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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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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著名文學理論家、散文家,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評論》主編,現任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客座教授。主要學術著作有:專著《性格組合論》、《傳統與中國人》(與林崗全著)、《人論二十五種》,學術論文集《文學的反思》;出版散文詩集有:《深海的追尋》、《告別》、《太陽·土地·人》、《人間·慈母·愛》、《讀滄海》、《尋找的悲歌》、《劉再復散文詩合集》等;散文集有《共悟人間》(與女兒劉劍梅合著)、《漂流手記》七卷、《新世紀散文家·劉再復精選集》等。

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劉再復散文詩

《太陽·土地·人》




第一輯 太陽


  地上有着無數太陽

我會永遠愛着太陽的,我的光明之源。
沒有太陽,不會有我,不會有你,不會有他,不會有山青青、水青青的人間。
然而,天頂的太陽只有一個,而地上卻有無數太陽,象星星一樣繁多,一樣燦爛。
太陽有時從我打開的書頁裏升起,有時從我愛者的心靈裏升起,有時從老師粉筆的芬芳裏升起,有時從朋友輝煌的思想中升起,有時從遠方珍重的祝福裏升起,有時從身旁溫熱的語言中升起,有時從赤誠而婉轉的歌喉裏升起,有時從郵遞員閃爍的汗珠裏升起,有時從孩子微笑的酒窩裏升起,有時就從你滾動着的暖流的手中升起。
人間到處都有太陽,時時都有米人的日出,時時都有希望的火光。因爲人間有無數太陽,誠實與善良的生命太不斷繁衍。自然的麗日照不進的心靈,纔有不會凋零的春天。
我相信地上有無數的太陽,所以我未曾在狂亂的風雪中絕望,也未曾在歧路的暗影裏落入深淵。我相信世上的道路固然有許多溝溝坎坎,但人間總有流不盡的光明與溫暖。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

我酷愛大地,眼前無限展開的大地。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綿綿天涯,渺渺海涯,巍巍山崖。處處都任我閱覽,任我追尋與求索。
我酷愛大地,腳下孕育着美、崇高、壯麗的大地。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我的果園與菜畦,時時都可以讓我耕耘,讓我採集和收割。
我在溢滿泥香的沃土裏收割着稻穀與小麥金黃色的成熟。在花開滿枝的梅樹、杏樹與蘋果樹下收割着飄動的清芬。在書本的深海里收割着躲藏的真理,象紅珊瑚一樣美麗、遠古與今天的文明。
在風風雨雨的戰鬥路上,我收割着人生的嚴肅。在和朋友互相磋磨的朝朝夕夕中,我收割着生活的美滿。在北上與南下的列車窗口,在綠柳輕揚的大路與小路上,我則獨自遐想,收割着哲學的意蕊和詩的花瓣。而在那艱難困苦的關山危崖裏,我又收割着不屈的理性和韌性。
有時,我還從一個初次見面的孩子那裏,收割着對於未來的信念;從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那裏,收割着火熱的善良;從一個萍水相逢的旅伴那裏,收割着山高海深的情誼和永遠也難以忘卻的智慧與勇敢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沒有一種陡然而起的湍流可以汩沒這無邊無際的土地與山川,也沒有一種凌厲的風霜能阻止我的有形與無形的耕耘和收割。沒有,永遠也不會有。


