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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波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2.63W)

沙狐

郭雪波簡介

作者:郭雪波[蒙古族]

聞名遐邇的科爾沁草原西南部,有一片茫茫無際的不毛之地,當地人稱爲莽古斯?芒赫——意即惡魔的沙漠。

最早,這兒還是沃野千里、綠草如浪的富饒之鄉。隋唐期開始泛沙,但不嚴重,《清史稿》和《蒙古遊牧記》上還記載,這裏“水草豐美,獵物極盛”,曾作爲清皇太祖努爾哈赤的狩獵場。後來,大概人們覺得在這樣廣袤富饒的土地上不耕種莊稼,實在不合算吧,於是人們開始翻耕起草原。由此,人們爲自己種下了禍根。草地下層的沙土被翻到表層來了,終於見到天日的沙土,開始鬆動、活躍、奔逐,招來了風。沙借風力,風助沙勢,從西邊蒙古大沙漠又漸漸推移過來,這裏便成了沙的溫牀、風的搖籃,經幾百年的侵吞、變遷,這裏的四千萬畝良田沃土就變成了今日的這種黃沙滾滾,一片死寂的荒涼世界。

莽古斯沙漠往西的縱深地區,是寸草不長的死漠,靠近東側的凸凹連綿的坨包區,還長有些稀疏的沙蓬、苦艾、白蒿子等沙漠植物。坨包區星星點點散居着爲數不多的自然屯落,在風沙的吞噬中仍然以翻沙坨廣種薄收爲生計。五十年代末的紅火歲月,忽喇喇開進了一批勞動大軍,大旗上寫着:向沙漠要糧!他們深翻沙坨,挖地三尺。這對植被退化的沙坨是毀滅性的。沒幾天,一場空前的沙暴掩埋了他們的帳篷,他們倉惶而逃。但這也沒有使人們的盲目而狂熱的血有所冷卻。

後來,坨子裏的自然屯落都撤到東邊四十里外的綠沙鎮建了一所治沙林場。當時需要一個人留在沙坨里,看管那些倖存的沙柳條子、山榆叢、錦雞兒。

可誰願意留在這裏呢?

一羣低着頭的農民——新建林場職工後邊,傳出一個喑啞的慢吞吞的嗓音:“讓我留下吧。”

當時那位大鬍子主任眼睛一亮:是啊,誰還比這個人更合適?剛從內地遣散到這兒來的“流放犯”,沒有老婆,沒有孩子,一雙筷子連他一起三條光棍,有啥牽掛?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孃的,好樣的!老子先給你摘帽子了,你就是這莽古斯沙漠的主人,土地佬!”

這個“土地佬”,一當就是二十年。也許前半生太奔波,這兒的安寧吸引了他吧,他居然很喜歡這裏。他常常面對那茫茫黃沙低語:“你真是一頭妖怪呵!誰把你從瓶子裏放出來的?這回可咋收回去?這是上天的懲罰喲!”他天天這樣嘮嘮叨叨,同時在住屋附近的沙窪地裏插柳條、種沙打旺,坨坡上撒駱駝草籽、沙蒿粒,幹起治沙封沙的勾當。大鬍子有時來光顧,勸他:“算了,別折騰了,這片坨子沒救了,早晚你也得撤走!”他聽後心裏嘀咕:撤走,撤到哪兒去?撤出地球?他依舊我行我素。人們不太知道他的真姓大名,都管他叫老沙頭,大概是由於他長期生活在沙坨里才這樣稱呼的吧。後來有人傳出,早年他就出生在這片坨子裏的某村,小時候一個風沙夜,土匪洗劫了他家,父母被點了天燈,流沙掩埋了房屋土地,他爲報仇當了土匪,入了“黑河流子”(解放前後流竄於關裏關外的土匪)併爲此蹲的大牢等等。不過大夥兒不大相信,這麼一個三腳踢不出個屁的老實人還當土匪?反正大夥兒不大關心他的過去,只知道他現在是個挺能幹挺厚道的老實人。

有一年,大鬍子主任從場部領來了一個被丈夫和婆婆判定爲“不生育”後離棄掉的女人,對老沙頭說:“交給你了,一起湊合着過吧。”這個“不生育”的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女兒,生第二胎的時候死掉了。他給女兒取名沙柳。

從此,在這片柔軟光潔的沙漠上,多了一行嬌嫩的小腳印,就如幼獅跟着母獅蹣跚走過的足跡。

“爸爸,你看,那邊跑的是啥?”小沙柳一上坨子什麼都問。

“一隻跳兔。生活在沙坨上的小動物。”

“爸,逮住它,我要玩!”

