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國文齋>散文>傷感散文>

斷裂的時光和細節

傷感散文 閱讀(1.29W)
斷裂的時光和細節

我用一隻手摩挲着另一隻手,疼痛漫過十指的每一個關節,我看見黑色的液體,在血管裏涌動。我想扔下鋤頭――在手掌上的血泡裏停留,我開始對這些地塊痛恨起來。這是春天,父親說,把地塊翻鬆,就可以撒苞谷種了。父親沒有發現我手掌上的血泡,他不斷的彎下腰去,那些地塊,開始分崩離析――這是我多年後想起的一個詞,我記得,父親的鋤頭,總是進入到很深的深度,地塊裂開的瞬間,就像一些充滿力度的線條,跟我的仇恨構成不同的兩種圖案。

我總是弄不明白,我的手掌爲何經受不住鋤頭的磨擦。我不止一次端詳雙手:細瘦、單薄,還有聯接它們的肘和臂,也一樣的細瘦、單薄。父親說我細皮嫩肉,不像個男人,對我不屑一顧。我總想改變這種現狀,我使勁的挖下去,一鋤,又一鋤……但我很快就發現了手上的血泡。我想哭,父親說,栽不下苞谷,就不要想吃飯――我知道父親其實是懷着對我未來的憂慮,在土地裏刨食,我弱小的體質一直成爲他的心病。這在後來他叫我想辦法學習一門手藝得到了確切的證實。

父親懂得木匠的活。他叫我先跟他練點基本功再找個師傅,爭取做個木匠。他把墨線彈好後,讓我學習推刨。他先作示範,那些木花,極有秩序的綻放開來,多餘的木頭,紛紛逃遁。而輪到我時,推刨的刀子卻總是切入不到木頭的內部――我雙手的力度,總是控制不住推刨的刀子,總是遊離於木頭之外。我等於一個廢人――父親搖頭的時候,我同時聽到了他的嘆息。

我對父親說,我在學校獲得了一等獎學金,我的成績是最好的。但父親並不在乎這樣的事,他開始叫我學習泡稻穀種――這是春天,父親說,清明已過,穀雨到來,必須泡種,還說千萬不能耽誤了農時。我跟在父親身後,看着他從囤籮裏擡出稻穀種,倒進水缸,稍後再取出來,再用樹葉蓋上……父親叫我記住每一個細節。我答應着,但我知道,我並沒有記住任何一個字,沒有走進那些種子的內心――儘管許多年後,我總是看見有一些滾燙的色彩從樹葉覆蓋的底部破繭而出,儘管總有一種聲音讓我振奮或者失落,但我仍然確信那個時候我與一粒種子存在很長的距離。

接下來,我依然站在春天的田野裏黯然神傷。跟我同齡的人,甚至比我小的人,都已挑起了大擔的糞草或者秧垛,在狹窄的田坎上健步如飛。而我,總是無法把一擔糞草或者秧垛擡上自己的肩頭。我因此成了人們憐憫的對象,我知道在憐憫的底下,還藏着更多的嘲笑。我無數次爲此窘迫和尷尬――我想對所有的人說,我力氣小,但我在學校獲得了一等獎學金,我的成績是最好的。但始終沒有說出,我知道這句話與土地的疏離和陌生――唯一的自尊,已沒有任何炫耀的資本。我開始鍛鍊,跑步,打籃球,甚至用手掌不斷拍打磚頭,企圖增強自己的力量,但終於還是失敗了――我依然瘦弱和單薄,我的細皮嫩肉,總是無法承擔過多的重量。

父親開始疏遠我。我知道我給他構成的心理落差――他曾經是村裏力氣最大的人,也因此一直成爲村裏的領頭人。而現在,我卻與他來了個鮮明的反差。他是痛苦的,甚至開始沉默――就在我14歲那年的春天,跟我同齡的寶權率先從鄰村娶回了媳婦,他平生第一次喝醉了酒,他不說話,但能明顯的覺察到他對我徹底的失望。



一尾午後的魚

我又看見那個老人打瞌睡了。

這個午後,盛夏的太陽明晃晃的像火一樣烤人,原本翠綠的樹葉在沒有風的空氣裏格外凝滯。白牆與黑瓦在猛烈的暴曬下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焦灼。屋檐下的鴿子早已停止了吟唱。這個午後,我要往河流裏去。儘管母親不准我去游泳,儘管母親擔心我會溺水死掉,但我還是偷偷的要往河流走去。我走下自家石階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個老人。