  我愛蕭蕭風雨後

我愛蕭蕭風雨後。
蕭蕭風雨後,陽光是赤亮的,空氣是純潔的,原野是一派大清新。
風雨後沒有塵埃。塵埃被沉澱到潮溼的地上,化作山野與草野的細胞。我喜歡無塵的,被風雨梳洗得青春氣息更加濃烈的喬木與灌木。兒時我曾偷偷親吻過一片還帶着水氣的榕樹的碧葉,並把它捲成葉笛,對着蔥翠的羣山,開心地吹奏起單調的、原始的、對於故鄉的戀歌。
風雨後有許多潺潺的流動,默默的更新,滔滔的排除。有許多的青的滋生,紫的萌動,黃的壯大。有許多衰老的枯枝重新展開她的嫩綠的夢,有許多花朵復活了自己的火焰。有許多種子在地上從沉睡中醒來,悄悄地開始傾訴她對大地的愛。還有許多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奇蹟帶着遍身的大輝煌毅然崛起,決不僅是橫在半空中的彩虹。
風雨後有動聽的蛙鳴,清脆的鳥啼,如鼓如琴的水聲。風雨後的交響樂使人感到大自然的和諧,人世間的和諧。
風雨後的世界充滿安寧與創造,想戰後的和平,恢復與建設。喜歡蕭蕭風雨後的決不僅僅是我,不信,請看那無數打開的門窗,他們都在貪婪地吸收着風雨後的新鮮與光亮。還有那麼多帶着微笑的人們走向田野與大街,去領略雨後的明豔,去扶持嫩蕊與幼苗,起締造多彩的、有聲與無聲的生命。


  我愛茫茫風雪後

我愛蕭蕭風雨後,又愛茫茫風雪後。
雪後有白皚皚的山,白皚皚的路,白皚皚的森林與房屋,我喜歡漫天遍野的大潔白。
雪後有許多叫人高興的潰敗和死亡。蒼蠅被凍僵了,蚊子被埋葬了,連兇猛的蛇也躲藏在地下的陰暗裏。雪後爲造孽的惡蟲製造了一個冰冷的大地獄。
雪後有許多遠離痛苦與邪惡的大歡喜。雪後的孩子渾身都充滿着表現的活力和征服的活力。他們盡情地嬉鬧,用最柔美的武器進行着最柔美的戰爭。戰爭也是潔白的。雪後的地上到處飄蕩着叫人醉心的笑音,笑音代替雪片歡樂地飄。雪後爲孩子們製造了個童話般的銀色大天堂。
在天堂和地獄之交,田野裏的小麥沒有聲響,她們只顧吮吸天空獻予的乳汁。爲了人間,她們準備着明天更動人的孕育。
我愛茫茫風雪後,愛風雪後美妙的三界:天堂、地獄和人間。


  窗臺上又擺滿了綠色

媽媽又在我的窗臺上擺滿了綠色。
米蘭、茉莉、野玫瑰、石柳樹、仙人掌、還有來自故鄉的青青竹。
她知道我從綠滿四時的山野裏走來,從天性的深處酷愛大自然的春天。
她知道我的眼睛需要綠色。沉湎於書本的枯燥的歲月,見不到青山於綠水的歲月,使我的眼睛衰老了,比媽媽的眼睛還要衰老。
那一場嚴酷的風,那一場持續得那麼久的劫波,取締了媽媽給我的小花與小樹,取締了我生命所渴求的綠色,跋涉沙漠時所需要的一小片綠洲。
於是,我的眼睛更衰老了。世界在我眼裏常常混沌一團。在那股狂風的襲擊中,我常常在路上跌倒。
狂風停息了,狂風停息了!
媽媽又在窗臺上擺滿了綠色。呵,爲了米蘭們的復歸,爲了在窗臺上贏得這點春天的權利,窗外曾經進行過多少艱辛而豪邁的戰鬥!?賦予我春天的綠色的,決不僅僅是仁慈的媽媽。


  我當然愛……

我當然愛,愛那些使我擡起頭來的星光,由於它們的吸引,我面對太空,遙看這一角輝煌,那一片燦爛。
我當然愛,愛那些使我擡起頭老的紀念碑的拱頂,天安門城牆上的紅燈,愛那些讓我擡起頭來的宣言和旗幟,書籍與文獻,音樂與詩章,愛那些含蓄的,或者裸露的,燃燒着良知的呼喚。它們也象星星,使我面對大地,展望這一角輝煌,那一片燦爛。
我當然愛,愛今天這個讓我擡起頭來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裏,我不再恐懼,不再低首徘徊。那一切都屬於我:迷濛的遠山,赤紅的晚霞,飄動的雲彩,還有,那任我觀賞的書刊的大海,被我高高托起的女兒嫣紅的香腮……
我當然愛,沒有什麼比讓我擡起頭來更加寶貴。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加幸運:星光天天都自由地投進我的心懷。