“孩子,不能逮它。咱們這兒,一棵小草,一隻小蟲子都要放生。”

“放生?爲啥?”

“因爲咱們這兒活着的東西太少了。孩子,在這裏,不管啥生命互相都是個依靠。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她真的長大了。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出落得黑紅健壯,體態勻稱,就像沙坨子裏的一棵漂亮的沙柳。近兩年,這裏興起了承包和落實責任制的熱風。老沙頭和女兒向場部申請,把這片被場部準備放棄的沙坨子承包下來了。“老沙頭,兔子不拉屎的沙坨子,你想賣沙子呵?”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老漢靠沙子,當然要吃沙!”

“吃沙子?哈哈哈……”

沙坨子裏靜悄悄的,出現了那種被稱爲“黃色寧靜”的稀有天氣。空氣紋絲不動,好像所有的風都吹盡了,終止了。沙漠在寧靜中歇息,像熟睡的巨獸。太陽在東南沙漠邊上懸掛着,被一層白色的煙塵遮擋住,像一個焦糊的玉米麪圓餅,顯得黃而暗淡。

老沙頭眯縫着老沙眼,望了望東南那輪奇特而異樣的太陽,搖了搖頭,繼續低頭尋視起那一行足印。一叢灰白色的苦艾旁,沙地上留有一行清晰的野獸走過的痕跡。他又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一口痰粘在嗓眼半天咳不出來。他大口大口喘着氣。

“剛走過去,老夥計,你剛走過去……”他興奮了,把手裏提着的幾隻野鼠晃動起來。

“爸爸!”女兒喊他。她在旁邊的一片人工種植的沙打旺草地裏鋤草。

“哦哦,這堆屎又稀又青,可憐的傢伙,看來好多天沒吃着野鼠了……”老頭兒沒聽見女兒的叫聲,兀自低語着,把那幾只野鼠一一拴在這條野獸出沒的小徑上。

“爸,瞧你,又是那隻老沙狐迷住你的神了。”沙柳撅着嘴,向他走過來,“爸,我們又半年多沒看見人了,我都忘了人是啥模樣,真的,咱們去一趟場部吧。”

“人?嗬嗬嗬,傻丫頭,瞧瞧你爹,不就看見人了!”

“你?不,爸爸,你我還能代表人嗎?現在,外邊的人憋不住都長了翅膀多了一個腦袋!”沙柳的眼睛無限嚮往地向東方遙望着,輕輕嘆了口氣,“真憋得慌呵,這沙窩子裏透不過氣來,我真想去一趟場部,站在那家小電影院門口,看看那些涌出的人,再看一場電影過過癮……”

“唉。傻丫頭。”老沙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大概他覺得無法解決女兒的苦惱,又低下頭去,忙活自己的事。“乖乖,聞到味你就會來的。唔,算起來四五個月沒見到你了,老夥計,你那一窩崽子下了沒有?怪惦記的……”老沙頭拴完了野鼠,又眯縫起眼睛長久地注視着那一行足印。

那年鬧野鼠真邪乎喲。坨子上到處是鼠洞,成羣的野鼠在你腳邊亂竄,坨子上的好不容易培植起來的植物,都被這些可惡的泛濫的精靈啃了根,一片片地枯黃,死掉。真是個災難。野鼠成了沙漠的幫兇。老沙頭氣得七竅生煙,下夾子,掘鼠洞,從場部弄來耗子藥放,結果老鼠沒見死,倒毒死了自己養的幾隻雞。後來,不知怎麼搞的,野鼠突然減少了,消失了。他納悶,有一天扛着砂槍在坨子裏轉游,在紛亂的鼠跡中發現了一行獸類的腳印。他碼着這行腳印尋過去,很快在一叢沙蓬下發現了一隻毛色火紅火紅的野獸。這是一隻小沙狐,瘸着一條腿。看來它是在外邊被什麼大野獸咬傷後躲進這荒無人煙的沙坨子裏養傷的。小沙狐衝他狺狺地吠叫起來。他下意識地端起了槍,旋即又放下了。一個新的發現使他的心猛跳了一下。那隻小沙狐的嘴裏叼着一隻野鼠!它的窩邊還殘留着好多野鼠的腿腳尾巴等物。他明白,隨即悄悄收起槍退走了。他暗暗高興沙坨里來了這樣一位客人——比自己能對付野鼠的專家,沙漠植物的衛士。後來聽縣林業局一位技術員說一隻狐狸一年能逮三千隻野鼠時,他更敬重起這過去自己一直沒有好感的獸類來。他在沙柳叢裏爲這隻受傷的小狐狸搭了一個草窩。從此小沙狐長住下來了,傷好後有時走出去幾個月半年,最終還是跑回來。不知是因爲畏懼外邊世界的兩條腿的獵手,還是迴避四條腿的野獸,它把沙坨子當成安樂窩和休息的後方,跟他一樣喜歡和迷戀沙坨子。他和它之間有了一種默契,誰也不傷害誰,在這荒漠深處一起生活,相安無事,在漫長的孤寂中成了互相的慰藉。現在,這隻沙狐跟他一樣老了。最近它又懷了一窩崽子,不知躲進沙坨里哪處祕密洞穴去了。他不能去尋訪,下崽的母獸最護崽,他只能逮些野鼠扔在它常走的小徑上。