老人坐在他家的屋檐下,雙手互相抱着擱在膝蓋上,頭耷拉着靠在抱着的雙手上面。因爲頭的位置很低,戴在頭頂的舊氈帽明顯的準備離開頭部,似乎就要脫落下來。我實在不明白,這樣炎熱的午後,他爲什麼還要戴着這樣的氈帽,爲什麼不怕太陽。當然我更不明白的,還是他爲什麼總要在這樣的午後,在太陽裏坐着打瞌睡。

我望見了鴿子。老人愛養鴿子。聽說老人養的是那種名叫“拐鴿”的鴿子。我不知道“拐”字的含義,但知道“拐鴿”就是那種能從別處帶來很多鴿子的鴿子。並且還聽說老人年輕時就是一隻“拐鴿”,拐過好幾個女人。我不明白“拐鴿”與女人之間的關係。但每次看見鴿子,無疑就會想起老人,也會莫明其妙的涌起對他的一些佩服和尊敬。我隱隱約約的覺得,老人年輕時一定是個人物。現在,那幾只紅嘴的鴿子就停在它們的巢上。它們本想飛翔的,但卻不敢從屋檐下探出身子,也像我一樣懼怕這盛夏的太陽。但老人卻不怕,老人敢戴着厚厚的氈帽在太陽底下打瞌睡。


嘀――咕――嘀――咕――嘀咕――

鴿子叫了起來。老人突然擡起頭來,朝着鴿子看了一眼後又埋下了頭。老人沒有看見我,或許他根本就不想也不願意看我。我有些生氣。狗日的,我在這裏看你,你卻不理我,我難道還不如你的鴿子?我在心裏狠狠的罵道。其實我不敢罵的,但這個午後,我總不願意讓人忽視我的存在。總有一些隱隱的衝動。

我突然想起了一張彈弓,想起了剛剛在電影裏看到的小兵張嘎。狗日的你瞧不起我,看我不把你的鴿子幹掉。我伸出手來,眯着雙眼,瞄準,啪啦,我彷彿在拉開彈弓朝鴿子射擊。我滿足而又得意,我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小瞧自己。這個午後,我完全像一個唐詰訶德,在一張想象的彈弓裏做着一個奇怪的夢。

可老人並不管這些。他甚至打起了呼嚕。我後來一直感謝那些呼嚕,因爲呼嚕響過之後,老人接着就打了一個趔趄,身子重重的往前傾倒下去。他的氈帽,就在這個時候滾落下來。我也就在此時第一次看見了他光光的頭和頭上一個奇怪的傷疤。傷疤很大,有碗口那麼大,在白白的太陽下,那奇怪的傷疤竟然像一朵花,也像一束火焰,那綻放的姿勢,讓我的眼睛有一種隱隱的刺痛。但我卻異常的興奮。我敢保證,在村裏所有的小夥伴中,我絕對是唯一看見過那傷疤的人。

我欣喜而又愉快。我昂着胸脯,像一個勝利的騎士,朝河流走去。

小兔崽子――回來――

我像一根彈簧,身子突然被拉長,站住,然後緩緩的回過頭來。

老人在重新戴好氈帽的同時,問我,你小兔崽子看見我的腦殼了?


沒――沒有――我沒有看見――然後就是不斷的搖頭。我不敢承認,我怕挨他的揍。我就不止一次聽人們說,他現在的老太婆,就是他提着馬刀走了幾十裏的山路搶回來的。他曾經在刀尖上舔過血。我一直在想象他揮舞着馬刀、伸出舌頭摩挲刀尖的凶神惡煞的樣子。我像一根柔弱的稻草,在盛夏的太陽裏不堪一擊。

但就在我終於放下眼睛注視他的時候,他卻已經又雙手互相抱着擱在膝蓋上,頭耷拉着靠在抱着的雙手上面打起了瞌睡。像一堵老牆,在時間的深處無精打采。像一段遠去的熱鬧,只留下黑乎乎的舊氈帽在我的眼裏不斷晃動。

一切又都歸於平靜。似乎剛纔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
我多少有些失望。在這個午後,我其實是盼望着發生點什麼的。我像白牆與黑瓦一樣焦灼的內心總想要盛滿一點故事的水波。然而我失望了。除了太陽和那個瞌睡的姿勢,除了那幾只紅嘴的鴿子之外,再沒什麼能激起我的想象和興趣。