  也是這樣一個雨絲綿綿的早晨

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早晨,這樣一個山崗,這樣一縷突然升起的思念。
頂着南來的風,綿綿的雨絲,我思念着那位揹我涉過小河的第一個老師,想起她那高高捲起的褲筒,想起她被風雨打溼的烏黑的頭髮。我思念着那兩鬢積雪的另一位老師,那位滿懷熱望從海外深造歸來的教授,想起他含着淚在燈下思索。我還思念在故鄉的這一角與那一角的朋友與親人,那些曾被我悄悄愛過與崇拜過的人,他們都在經歷着從未有過的動亂,呼吸着從未有過的硝煙。他們許多人都在牛棚裏生活,不能象我這樣自由地隨着早晨新鮮的風,在雨絲中拜訪這開着小花的山崗。
十年過去了。又是這樣一個早晨,這樣一個山崗,這樣一縷突然升起的思念。
我還思念着十年前思念過的那些人,但已沒有往日的感傷。也許是麼那綿綿的雨絲帶給我憂煩,也許是因爲我得到真實的信息,知道我思念過的人,也擁有早晨,擁有夜晚,擁有開着小花的山崗。
呵,沒有一種苦難能天長地遠,一切都會成爲過去,唯有人類、真理與腳下的大地,總是與天外的星羣一起,在宇宙中作永恆的飛旋。


  仁厚的地母呵,愛之神

  (一)
大地母親呵,聽我說。
無論是翡翠色的今天還是虹霓色的明天,我都不會灰心,不會沉淪。我知道,即使一切都拋棄我的時候,不是不會拋棄我的。任何時候,你都會用你深廣的仁慈負載我的心靈,舐幹我的眼淚;任何時候,你都會用你暖烘烘的胸脯把我擁抱,讓我在你的懷中馳騁自己旖旎的幻夢,雄奇的展望。任何時候你會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強健與勇敢的消息,前行與探求的足音,即使是我的死,我的殘骸,你也會把它親吻,把它珍藏,並在你的綿綿青山上,贈給我許多芳草,或者把我化作幽香的塵泥,護衛着那些潔白的小花。

  (二)
有你的存在,我就有路。
那崎嶇的,坎坷的,彎曲的,正直的,寬廣的,狹窄的,都在我面前伸展着。
哪怕是洪水沖垮了,被大雪吞沒了,只要你呼吸着,路還會重新蜿蜒,重新召喚我不屈的腳步。
但我明白,我是在你神聖的懷裏行進的。行進也該是神聖的。可以踏着沙去,可以踏着水去,可以踏着霜去,可以踏着雪去,但不能踏着無辜的花草而去,更不能踏着別人的身軀而去。

  (三)
大地母親呵,在你身旁,我不會虛空。
你剪裁着時空,呼吸着寒暑,吞吐着古今。你揚棄着風風雨雨,代謝着黃黃綠綠。誰也沒有你那種奇偉的、永動不息的脈搏。
只要你呼吸着,人間的美貌就不會消失,春天與秋天就不會死,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生活裏就不會缺少春華秋實。


