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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和平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35W)

空谷錘音

林和平簡介

作者:林和平[滿族]

夏天裏的一個早上,爹說:“柱兒,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該學門手藝了。”

十七歲的柱兒,急得直跺腳:“學什麼手藝呀,人家不念書了?”

姐姐在一旁替柱兒幫腔:“爹,柱兒願意唸書,就讓他念唄!”

爹說:“我看這書念不念沒啥大用。我跟東頭大成說妥了,從今兒個起,柱兒就去跟他學石匠。”

就這樣,柱兒跟在爹的後面,來到了大成家,拜他爲師。大成拍了下柱兒的屁股:“柱兒,跟大哥幹,吃不了虧,保你一天掙十元錢。”

大成領柱兒進山。姐姐一直送到村口。大成說:“鳳芝呀,柱兒也不是跟我上山當土匪,你用得着這麼不放心嗎?回去吧。”朝鳳芝笑了笑。

大成在前,柱兒在後,朝山裏走了。山裏的路,曲曲彎彎,一直伸向谷裏。越往裏走,天變得越窄了。兩邊的山峯,立陡立崖,擡頭看,傾斜的山峯,好像在慢慢往下倒,馬上就會把人砸在底下。濃濃的霧氣,在山谷裏飄騰,把前面的山峯和樹木罩得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輪廓了。在濃霧和樹林的深處,傳出嘩嘩的淌水聲,冷不丁的,也傳出一兩聲野雞的叫喚……

大成問柱兒:“柱兒,跟我學石匠,樂意嗎?”

柱兒踢了一腳路上的石子,悄悄嘆口氣,說:“樂意。”

大成說:“只要你不惜力,用不了三年五載,就能蓋上大瓦房。再過幾年,娶上個白白胖胖、雙眼皮大眼睛的媳婦,美吧!”說着,哈哈笑起來。轉過頭,對着山谷,扯開喉嚨吼起來:“啊——噢!”

冷丁,山峯抖了下,跟着,就好像一傳十,十傳百,有數不清的人隨着吼起來:“啊——噢!”山谷發出嗡嗡的響聲。漸漸地,聲音弱了,弱了,最後消失在遙遠的天邊。

大成又喊:“啊——噢!”

山谷又迴應:“啊——噢!”

柱兒看着,聽着,忽然覺得大成的喊聲好像在他心中迴盪、共鳴,一下下撞擊着他的胸膛。他覺得渾身發熱,大腦皮層麻酥酥的。情不自禁地,也扯開了喉嚨,使勁把嗓子憋粗,吼上了:“啊——噢!”

山谷迴應的聲音有些尖、嫩。他更拼命地喊了,一直喊得氣不足了,嗓子鹹了,還不肯停。

柱兒的眼窩潮潤了……

柱兒開始跟大成學手藝。大成從十三歲起,就跟他爹學石匠,在大山裏,進進出出十幾年了。他熟悉這裏的每一座山峯、每一片樹林和每一塊石頭。他打下的石料,堆起來,恐怕不比牛角峪最高的山峯低。在這一帶石匠堆裏,提起大成,老少都伸大拇指。要力氣有力氣,要手藝有手藝;上山活下山活,樣樣精通。打出的料石,方方正正,刀切的一般。鑿碾子鑿磨,刻字立碑,誰見了,也忍不住要誇幾句的。這些年,二十一斤重的大錘,每天要掄上千下,練得渾身是勁。身上的肌肉,一棱棱的,看樣咬上去,準能崩掉牙的。他個子高,長得還黑,往人跟前一站,讓人覺得,就是豹子見了,也要躲遠遠的。可他脾氣好,很少發火。教柱兒學手藝,很耐心。世上,各行有各行的竅門。別看山裏的石頭,像鋼鐵樣堅固,可他們裏面都是有紋路的。石匠們的行話叫“柳子”。橫的紋路叫“小柳子”,豎的紋路叫“大柳子”,外行是看不出的。石匠們就是根據每塊石頭上的“柳子”用鏨子和手錘,在上面鑿出一趟“扎子窩”,而後,把十幾個二寸長的“扎子”,放進窩內,悠起二十一斤重的大錘,挨個砸着每個“扎子”。那大錘的把兒是臘木棍做的,只有中指粗。錘子舉起來,那把兒就彎成了弓形,錘頭快要碰頭人的肩頭了,看着很危險,把兒像一下就會斷的,可它卻不會斷。石匠就是這樣,舉着大錘,站在巨大的石頭上,光赤的身上只穿條褲衩,背上淌着汗,像一塊塗了油的銅板,在毒毒的日頭下閃着光。錘子落下了,當!好像不是砸在“扎子”上,而是敲在遠近的每一座山峯上,這時,滿山滿谷就會響起此起彼伏的錘音,叫人分不清有多少石匠在打石。錘子剛落下時是“當”,傳開了是“叮”,連起來便是“當——叮,當——叮”,可好聽。山裏的石匠,就是在錘音中,用汗水、用辛勞,打發着屬於他們自己的那份時光。每天渴了,撅着屁股,咕嚕咕嚕喝一肚子山泉水;餓了,大口啃着從家裏帶來的苞米麪餅子。餅子是用鍋貼的,帶着黃澄澄一層嘎兒,吃得滿香;熱了,脫掉褲衩,用手接把尿抹在肚臍眼上(據說可以防寒),赤條條跳進瀑布下面的清潭裏。泡夠了,上了沿兒,躺在熱乎乎的石板上,曬着“大”字形的身體。仰頭望着天上悠悠的白雲。這時,山峯好像在往前移動,越走越快。閉上了眼,勒着細細的嗓子,用“地蹦蹦”腔唱道:

