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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義志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68W)

水磨溝裏最後一盤水磨

鮑義志簡介

作者:鮑義志[土族]

進了水磨溝,順溝向北走出五里多路,曾經有過八盤水磨。這條溝就是由此而得名的。溝裏一股不算大的水是從更北面的銀洞山流下來的。比起銀洞山,水磨溝就顯得遜色多了,狹長的溝底除了密密匝匝地鋪滿了羊頭般大小的卵石外,只有靠近兩邊山崖的溝旁才稀稀落落地長着些柳樹、楊樹。那一股水除了夏季漲水的日子外,總是像一條小黃蛇似地在這寬闊的溝底蜿蜒、迂迴,一會兒傍着左邊的山崖流,一會兒又轉到了右邊,最後無聲無息地瀉入滔滔的黃河。如果把銀洞山比作一位蘊含着萬千情態的妙齡少女,那水磨溝就像一個胸襟坦蕩、性情豪爽的男子漢。

如今水磨溝裏只剩下了一座磨坊。這座磨坊矗立在這裏不知經過了幾度春秋,那露在外面的椽子頭早已發黑、黴爛,房頂上密密層層地佈滿了綠茵茵的苔蘚。磨坊後面是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小樹林濃廕庇日,給整個水磨溝增添了幾分生機。此刻,磨坊邊聽不到水流衝擊磨輪的嘩嘩聲,也聽不見磨盤旋轉時的厚實凝重的摩擦聲和磨麪人羅面時羅與羅架哐哐哐的撞擊聲。通向磨坊的渠道乾涸了,好像斷水已經很長時間了,渠底一塊塊被日曬捲起的泥片,像一片片枯萎的樹葉。時近黃昏,只有磨坊邊小樹林裏歸窩鳥雀的幾聲鳴叫,纔會打破這夏日黃昏的寂靜。

磨坊門口的石坎上坐着一個老人,他披着一件泛着灰黃色的老式棉衣,棉衣原來的顏色好像是黑色的,由於積年累月飄浮的粉塵和溝裏的風風雨雨,才使它變成了如今這個顏色。老人低着頭不停地吸着黃煙,那煙鍋是用羊腿骨做成的,噙口處鑲着的黃銅彈殼被摩挲得鋥光發亮。這是本地許多不習慣用報紙捲菸的老人們常用的煙具,被稱做羊腳巴。羊腳巴上吊着一隻半尺長的黑色煙荷包,荷包上的圖案是一段手繡的乾枝梅,但那絲線已不見往日的色彩,只是從細密的針腳上,可以想見這個煙荷包當初是怎樣地受它主人的鐘愛。一抹夕暉映照在老人佈滿皺紋的臉上,使得那些橫七豎八的皺紋活像河灘邊上的膠泥地被日曬龜裂出條條隙縫一般。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中,黑黝黝的,顯得呆滯無神。老人叫鍋保,是這座磨坊的磨主,今年五十三歲。溝裏銀洞山上和溝外川道里的人們,大都知道水磨溝裏的這盤水磨和這個善良而又固執的老磨主。

老磨主的兒子昌明推着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從溝口那邊走了過來。聽到溝裏有響動,老磨主擡頭瞟了一眼,而後又低下頭抽他的黃煙,直到昌明在他身邊支起車子,他才擡起頭來。他知道兒子是前來接他回去的。磨坊裏的東西前幾天就搬走了,他就要和這座磨坊告別了,一股深深的依戀之情在他的心中油然升起。

“明天,隊裏真要來拆這座磨坊嗎?”老磨主緩緩地問道。昌明看到父親這幾日蒼老了許多,在說這句話時,聲音沙啞,佈滿血絲的眼珠上好像漫過了一層渾濁的淚水。

“嗯,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唄。”昌明答道。

“這一拆,水磨溝裏就沒有水磨了!”說完,老磨主長嘆了一聲,起身順着溝向上看着。傍着山崖,隔不多遠就有一處房屋被拆除後留下的斷壁頹垣,那是前些年被陸陸續續拆除的水磨留下的遺蹟。昌明此刻的思緒,也彷彿是受到了父親的感染,他不禁想起童年時在這裏度過的許多時光。那時節這水磨溝真熱鬧啊!一進溝口,遠遠就聽得見水流衝擊磨輪的嘩嘩水聲。這溝里人流總是不斷的,人們趕着牲口,拉着架子車,從老遠的地方來這裏磨面。夜晚,八座磨坊燈火通明,給在黑黝黝的山溝裏趕路的人以莫大的希望。溝裏,來磨面的人和磨好面離去的人互相招呼着、吆喝着,昏黃的燈籠光和明晃晃的手電筒光閃來晃去。間或會傳來一兩聲嘹亮的“花兒”,給夜作的人增一分樂趣,長十分精神。

“哎——,

青石頭尕磨嘎啦啦響,

你把個磨物兒倒上。

外旁人挑唆了別上當,

你個家拿上個主張。”

在磨坊後面的小樹林裏,昌明剛給迎子奴唱完聽來的“花兒”,頭上就“啪”地捱了一巴掌。他看見父親站在身後,一副惱怒的模樣。

“誰叫你唱這些的?”