老頭兒嘆了一口氣,又咳嗽起來。白天酷熱、夜晚又寒冷的沙漠氣候,毀了他的支氣管和肺子,患了嚴重的哮喘病,腰腿也日益不中用了。

“爸爸,你那隻沙狐要是能變人就好了。”沙柳幾分悒鬱地望着迷濛的沙坨深處,“傳說狐狸不是能變美女的嗎?爸,狐狸有沒有變小夥子的?”

老沙頭無言地看了一眼女兒。他臉上的幾層乾硬的皺褶似乎加深了。他突然感到女兒大了,這裏拴不住她年輕的心了,他想找機會要求大鬍子主任把她調到場部去。他一直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心頭一陣悽然。本來他心裏清楚,能陪伴他終生的只有沙漠這頭妖魔,還有這隻老沙狐。自從命運把他拋到這裏,他就發現自己跟這頭妖魔有着打不散的緣分。他一直有某種預感,自己終生坎坷,父母慘死,家破人亡……都跟這頭妖魔有關,都是它在暗中作祟。自己關裏關外闖蕩半生,最終又落到這裏,也是這頭妖魔招來的。他倒沒有畏懼感,有的只是一股冰冷的仇恨。他又擡頭瞧起那輪異樣的太陽。圍在太陽下層的那團白色煙塵,正在變得濃稠,似乎在緩慢而沉重地移動。老沙頭捶捶腰,嘴裏又嘀咕起來:“你這頭妖魔呵,誰把你從瓶子裏放出來的?哦哦你又要發作了……”

“喂——!老沙頭——!”

突然,從東邊不遠的他們家門口傳來呼喊。那裏出現了兩個騎馬的人,其中一個摘下帽子向他們揮動着。

“啊?來人了?爸,咱們家來客人了!”女兒驚喜地叫起來。

“哦哦,來人了,誰呢?”老沙頭揉着眼睛費力地辨認着,“大鬍子?旁邊是誰?”

“旁邊那個是場部祕書小楊。爸,咱們快回去吧,讓客人等着多不好。”女兒拉着父親的胳膊往家走去。

“老夥計,日子過得不賴吧?”大鬍子主任鬍子還是那麼濃密,性情還是那麼直率。

“湊合着活唄。”

“湊合着活?承包了這麼一大片坨子,又是草木樨,又是沙打旺,光沙打旺草籽一斤就兩塊八!你快發冒泡了吧,啊?”好像承包給老沙頭的是畝產超千金的黃金土地,而那些植物又像雨後的春筍般會生長一樣,大鬍子主任輕鬆地說笑着,拍着老沙頭的肩膀。

老沙頭沒有做聲,只是嗬嗬笑着。他對老主任懷有一種樸拙的感恩之情,儘管知道他吃治沙林場主任的官餉二十年,在造林治沙方面沒有什麼建樹,卻以酗酒打獵遠近聞名,老沙頭始終還是對他抱有好感。“老主任,哈風把你吹到坨子裏來了?”

“啊,我要走嘍,這回批下來了,安排到縣林業局當顧問。這不,臨行前來看看你,看看你的坨子。”大鬍子頗爲感慨地說着。“唉,想起來真對不住你老哥喲,把你往這兒一扔就是二十年!老夥計,是否現在趁我離開之前把你調出沙坨?”