小妹妹送情郎,

送到了小橋旁。

情郎哥你別說了,

妹的心兒跳得慌。

小妹妹送情郎,

送進了柳樹趟。

情郎哥你要小心,

千萬彆着涼……

可自從柱兒跟大成學徒以後,大成再不敢裸着身子在清潭中洗澡了,也很少唱“小妹妹送情郎”了。他倒不避諱柱兒,而是避諱柱兒的姐姐鳳芝。這些天,一到晌午頭,那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就出現了一個姑娘的身影,胳膊上,挎着個筐。那是鳳芝,來給大成和柱兒送飯的。鳳芝和大成,小時候在一起唸了幾年書。後來大成跟他爹學石匠去了,鳳芝升上了公社的中學,兩人就分開了。鳳芝她們村,沒有學校,孩子們唸書,得翻道嶺到十幾裏以外的國小校。可剛上學的孩子才八九歲,沒有人領着,是不敢走那麼遠道的。爲解決這個困難,大隊在鳳芝她們村辦了個低年級班。一二年級在這裏念,三年級以後再過嶺去。正好這時,鳳芝中學畢業了,就擔任了這個低年級班的教師。雖說總共才九個學生,可村裏人,對鳳芝卻很敬重,都稱她是唐老師。剛開始時,叫得鳳芝臉通紅。鳳芝教得好,受到了上級的表揚,還到縣裏邊開過會。回來的時候,她給村裏的姐妹們買回了髮卡、乳罩,還給生產隊文化室捎回了一捆圖書,青年人都藉着看。

這一陣子,學生放暑假了,鳳芝有了閒工夫,每天晌午,就給大成和柱兒送晌飯來了,捎帶着,薅一筐豬草回去。每天,柱兒都盼着姐姐早點來。柱兒和姐姐,比一般人家的姐弟關係要親密。柱兒媽死得早,這些年來,姐姐爲他們兄妹幾個,縫縫補補、漿漿洗洗,受了很多勞累。柱兒愛姐姐,尊重姐姐,還因爲姐姐懂得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姐姐愛看書,高興了,會給弟弟妹妹們講一些古代的和現代的故事。進山的頭幾天,柱兒感到有點寂寞,總盼姐姐早點來。

姐姐送飯來了。柱兒跳上石頭,喊起來:“大成哥,我姐送飯來了!”

大成手挾大錘,兩眼定定地瞅着鳳芝往這邊走。

“吃飯吧。”鳳芝說。

大成朝鳳芝笑着,搖搖頭:“不忙,我把這塊石頭打完了再說。”

鳳芝把裝晌的筐,放在石頭上,坐下來等着。

柱兒真盼大成在這時候,把本事亮出來,讓姐姐開開眼界。果然,大成正順了他的心思,要把腳下的大石劈開。

柱兒愛看大成劈石。“開柳子”前,他先朝手心唾口唾沫,然後兩掌往起一合,搓幾下。拽過大錘,漫不經心地瞟了眼“扎子”,一悠胳膊,大錘就高高揚起來了。可並不馬上往下砸,總要在半空中停一會兒。那一會兒的工夫裏,他的嘴脣是緊閉着的,兩眼是圓睜的。弓着步,挺着胸,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隆起來了,那樣子好威武。跟着,一聲喝喊:“嗨!”大錘便砸下去了。噹的一聲響,隨着金屬撞擊的彈力,錘頭一下又蹦了起來,這時,軟顫顫的臘木把就起作用了。大成隨着錘頭的回彈,輕輕一悠,就又揚起了大錘。每掄一次,渾身的肌肉便上下滾動一回。幾十錘下去,隨着咔嚓嚓聲響,巨石就開了一道縫。大成用撬扛撬開劈開的石頭,然後再把它們破成塊石、料石或頂鬥石什麼的。柱兒瞅着,迷住了,手覺得直癢癢,對姐姐說:“帶勁吧!”恨不得一下就能像大成那樣劈石。可他上去打,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大錘在手中直晃悠,舉起來不穩,砸下去不準,一不小心還把“扎子”砸飛了,帶着尖嘯的叫聲,撞在樹上和石頭上,嚇得鳳芝驚叫起來。大成說:“別急,往後慢慢就會了。來,我教你。”