昌明沒有回答,心想你們大人唱得,我就唱不得嗎?迎子奴嚇得一溜煙地跑了,她是樹林那邊寡婦金梅的獨生女兒,這年才十歲,昌明比她大三歲。

小水溝旁,他倆用馬蓮草編的小磨輪被一片樹葉引來的水衝擊着滴溜溜直轉。

“記住,以後再不要跟迎子奴玩了。”看到迎子奴跑遠了,老磨主撫摸着昌明的頭說。

“爲什麼?”昌明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父親不是對迎子奴母女挺好嗎?還經常讓他送些東西過去哩。

“她阿爸是得麻瘋病死下的!”昌明記得父親在說這句話時,擡頭望着銀洞山那邊。他覺出,父親是第一次同他那麼鄭重其事地談話。

想到這裏,昌明下意識地把目光移向了小樹林那邊。他發覺父親也在朝那邊看着,見兒子注意到了自己,趕忙移開了目光,推開吱吱呀呀作響的磨坊門,走進磨坊裏去了。

夏日,新麥快下來的那一段時間,磨物一般是不多的。除了白天還有一些,晚上這些磨坊大多是閒着的。磨主們往往把水朝溝裏一改,便湊在一起抽黃煙,說閒話,唱“道拉”(道拉:土族語,土族婚禮歌。),談女人。有時也湊幾個錢買上一隻羊,灌上二斤酒打個平夥。是那一次吧!酒喝過了,肉也下了鍋,卻發現沒有花椒。頭盤磨的磨主子元笑着說:“老黑啊!跑一趟吧,到金梅家去摘上一把。”被叫做老黑的是二盤磨的磨主兒,臉黑得就跟銀洞山裏出的炭一樣。他的臉好像紅了一下,“這深更半夜地上人家尕媳婦家……我不去!”

“還不好意思哩!金梅莊廓的牆頭快叫你爬出印實了,金梅的狗又不咬你,怕啥哩?”子元的話還沒落,便引起一片鬨笑。老黑“唿”地一下站了起來,狠狠地瞪着子元,可沒等人們解勸,又悄悄地坐下抽起了黃煙。但羊肉還是要吃,討花椒的差使最後就落到鍋保頭上了。那時,在這一夥磨主中間,他的年紀是最小的。再說剛當上磨主,他也得處處聽這些老磨主們的擺佈,不然,他們會生着法子收拾你。比如,他們會在你磨細面時,突然放下來一股大水,叫你措手不及,磨盤像飛也似地轉,麥粒剛被碾碎了一點就嘩嘩地往外掉。

“什娜家!什娜家!”

鍋保站在金梅的莊廓外戰戰兢兢地喊着。鍋保不知道金梅爲啥一個人住在這兒,離村有好一段路呢。

金梅家的狗“汪汪汪”地叫了起來。他扒住大門的門縫仔細往裏看着,好一會兒,纔看見東屋裏亮起了燈。雖然當上磨主後,每天都能看到金梅到河邊挑水,可他還一直沒機會跟她說話哩。

“誰呀?半夜三更的。”東屋的門響了一下,鍋保從門縫中看到金梅披着衣服,用手遮着一盞燈從屋裏走了出來。一條大黑狗跑到金梅身邊搖着尾巴。

“我呀,我們吃平夥沒備下花椒,他們讓我來跟你要點哩。”

“噢——,新來的磨主呀!”金梅說着打開了大門,“要是別人,我這門可不敢開哩!看着你人還老實。你個家去摘吧!我最怕你們那個老黑,嘻嘻嘻。”老黑的韻事,鍋保也聽說過一些,說是有次他爬牆頭翻進了金梅的院子,被金梅的大黑狗追得無處藏身,一急之下,他躥上了金梅家的那棵花椒樹。花椒樹上的刺扎得他滿手鮮血淋漓,臉、腿都被劃破了,狗還在腳下暴怒地吠叫着。他凍了半夜,央求得口乾舌燥,金梅才喚開狗,讓老黑出了大門。這事不知怎麼被磨主們知道了,常常要提起來臊老黑兩句,老黑心虛,只有作罷。

鍋保摘着花椒,不由得想象起老黑當初的窘態,禁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在臺沿上掌着燈的金梅見他自個兒笑了,趕忙問道:“哎,你笑啥着哩?”

“我笑老黑,這棵花椒樹咋能蹲得住人哪!”