“哦不不,我待在這兒挺好的,真的,我哪兒也不去。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沙窩好,嗬嗬嗬……”

“你這倔巴頭。好吧,那你有啥要求可以提,我最後幫你一把,滿足你一件要求。”

“這個……倒真是有一個不大的要求……”老沙頭的心動了一下,看一眼女兒,不知怎麼又猶豫起來,“哦不了,沒啥要求,真的沒有。”

這時女兒插言道:“爸,讓客人進屋吧,老站在外邊幹啥,我馬上燒火做飯!”她顯得很高興,用眼角瞟一眼那位年輕的白臉祕書。

“是呵是呵,快進屋,我還有幾瓶陳年老白乾!”老沙頭這才醒過來,邀請客人。

“別,先別急,這一天長着吶。”大鬍子看看天,看看沙坨子,“我們先進坨子裏隨便轉轉,看看你的沙打旺,看看坨子。”

“哦……”老沙頭看一眼大鬍子,琢磨着他“隨便轉轉”的意味,心裏“格噔”一下,目光隨即落到老主任肩上揹着的那杆老獵槍上。而且那位祕書也揹着槍。“噢,隨便轉轉,好好,可帶着獵槍……”

“啊,這是防身的,在坨子裏萬一碰見個狼什麼的。”大鬍子打着哈哈。

“唔。”老沙頭想了片刻,突然說:“老主任,你用不着費勁巴力轉坨子了,這麼着吧,乾脆,你就朝我養的雞羣開槍吧,反正我不想養雞了。正愁着怎麼收拾它們……”

大鬍子一愣,隨即插頭大笑:“哈哈哈,你這怪老頭子,告訴你,我們真的去隨便轉轉!”

老沙頭無言了,心裏矛盾着,最後,他甕聲甕氣地對女兒說:“孩子,那你就領着客人進坨子轉轉吧!”

“哦哦,不必了,她不必去了,我們都騎着馬,她跟不上。”

“讓她騎驢好了,俺們家還有一頭驢。領導視察,俺們哪能不領路!”老沙頭顯得很固執,硬叫女兒牽出了毛驢。女兒倒很高興。

大鬍子無奈,只好客隨主便。

於是,二馬一驢,一行三人,沿着曲曲彎彎的小徑向沙坨子深處出發了。

老沙頭心裏疑慮地目送着他們的背影,然後轉過身,擡起發木的雙腿撲向院子裏的雞羣。這裏天地廣闊,雞羣放進坨子裏野生野長,不用人去操心管理,所以雞也變野了。老沙頭追了一陣,呼哧帶喘,連雞毛都沒抓着。他只好悻悻地揀起那些下在草窩子裏的雞蛋。然後,他回屋子,抓了一把米“咕咕”地叫起來。很快,雞羣跟着他走進了屋裏,老沙頭一下子關住了板門。

屋裏立刻傳出了大雞小雞咕嘎亂叫和衝撞碗鍋的動靜。

當沙坨子深處“砰”地傳出一聲槍響時,老沙頭正沉浸在殺雞的樂趣中。他殺雞的辦法很特別,先把雞的脊骨用手摺斷,然後把雞腦袋擰過來掖在翅膀下,使勁往地下一摔,雞就蹬腿了。他用這種不用刀刃的土法,處理了六隻雞。他計算得很周全:一人吃一隻,帶走兩隻,二三得六。雞在沙坨里野生野長,不是什麼稀奇貨,他不心疼。聽到槍聲,他愣了一下,驚愕地張了張嘴,隨着跑出門外,向坨子深處側耳傾聽。可是莽莽沙坨子又復歸沉寂,沒有絲毫聲息,沒有再響起那可疑的槍聲。

“獵槍走火了,要不他們隨便打着玩……”老沙頭這樣安慰着自己。他又走回屋裏。地下炕上落滿雞毛,六隻白嫩嫩的煺毛雞一溜擺在案板上,等着下鍋。

“砰!砰!”坨子裏又傳出兩聲槍響,接着四聲五聲,槍聲不斷。

老沙頭被火燙了似的跳起來,跑向門外,朝坨里張望。他的心縮緊了,不敢承認的事情被證實了:他們在坨子裏打獵!

