多麼美好的地方,城郭的春寒剛剛消退,正是三春美景到來的時節。可是,他筆一轉,就寫了“飄零疏酒盞,離別衣帶寬”的句子。所以,自其可欣賞者而觀之,萬物莫不可欣賞;自其可悲哀者而觀之,萬物莫不可悲哀。他所想的是好朋友全分離了,沒有人一起喝酒了。我所懷念的人都不在我身邊,當那碧雲的長空,蒼然的暮色四合的時候,我白白地對着那天空的暮雲。

“憶昔西池會”,他懷念在汴京的聚會,“鵷鷺同飛蓋”,鵷鳥和鷺鳥飛行有序,象徵朝官的排列,指他和蘇,黃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當年攜手的地方,而今誰在?都被貶出來了。“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李白詩:“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是說當年伊尹做夢在日邊經過,後來被商湯任用。所以,“日邊清夢斷”,是說他們仕宦的政治理想完全斷滅了,而人也衰老憔悴了。“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那些美好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當時這首詞曾傳誦一時,很多人和這首詞,說他寫了“飛紅萬點愁如海”的句子,能長久地活下來嗎?

秦少游是三人中年歲最小的,卻是最早死去的。這首詞還不是最悲哀的,另有一首《踏莎行》纔是他最悲哀的,也是在詞裏有所開拓的一首。從悲哀裏開拓出去的一種意境,是他獨特的.成就。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

《踏莎行》

秦少游到郴州後,本想學道自解,也曾與當地僧人往來。可是,周圍環伺的敵黨要抓住他的把柄,因此遭到第二次貶謫,罪名是謁告寫佛書。他爲了修養性情,病假中抄寫佛經,因此被貶到更遠的湖南郴州。他在郴州寫了一首非常悲哀的小詞《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樓臺是一種崇高的,高大的,一種目標鮮明的建築物。也許當他豪雋有大志,喜讀兵家書之時,心目中有一個高遠的理想和目標,好像是一個樓臺一樣。可是,經過這麼多的挫傷,在雲霧的遮蔽之中,這個樓臺是迷失了,再也看不見了。“月迷津渡”,津渡,是一個出路,是登船上路的碼頭。在夜月的迷濛之中,這津渡也迷失找不到了。這兩句裏說霧,說月,與他後面寫的“杜鵑聲裏斜陽暮”的現實情景是不相符合的。這兩句所寫的不是現實的情景,而是他內心之中一種破滅的感覺。而把這種感覺用假想表現出來,就使得它有了一種象徵的意味。

可是,爲什麼秦少游要用“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形象表現他內心之中一切的理想和志意破滅的感覺呢?使他引起這樣聯想的,主要是“桃源”二字。因爲他被貶在湖南郴州,而《桃花源記》說:“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爲業。。”武陵也是在湖南,所以他由此聯想到了桃源。故事裏的漁人雖然在離開桃源回來的路上作了記號,可是,第二次去時,他找不到了。桃源是一個曾出現在理想中而終於幻滅了的象喻。

下半首“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他說我想託驛使給我所懷念的人寄去一枝梅花。《太平御覽》上記載說,江南有一個人叫陸凱,春天要寄一枝梅花給北方的朋友,說:“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至於“魚傳尺素”則是出於一首古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有句雲:“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魚之可以傳書,據清代學者考證,說在還沒有紙的時代,所謂信封就是用兩片魚形的木板,把帛書放在魚腹之中,魚尾可以打開。後邊還說:“長跪讀素書,書中竟如何?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多少月才能接到一封家書,家人勸我加餐食,家人對我訴說他們的長相憶。

有的朋友問我,是否曾看到那些鄙薄中國古典詩歌的文章,問我有什麼看法?那是淺薄的人只懂得淺薄的東西,他沒有體會了解的能力。他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因爲他不得其門而入。這個我覺得如果只是如此,還算是情有可原。可是,有些人是不可原諒的,他們不是因爲自己的淺陋對於高深精美的不能瞭解,而是他要故意誹謗那些美好的東西。爲了什麼?爲了譁衆取寵,世界上是有這樣的人的。(哈哈哈~~!@_@)你去看一看,那些誹謗我們中國美好的民族文化的人,我們先不用說怎樣與他辯論,你只看一看他寫的文字,那種庸俗,那種惡劣,那種淺薄。不管他說的是什麼,你已經可以知道他心靈的品質是什麼了。

所以,不管秦少游寫的是輕柔的詞,或者是沉重的詞,他的敏銳感受的能力是不改變的。他要說自在的飛花,就用“輕似夢”來敘寫;要說沉重的悲恨,就用一個“砌”字來敘寫,這個砌字用得多麼有力量!他說我的恨,是一塊一塊的堅固的磚石砌起來的---那真是沉重!“砌成此恨無重數”,是重重疊疊的悲恨,數不清說不盡的這種悲恨。

王國維欣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說秦少游一般的詞是悽婉的,可是當他寫到這兩句的時候,則變爲淒厲了,是強烈而慘痛的悲哀。蘇軾最欣賞“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二句。他一把扇子上寫了這兩句詞,而且嘆息:“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一般人不大體會“郴江幸自繞郴山”這兩句話有什麼好處。

有時候在詩詞之中,“無理之語”卻是“至情之辭”。我察考過郴江和郴山的關係,郴江發源於郴山,而它的下游果然是流到瀟湘水中去的。少遊說郴江從郴山發源,就應該永遠留在郴山,它爲什麼要流到瀟湘的水中去呢?這是無理的提問。這使我想到《天問》,對天地宇宙提出一系列問題。那是對於天地的一個終始的究詰,正是那生活遭遇到極大憂患挫折苦難的人,纔會對天地之間的不平發出這樣的究詰。

所以,秦少游說郴江就應該留在郴山。有這樣美好志意的人,應該成就他美好的志意。我們爲什麼不能挽回那水的東流呢?爲什麼不能使美好的東西永遠留下來呢?“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這是非常沉痛的兩句詞,是非常好的兩句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