於是,我只能再一次想起了河流。是的,儘管母親不准我去游泳,但我一定要去,我要在濺起的浪濤裏做一尾勇敢的魚。我原本是勇敢的――在這個午後,我這樣對自己說。

外衣底下的憂傷




母親爲我穿上外衣並扣好最後一顆鈕釦時,我正望着一枚落葉在秋風中不斷滾落。儘管隔着一層窗子,儘管暮色漸濃,但我還是敢肯定那是一張構皮樹的葉子,而且還敢肯定,當這縷秋風吹過,門前的空地上一定又堆了厚厚一層構皮果――那些細小的顆粒,由一瓣瓣紅色的肉質細片組成,以至我曾一度誤認爲那是一些紅色的花朵。只是當我告訴母親說我看見了構皮樹開花的樣子時,這種錯誤才被母親糾正了過來。我當時很失落,我對那縷紅色的喜愛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也許是對於花朵的偏愛,也許是在逐漸荒蕪的秋天盼望着一朵花的緣故,總之,我最後懷着鬱悶的心情拾起了那些紅色的顆粒,用手捏碎後狠狠的摔了出去。我至今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最早構建我愛與恨的因子。只是一直記得,當母親爲我扣好最後一顆鈕釦並幫我扯了扯外衣的左下角時,母親就說,天涼了,你就別出去瘋了,小心風寒――母親並不在意我對一朵花與一枚果實的愛與恨,她只知道在漸涼的秋風裏,必須爲我穿上一件外衣。

但我在屋裏是無法呆下去的。我知道我必須出去。母親並不知道這秋天黃昏的誘惑――拋開構皮樹的愛與恨不談,田野裏的谷垛,還未銷聲匿跡的螞蚱,一隻蛐蛐躲在牆角的吟唱,一對做着愛的我們叫作“王子”的黑色蜻蜓,就像一場精彩的露天電影,一直在誘惑着我們一幫小孩。暮色像一塊黑色的幕布,當它在秋風中逐漸張開並覆蓋一切,我們奔跑的身影,就像那些電影裏的馬匹,狂放而又自由。在秋天黃昏的田野裏,那些神祕的聲音與色彩,像流過秋天的河流,總是不斷激起我們的好奇和想象。我們不斷的奔跑,儘管我們並不知道自己的起點與終點,並不知道會想起什麼,忘記什麼,但我們總在不斷的奔跑,奔跑……

所以在想着構皮樹時,我就知道自己必須出去,必須瞅準時機繞過母親的目光,偷偷溜出去。只有當暮色四合,整個田野和村莊逐漸一片漆黑,我纔開始後悔起來。而此時,我的外衣已不可避免塗滿了泥巴和稻草,我開始恐懼――我知道我再也沒有多餘的外衣可以替換,這就意味着明天早上,我不能穿上外衣去學校,這就意味着我必將遭到母親的責罵。這樣想着,我就開始坐在田野裏哭了起來。我不敢回家,我也曾想過到奶奶家去,但我想奶奶一定會把我交給母親,所以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知道該去哪裏,秋天黃昏的田野成了我最早的困惑與迷茫。

母親並不知道這一切。也不會在意這一切。她只是不斷的爲我穿上一件外衣,不斷爲我扣好最後一顆鈕釦並扯一扯外衣的左下角,然後重複說,你就別出去瘋了,天涼了,小心風寒。

但我卻學會了憂傷。當我再次在田野裏奔跑,我就看見了趙胡長在河岸上站立的背影。狂亂的秋風吹起他破爛的一塊衣襟,隨時都有離開他的可能。他獨自站在河岸上,雙手緊緊抱着斜插在身子前面的鴨杆。鴨杆很長,遠遠高過他身體的高度。鴨杆很瘦,比他瑟索的身子還要單薄。他靜靜的站着。他不能再跟我們繼續在田野裏奔跑。他只能在那裏守候着他的鴨羣。他的母親,去年夏天不知爲什麼就去了外省,之後再也沒有回來――而我不知爲什麼就有了生命裏的第一次憂傷,儘管這種憂傷有些模糊,儘管我並不知道這種憂傷與一件外衣和奔跑有哪樣內在的聯繫。當母親再次爲我穿上外衣,我就會看着一張慢慢飄落的構皮葉,想象着一個站在河岸上孤獨的姿勢,然後,不自覺的拾起那些紅色的構皮顆粒,捏碎,再次狠狠摔過那堵老牆……

然後,在一滴淚水中開始長大。

火塘邊的雪天

雪一下來,我便開始坐在了火塘的邊上。

說是火塘,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四塊光滑青亮的石板,圍成一個不足平方的正方形小坑,坑邊總是躺着一隻永遠懶洋洋的小貓,坑裏永遠堆放着少量的柴灰。平素之間,火塘是沒有用處的。母親燒飯用的是竈頭。只是雪一下來,火塘纔派上了用場。