他能數得清坨子裏有幾窩野兔,有幾隻山雞。承包後這幾年,坨子裏有了些草木好不容易出現了飛禽走獸,現在正是繁殖的旺季,哪堪這般殺戮!老頭兒痛悔不迭。

他突然想起那隻老沙狐!他渾身一顫。不好,它帶着崽子,千萬別碰上他們的槍口!他焦心了,不由得擡步朝坨子裏跑去。可沙坨茫茫,人在何處?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胸脯急劇起伏。他停下來歇息,觀望起周圍的沙坨。對這周圍的世界他太熟悉了,熟悉每座沙包,每棵植物。他知道這裏年降水量才幾十毫米,蒸發量卻達到近一千毫米,炎熱乾旱主宰着一切,每棵植物爲生存不得不都畸形發展。它們有的縮小自己的綠葉面積,減少水分的蒸發;如檉柳把葉子縮小成珠狀或棒狀,沙蒿的葉先碎裂成絲狀,梭梭和沙拐棗乾脆把葉片退化乾淨,全靠枝杆進行光合作用。爲了躲避沙坨里咄咄逼人的紫外線照射,在強光下生存,多數植物又演變成灰白色以反射陽光。爲了逆境中生存,可以說,沙漠裏的所有生命每時每刻都在死亡的鬥爭中成長着。他欽佩這裏的植物和動物,把這裏的所有生命都當作自己的同夥和楷模,當作不畏懼沙漠這妖魔的勇士。這裏,爲對付沙漠這妖魔,人、獸和草木結成了和諧的自然聯盟。

老沙頭振作起來,向前走去。

這時迎面來了一位騎者。原來是他的女兒沙柳!老頭兒默默地望着女兒。女兒臉上那股高興勁沒有了,不敢正視父親那雙眼睛,低下了頭。緘默。

“他們在打獵……”

老沙頭默不作聲,望着她。

“……打咱們的野兔、山雞……”

老頭兒仍然盯着女兒的那張顯得疲倦的臉。

“他們的槍法真準,該死的!坨子外邊的人都這麼壞嗎?”

老頭兒這會兒才冷冷地開口:“我派你去是真的陪他們遊逛的嗎?”

“我說了,我喊了……我衝上去奪他們槍了!”女兒急了,嚷起來,“可是大鬍子不理睬我,祕書小楊衝我說:沙柳,兔子山雞野生野長,也不是你家老爹養的家兔家雞!承包給你們的是坨子,不是坨子裏的兔子山雞!”

聽了女兒的話,老頭兒愣住了。

半天,他才喃喃發問:“叫他們打中的……多嗎?”

“三隻山雞,五隻兔子,還有……”

“還有什麼,快說!”

“還有那隻沙狐……”

“那隻沙狐怎麼了?”

“他們發現了它的洞穴,正在追擊……”

“啊,天呀!那你爲啥回來了?混帳!不去擋住他們,不救救老沙狐,你爲啥跑回來了?!”老人憤怒了,舉起了拳頭,前額上的青筋暴起,血衝到臉上變得黑紅黑紅。

“他們進死漠了,追着沙狐進死漠了,我的毛驢跟不上他們的馬……”沙柳不躲,站在原地望着父親。她的嘴角流露出一絲悽慘的冷笑。“老沙狐,真是好樣的。它從洞裏跑出來,嘴裏叼着兩隻崽子,後背上馱着另外一隻,跑進西邊的死漠裏去了……”

“死漠?”老沙頭舉起的拳頭垂落下來,塌陷的兩腮抽動着,眼睛移向西方那白茫茫的沙漠深處,“死漠?進死漠了?”

從南頭吹過來一陣風,坨子上的沙蒿、駱駝草、苦艾都急劇地搖曳起來。那股聚集在太陽下邊的白色煙塵,已經向這邊移動過來,馳進了莽古斯沙漠。那是一股強烈的風暴。

“爸……”沙柳惶恐地朝東南望了一眼,但除了一道長長的模糊不清的波浪外,什麼也看不見。這道波浪很快涌過來了,“爸,咱們快回家,咱們家水井還沒蓋!”

老沙頭仍舊呆站在原地向西凝望。“死漠,他們進死漠了……”沙柳不由分說,拉上父親的手向家跑去。那道不祥的波浪,貼着地面,迅速異常,在家門口趕上了他們。強勁的風打着轉,把坨子上的沙子吹得沙沙地響,落葉和碎草被吹上了半空,四周頓時昏暗下來。太陽被這渾黃的一道魔牆遮擋後沒有光熱了,像一個染上暗黃色廣告漆的皮球一樣懸在那裏,模模糊糊,毫無生氣,失去了平時對沙漠的威懾力。

可是,風是熱的。從沙漠裏蒸騰出來的熱氣被大風裹捲過來,從背後噴射着,猶如火舌透過襯衫炙烤着他們的脊樑。塵沙吹進他們的耳朵和嘴,迷着他們的眼睛,風勢越來越猛,大風搖撼着沙漠。

“該死的風沙!魔鬼,壞蛋,孃的!”沙柳連連吐着嘴裏的沙子,奔跑着,蓋水井,趕雞羣,關門窗。

老沙頭一言不發,皺着眉頭站在窗前,向西凝望着。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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