鳳芝說:“還教哇?快過來吃飯吧。”

日頭毒辣辣的,烤得山草打了蔫,松樹節子直冒油。山谷像昏過去了,只有山溪嘩嘩淌。

鳳芝把大成和柱兒領到了樹蔭下,從筐裏拿出飯菜,讓他們吃。她瞅了大成一眼,忽然捂嘴哧哧笑了起來,笑得大成和柱兒好生奇怪。柱兒問:“姐,你笑什麼?”

還是笑。

大成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咧了咧嘴,陪着笑了笑:“鳳芝,有什麼好笑的?”

鳳芝一邊笑着,說:“看你剛纔打石頭,挺威風的,可我冷丁想起來,小時候咱們在一班唸書,有一回,老師叫你念課文,本來是‘鬥哇,鬥,地主的口’,可你卻念成‘豆(鬥)哇,豆(鬥),地主的口’,格格格……”笑得更厲害了。

柱兒先跟着笑起來,餅子渣兒從嘴裏噴出來。

大成也笑了,有點難爲情:“我這個人,從小就不愛念書。一看見課本就頭疼。那時候,咱們班裏,除了你,就數李勝學習好了。哎,他現在幹什麼?”

“聽說也在家種地。”

“這麼說,他還不如你呀。不管怎麼說,你還能教幾個小孩念‘春風吹,春風吹……’嘿嘿。”

鳳芝笑了笑:“誰也不如你。”

柱兒說:“嗯,咱這山溝,趕上大成哥的人,可不多。”

大成說:“那咱不敢說,可咱掄一天大錘,能頂他們撓地壟溝子的幹十天。”

柱兒說:“怎麼樣,姐?”

鳳芝說:“那你就跟他好好學吧。”

大成說:“你放心,鳳芝,我保證不出一年,就叫柱兒成一把好手。”

柱兒樂了,嘻嘻。

鳳芝瞅了瞅弟弟,又瞅了瞅大成,忽然發現,大成正在暗中打量她,目光熱烘烘的。她臉騰地紅了,忙低下了頭。

大成忽然說:“鳳芝,過幾天我要蓋房子,你能不能來幫忙?”

鳳芝說:“我能幫什麼忙?”

“幫着做飯做菜呀。”大成有些興奮地說。

在山村裏,蓋房子是件大事。大成人緣好,幫工的人格外多。柱兒和姐姐都來了,柱兒當小工,姐姐幫廚。大成不拿他們姐弟倆當外人,有什麼事,總是喊他們倆幫忙。上樑這天,來了不少慶賀的人,拿着禮物,一大早就進了院子,院子裏擠擠插插都快裝不下了。傍晌午的時候,房架子立完了。在上面綁上了紅布和銅錢。跑樑人站在房上高喊道:“一把金來一把銀,吃不窮來穿不盡!”便把糖果、糕點和綁着紅布條的饅頭,往下撒。頓時,鞭炮噼哩啪啦響起來,僱來的喇叭手鼓起了腮幫子,嗚哩哇啦,吹起了喜氣洋洋的《太平年》。孩子們搶着房上撒下之物,嘰嘰嘎嘎滾成一球。接下來,便開席了。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喧鬧聲幾百米外聽得見。大成到每桌勸酒:“喝啊,喝!”滿面紅光。趕禮和幫工的人,也向大成敬酒:“大成,今兒個是喜慶日子,喝!”“大成,講創立家業,你小子是好樣的。來,幹!”大成已經半醉了,粗喉大嗓地對衆人說:“今兒個,我心裏高興啊!我蓋房,來這麼多人,這是大夥看得起我大成!人活在世上,混個什麼?不就混個被人瞧得起嗎?不是吹、吹牛,咱這山溝裏上上下下,提起我大成,還沒有不佩服的。來,幹!”一仰脖又喝了一杯。鳳芝端菜盤在一旁站着,見大成喝起沒完,上前勸道:“別喝了。人說,酒多傷身。”一個細高個青年嚷起來:“大成行呀,有保駕的!你這房也蓋妥了,什麼時候娶媳婦呀?”大成瞅着鳳芝嘿嘿只是樂。“細高個”接着說:“大成是咱山溝裏數一數二的小夥兒,也只有數一數二的姑娘能配上嘍。你說是不是,鳳芝,啊?”鳳芝的臉頓時像蒙上了紅布:“你瞎說什麼呀!”轉身走開了。桌上人開心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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