雪下來時,遠山、田野、河流、麥垛、房屋便都一寸寸縮進了那網瑩白的顏色裏。村莊是寂靜的,只有房屋頂上不斷裊裊上升的炊煙,一縷一縷,一絲一絲,在耀眼的白色裏格外分明。野外也是寂靜的,只有覓食的一些野物,如黃鼠狼、兔子或者無法叫出名字的小動物,偶爾在雪地裏劃過幾道淺淺的印痕,偶爾傳來小石幺叔和他的獵狗在雪地裏追逐野物的聲音。

但雪下來時,我們往往不知道。下雪的消息,總是母親最早告訴我們的。

那一定是某個清晨,正當我們兄弟姊妹幾個想起牀時,從竈房裏早已傳來母親的聲音。母親說:“別忙,下雪了。很冷。等我燒燃火後,你們再起來。”母親說話的嗓門很高很高。我知道,爲着這場雪,母親是滿心歡喜的。

母親是個農人。母親知道,雪一下來,田野裏所有會損害莊稼的蟲子都會被凍死,生硬的泥土也會被雪揉弄得滋潤圓融,來年的莊稼就一定會有好收成。作爲一個農人,莊稼當然是母親生命的牽掛。

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也跟着母親高興。但我們的高興卻與莊稼無關。我們爲之雀躍的,是雪一下來,大年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大年一到,除了能吃上可口的飯菜之外,父母還會在那辭舊迎新的爆竹聲中爲我們換上新衣服。我們當然不會知道,爲着這可口的飯菜和新衣服,此前,父母不知要付出幾多的辛勞;我們更不會知道,爲了這些東西,父母一層層的不知疊起了多少生活的無奈與憂傷。


父母的苦和累從來都是悄無痕跡的。就像雪一樣,悄無痕跡的就滑過了村莊,滑過了歲月的深處。

母親早已在火塘裏燃起了柴火。火苗子一截截地往上竄,柴禾不斷的“滋滋”的爆響着,和着窗外被雪壓斷的樹枝的聲響,一種誘人的天籟就在火塘邊織成了一網靜謐的悠遠,讓人無端的生起幾多想象。

我們兄弟姊妹幾個從一起牀開始,便被母親“押”着坐在火塘邊。母親不准我們出去,怕我們冷着。屋外的雪花,依舊慢慢的一朵朵飄落下來,就連大門前倒數最後一級石階上,都落滿了厚厚一層。我們當然想出去看雪,甚至還想堆個雪人或是打打雪仗什麼的。但終究只能圍着火塘,只能從竈房那扇沒有玻璃的窗子眺望遠山或近處房頂上的積雪,只在心裏想象着外面的熱鬧。


大人們卻不。大人們是完全可以在雪地裏走動的。


寨裏的羅伯伯,何大叔,還有我的乾爹他們,便常常迎着風雪到我們家來。

他們一來,父親便會從那個塗滿紅漆的三開櫃裏拿出買來準備過年的香菸。圍着火塘,父親們的閒侃就從點燃第一支香菸開始。他們的話題總是與莊稼有關,諸如哪家有一張很好用的犁,哪家的那頭水牛脾氣有點犟,哪家有可能要殺年豬等等。當然,除了莊稼外,他們也談歷史與時事。但是,他們並不懂得太多的歷史與時事。一來他們都不識幾個字,二來那也是一個信息極其缺乏的年代,整個村莊,除了父親有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可以收聽時事外,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有山裏的季節與日子了。於是,他們也就常常弄出張飛殺岳飛的笑話來。但就是這些笑話,也一定是在去年,或者更前一些年的雪天說過的。但父親們卻似乎永遠都不會嫌煩,相反,他們所獲得的,其實是一份沉甸甸的滿足感。一份溫情與詩意。


就在父親們閒侃時,母親早已從樓上取下專爲雪天準備的醃乾的白菜或是瓜皮,並用她獨特的烹飪方法制成了可口的菜餚,一份送給父親們,一份留給她和我們兄弟姊妹。母親跟所有的鄉間女人一樣,除了善於勤儉持家之外,還保持着不陪客人吃飯的淳樸風俗。許多年來,母親就是在這樣一種簡潔樸實的生存方式裏,在對土地與孩子不斷的侍弄中,演繹着她樸素的生命哲學。



