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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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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對書齋

孫紹振簡介

作者:孫紹振

有人給我出個題目:“我的書齋”。這個“齋”字,高雅有點可疑。

在我們老祖宗看來,書齋並不僅僅是讀書的地方,而且是修身養性的所在,所謂“養心齋”之類的匾額,就透露了這樣的祕密。聖人要我們把我們修煉到嚴肅而謹慎的樣子(齋如); 達到無所不明,無所偏頗 (齋明),嚴肅莊敬(齋莊),專一莊敬 (齋肅)的境界。達到這樣的標準的“書齋”,肯定不是一般的斗室,而是很豪華的,要花一大筆銀子。唐代元稹在《遣悲懷》中透露:“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在經濟上闊氣,才能保證在心境上高雅。但是,這一切可能只適合著作等身,財源滾滾的金庸那樣的大師,一般平頭百姓,以爲只有在這樣的書齋裏,才能出好人格,好文章,就未免有點傻乎乎了。

就我而言,最令我驕傲的文章莫過於那篇《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1980年末,寫這篇文章的時間,一家三口,吃喝拉撒睡,就在一間十四點五平方米的小房間裏;並沒有劉禹錫的“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那樣的景觀。整個房間,只有一張直徑一米的白木桐油的桌子,兼飯桌和書桌雙重功能。通常是堆滿了雜誌、書籍、來信和講義。有時,次要書籍和草稿,上不得檯盤,就屈尊於地板上。吃飯的時候,用我太太當時的話來說,就是在亂紙堆中,刨一個坑;寫作的時候,就再刨一次坑。稍稍有異者,孩子坐到痰盂上,空氣中就瀰漫着某種氣味,然而,《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五千文字,一氣呵成。開頭一兩百字,還記得要分段,剩下的四千八百字,長達三頁,就懶得費心,讓它一段渾然。

八十年代初期,分得套房。臥室遂與六平方米“飯廳”分治;而書房仍告闕如。《文學創作論》,《論變異》、《美的結構》一百餘萬字,一字一句,一筆一畫,均完成於衣櫥前半平方米翻板之上。夏日炎炎,既無空調,亦無電扇,晶瑩汗水,如珠,如溪,如川。無書齋之雅,而學術生涯中奠基性著作大抵均完成於此時。

九十年代中葉參與集資建房,乃有一百二十平方米之“豪宅”,遂擁有八平方米之書室。兩面書架直頂天花板,一面供憑窗遠眺,正面空調、電腦、掃描儀、打印機一應俱全。坐擁書城之豪情油然而生。借互聯網之便,馭信息高速公路之風, “寂然疑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 坐享劉彥和神往之境界。儼然有文化南面王之感。

感恩科學技術,坐如此豪華之平臺。老妻得免於抄寫之勞,自家又免於遺失稿件之痛。

寫作之速度空前提高,年近耳順,蓄養胸中浩然之氣,作少年不平之鳴。於斗室中,發出“孫大炮”的吶喊,一炮,轟大學聯考一考,二炮,轟四六級英語統一考試。所喜,均非空炮。大學聯考分省自主命題,英語四級考試與大學生學位脫鉤,於國於民皆有裨益。

每思及此,於心常沾沾自喜焉。

書城頗大,藏蓄亦豐。研究資料,輒能自足。巡視書架上,聖賢、大師拱立待命,檢索電腦,當代思潮譜系胸前。生爲讀書人,與書爲伍,爲友,爲臣,爲僕,爲命。日日讀書,享人生之至樂,飲生命之醍醐,自撰格言曰:讀書之樂樂於當官。

然多年來,疲於應命,性命耗於作文者幾倍於閱讀,中年常嘆,壯志未酬。壯志者何?青年時代,聆何其芳先生教,有計劃缺課,順序讀文史;未半,爲大躍進運動所阻。又羨馬克思每年重讀莎士比亞之樂,乃重讀《沫若文集》,又中斷於下放山區。至今有閒之日在望,然又逢信息爆炸之時。知也,千倍於莊子時代之無涯,而生不加多。自家藏書,伸手可觸,曾有此生重閱一過足矣之想。然,書店購進,故人贈送,出版家奉獻,昔日門生,素昧平生者之作,源源不絕,一週之內,幾及等身,書城膨脹至客廳,至茶桌,至電腦旁,至沙發下,至沙發上,至書桌上,至坐椅後,至坐椅旁,至坐椅前,至書桌旁,至書桌中。

於是二十年前之舊狀重現,當其飲食、作文之時,又復從書堆中,作兔子扒窩狀,刨一小坑。 重閱架上之書,殆成空想。何況,電腦尚存有魯迅全集、二十五史、四部備要,四庫全書等等,遂悟生也有涯,嗜書之慾也無涯,乃人生一大矛盾,一大悲哀。乃有愧對“書齋”之嘆。

愧對書架上的歷代聖賢,從孔夫子到司馬光,愧對蔡倫後嗣,愧對北大方正,愧對激光排字;愧對電腦軟件,愧對愛迪生,愧對讓我佔有着比唐太宗更多資源的高科技時代,愧對生命。愧對有限的時間。唯一不感到愧對的是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西廂記》。文革期間,被強制做清潔工,從資料室竊取。隔離審查,整整七月,除了毛澤東選集(四卷精裝本)以外,就只有此書與我爲伴,捨不得一口氣看完,用寫交代的紙張,逐字抄寫。唯恐抄寫太快,遂用仿宋體,一筆一筆描出印刷的效果。

當其時也,書是有限的,紙是有限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只有時間,在我年輕的感覺中,我的生命,是無限的。

回想起來,好不令人神往也。(解放日報2006-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