一聽這話,金梅也不由地咯咯咯大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夜裏聽去格外響亮,在山溝裏引起了一陣陣迴響。聽着這笑聲,鍋保回頭望了一眼金梅,只見她因睡覺發髻有些散亂了,頭髮顯得蓬蓬鬆鬆的;端莊而秀麗的臉龐被煤油燈光勾勒出了一個鮮明的輪廓,像是罩着一個聖潔的光環。她豐滿的軀體隨着笑聲抖動着。鍋保轉過身後,心兒還怦怦地猛跳了一陣子。

臨出門的時候,金梅又塞給鍋保一把幹辣椒和幾頭大蒜,“你們男人們哪,光顧着自己的嘴頭子了,就不想想家裏的婆娘、娃娃。”

鍋保一走進磨坊,發現這一夥磨主都以特別的目光盯着自己,便有些不自在了。子元說:“好啊!鍋保,還是你有福啊,你一去,把個金梅高興壞了,笑聲差點沒把銀洞山上的野雞娃驚醒。你就不怕老黑聽見多心嗎?”鍋保“嘿嘿嘿”地乾笑着,把要來的調料下進了鍋裏。

肉熟了,子元往一個碗裏挑着放下了幾塊肉說:“這幾塊給金梅留下。”然後按人數把肉打成了份子。磨主們各吃各的,有人就留下一些,準備帶回家去給老婆孩子吃。鍋保發現,老黑把自己份中的肉,偷偷撈了幾塊放進留給金梅的碗裏。

“金梅長得實在攢勁。”鍋保一邊吃着肉一邊說。

“可惜男人死掉了。”子元說。

“那她爲啥不再尋個人家啊?這麼漂亮的媳婦兒,川道里也尋不出幾個。”鍋保想起方纔同金梅說話時金梅那動人的情態,心裏覺得美滋滋的。

“可惜啊!誰敢娶她哩!她男人是得麻瘋病死的。”

鍋保手中的肉“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下,他想起這地方人們對這個病的恐懼,他想不到這個漂亮而又爽快的女人竟然遭此厄運。

“……

阿拉古山上的煙瘴大,

大通河裏的水大,

……”

一聲憂鬱的“花兒”從磨坊外邊傳了進來,這是老黑的聲音,不知他是什麼時候走出去的。

“他倒想跟金梅好。”子元點着了煙鍋說。

“那金梅呢?”鍋保知道子元指的是老黑。

“金梅不知爲啥看不上他,也許是嫌他太下作,他不該爬金梅的牆頭啊!”

這樣一番談話,把磨主們的興頭打散了,大家也無心再論下去,一個個打着呵欠各回了各的磨坊。那天夜裏,鍋保聽見老黑吼了一夜的“花兒”,他不知道金梅聽見了沒有。

昌明今天在溝口碰見了迎子奴,差點沒認出來,要不是迎子奴站在路邊喊了一聲:“哎,這不是昌明尕嘎嗎?”他是不會停下來的。她穿着一件墨綠色的滌綸上衣和一條混紡毛滌褲子,頭上扎着一條白底碎花的絲巾。昌明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迎子奴,他們沒見面有好幾年了。從打這溝裏只剩下父親的那一盤磨,他只講過一次溝,那還是三年前的事情呢。

“你……”昌明不知該說些什麼,他看到迎子奴穿得雖然很好,可是原本紅潤、嬌嫩的皮膚變得粗糙了,挎着籃子的手上不見一點光澤,彷彿還裂着細密的口子,帶着常年勞作的印記,只是從她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中還可看出幾分昔日的純真。

“我住了幾天孃家,今天要回去了。”迎子奴低下頭避開昌明的目光,用腳踢着路邊的一叢馬蓮。

“你阿娜,她好吧?”昌明問。

“還好。”迎子奴淡淡地說。

“你,這些年過得好吧?”昌明問這話時聲音有些顫抖,他記起他跟姑娘時的迎子奴見的最後一面,那是在磨坊後的那片幽靜的小樹林裏。他和迎子奴並肩坐在樹下的草地上,他的手還搭在迎子奴的肩膀上。……

“尕嘎,”迎子奴輕輕叫了一聲,“我問你個話。”

“啥話?”

“你真喜歡我嗎?”

“這還會假嗎?”昌明答道。迎子奴也知道昌明是在真心愛着自己,從小時候一起玩用馬蓮草編水磨時起,昌明有點什麼好東西都忘不了給自己留着。長大了,昌明不能像小時候似的長年住在磨上,他們見面的機會不多了,見面時產生了一種羞怯的感覺。

“哪——,你會娶我當媳婦嗎?”迎子奴挪開昌明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立起身問道,她的臉上浮起了一片紅暈。

“會的!”昌明不假思索地答道,繼而想起父親雖然同情金梅母女,可從不願意看到他跟迎子奴在一起,“我得問我阿大,我想,阿大他會同意吧!”

迎子奴臉上顯出了愁容,她微微搖了搖頭,獨自走了。

昌明曾戰戰兢兢地在父親面前提起過這個意思,他受到了一頓訓斥,他永遠忘不了父親在聽到他的話時那個驚恐模樣。是的,將一個麻瘋病人家的女人娶進家門,意味着你將在村子中被孤立,沒有人和你交往,連親戚都不跟你往來呢!昌明作不了自己的主,再沒敢和迎子奴見面,他怕看到迎子奴那像是能看穿人心底似的目光。直到後來他才聽說,迎子奴被下川一個地主成分家的人娶去了。還聽說那人比迎子奴大得多,是因爲成分高,才一直沒娶上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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