我用一隻手摩挲着另一隻手,疼痛漫過十指的每一個關節,我看見黑色的液體,在血管裏涌動。我想扔下鋤頭――在手掌上的血泡裏停留,我開始對這些地塊痛恨起來。這是春天,父親說,把地塊翻鬆,就可以撒苞谷種了。父親沒有發現我手掌上的血泡,他不斷的彎下腰去,那些地塊,開始分崩離析――這是我多年後想起的一個詞,我記得,父親的鋤頭,總是進入到很深的深度,地塊裂開的瞬間,就像一些充滿力度的線條,跟我的仇恨構成不同的兩種圖案。

我總是弄不明白,我的手掌爲何經受不住鋤頭的磨擦。我不止一次端詳雙手:細瘦、單薄,還有聯接它們的肘和臂,也一樣的細瘦、單薄。父親說我細皮嫩肉,不像個男人,對我不屑一顧。我總想改變這種現狀,我使勁的挖下去,一鋤,又一鋤……但我很快就發現了手上的血泡。我想哭,父親說,栽不下苞谷,就不要想吃飯――我知道父親其實是懷着對我未來的憂慮,在土地裏刨食,我弱小的體質一直成爲他的心病。這在後來他叫我想辦法學習一門手藝得到了確切的證實。

父親懂得木匠的活。他叫我先跟他練點基本功再找個師傅,爭取做個木匠。他把墨線彈好後,讓我學習推刨。他先作示範,那些木花,極有秩序的綻放開來,多餘的木頭,紛紛逃遁。而輪到我時,推刨的刀子卻總是切入不到木頭的內部――我雙手的力度,總是控制不住推刨的刀子,總是遊離於木頭之外。我等於一個廢人――父親搖頭的時候,我同時聽到了他的嘆息。

我對父親說,我在學校獲得了一等獎學金,我的成績是最好的。但父親並不在乎這樣的事,他開始叫我學習泡稻穀種――這是春天,父親說,清明已過,穀雨到來,必須泡種,還說千萬不能耽誤了農時。我跟在父親身後,看着他從囤籮裏擡出稻穀種,倒進水缸,稍後再取出來,再用樹葉蓋上……父親叫我記住每一個細節。我答應着,但我知道,我並沒有記住任何一個字,沒有走進那些種子的內心――儘管許多年後,我總是看見有一些滾燙的色彩從樹葉覆蓋的底部破繭而出,儘管總有一種聲音讓我振奮或者失落,但我仍然確信那個時候我與一粒種子存在很長的距離。

接下來,我依然站在春天的田野裏黯然神傷。跟我同齡的人,甚至比我小的人,都已挑起了大擔的糞草或者秧垛,在狹窄的田坎上健步如飛。而我,總是無法把一擔糞草或者秧垛擡上自己的肩頭。我因此成了人們憐憫的對象,我知道在憐憫的底下,還藏着更多的嘲笑。我無數次爲此窘迫和尷尬――我想對所有的人說,我力氣小,但我在學校獲得了一等獎學金,我的成績是最好的。但始終沒有說出,我知道這句話與土地的疏離和陌生――唯一的自尊,已沒有任何炫耀的資本。我開始鍛鍊,跑步,打籃球,甚至用手掌不斷拍打磚頭,企圖增強自己的力量,但終於還是失敗了――我依然瘦弱和單薄,我的細皮嫩肉,總是無法承擔過多的重量。

父親開始疏遠我。我知道我給他構成的心理落差――他曾經是村裏力氣最大的人,也因此一直成爲村裏的領頭人。而現在,我卻與他來了個鮮明的反差。他是痛苦的,甚至開始沉默――就在我14歲那年的春天,跟我同齡的寶權率先從鄰村娶回了媳婦,他平生第一次喝醉了酒,他不說話,但能明顯的覺察到他對我徹底的失望。



一尾午後的魚

我又看見那個老人打瞌睡了。

這個午後,盛夏的太陽明晃晃的像火一樣烤人,原本翠綠的樹葉在沒有風的空氣裏格外凝滯。白牆與黑瓦在猛烈的暴曬下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焦灼。屋檐下的鴿子早已停止了吟唱。這個午後,我要往河流裏去。儘管母親不准我去游泳,儘管母親擔心我會溺水死掉,但我還是偷偷的要往河流走去。我走下自家石階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個老人。

老人坐在他家的屋檐下,雙手互相抱着擱在膝蓋上,頭耷拉着靠在抱着的雙手上面。因爲頭的位置很低,戴在頭頂的舊氈帽明顯的準備離開頭部,似乎就要脫落下來。我實在不明白,這樣炎熱的午後,他爲什麼還要戴着這樣的氈帽,爲什麼不怕太陽。當然我更不明白的,還是他爲什麼總要在這樣的午後,在太陽裏坐着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