  讀滄海

  (一)
我又來到海濱了,又親吻着海的蔚藍色。
這是北方的海岸,煙臺山迷人的夏天。我也坐在花間的岩石上,貪婪地讀着滄海——展示在天與地之間的書籍,遠古與今天的啓示錄,我心中不朽的大自然的經典。
我帶着千里奔波的飢渴,帶着長歲月久久思慕的飢渴,讀着浪花,讀着波光,讀着迷濛的煙濤,讀着從天外滾滾而來的藍色的文字,發出累一樣響聲的白色的標點。我暢開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濃的風,開始領略書本里洶涌的內容,澎湃的情思,偉大而深邃的哲理。
打開海藍色的封面,我進入了書中的境界。隱約地,我聽到太陽清脆的鈴聲,海底朦朧的音樂。樂聲中,我眼前出現了神奇的海景,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話裏天鵝潔白的舞姿,看到羅馬大將安東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奧特佩拉在海戰中愛與恨交融的戲劇,看到靈魂復甦的精衛鳥化作大羣的銀鷗在尋找當年投入海中的樹枝,看到徐悲鴻的馬羣在這藍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長嘯,看到舒伯特的琴鍵象星星在浪尖上跳動……
就在此時此刻,我感到一種神奇的變動在我身上發生,一種無法言說的謎在我胸中躍動:一種曾經背叛過我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東西復歸了,而另一種我曾想擺脫而無法擺脫的東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象減少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只是減少了些什麼和增加了些什麼,我說不出來。只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擴大,胸脯在奇異地延伸,一直伸延無窮的遠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處,我覺得自己的新,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連成一片。也就在這個時候,喜悅象涌上海面的潛流,突然滾過我的胸脯。生活多麼好呵!這大海擁載着的土地,這土地擁載着的生活,多麼值得我愛戀呵!
我不能解釋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然而,我彷彿聽到蔚藍色的啓示錄在對我說,你知道什麼是幸福嗎?你如果要贏得它,請你繼續暢開你的胸襟,體驗着海,體驗着自由,體驗着無邊無際的壯闊,體驗着無窮無盡的淵深!

  (二)
我讀着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書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議。
原始海洋沒有水,爲了積蓄成大海,造化曾經用了整整十億年。造化天才的傑作呵!十億年的積累,十億年的構思,十億年吮吸天空與大地的乳汁。雄偉的橫貫天地的巨卷呵!誰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讀盡你的豐富而博大的內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讀到豪壯,有人在你身上讀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讀到愛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讀到仇恨,有人在你身邊尋找生,有人在你身邊尋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失敗的改革者,那些越過怒浪向彼岸進取的冒險家,那些潛入深海發掘古化石的學者,那些耳邊飄忽着絲綢帶子的水兵,那些駕着風帆頑強地表現自身強大本質的運動健將,還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強鋌而走險的海盜,都在你這裏集合過,把你作爲人生的搏的舞臺。
你,偉大的雙重結構的生命,兼收幷蓄的胸懷:悲劇與喜劇,壯劇與鬧劇,正與反,潮與汐,深與淺,珊瑚與礁石,洪濤與微波,浪花與泡沫,火山與水泉,巨鯨與幼雨,狂暴與溫柔,明朗與朦朧,清新與混沌,怒吼與低唱,日出與日落,誕生與死亡,都在你身上衝突着,交織着。
哦!雨果所說的“大自然的雙面象”,你不就是典型嗎?
在顫抖的長歲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帶着黃河染污你的蔚藍,不知有多少狂風帶着大陸的塵埃挑釁你的壯麗,也不知有多少巨鯨與羣鯊的屍體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還是你,海浪還是那樣活潑,波光還是那樣明豔,陽光下,海水還是那樣清。不是嗎?我明明讀到淺海的海底,明明讀到沙,讀到礁石,讀到飄動的海帶。
呵! 我的書籍,不被污染的偉大的篇章,不會衰老的雄奇的文彩!我終於找到了書魂——一種偉大的力量,一種比海上的風暴更偉大的力量,這是舉世無雙的沉澱力與排除力,這是自我克服與自我戰勝的蔚藍色的奇觀。

  (三)
我讀着海,從淺海讀到深海,從海平面讀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視線未能穿透的海底,偉大書籍最深的層次,有我讀不懂的大深奧。
我知道許多智勇雙全的科學家、工程師和探險家,也在讀着深海,他們的眼光象一團炬火正在越過黑色的深淵去照明海底的黃昏。全人類都在讀海,世界皺着眉頭在鑽研着海的學問。海底的水晶宮在哪裏?海底的大森林在哪裏?海底火山與石油的故鄉在哪裏?古生代裏怎樣開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紀發生過怎樣驚天動地的浮沉與滄桑?奧陶紀和志留紀發生過怎樣扣人心扉的生存與死滅?海里有機界的演化又有過怎樣波瀾壯闊的革命的飛躍?
我讀着我不懂的深奧,於是,在花間的岩石上,我對着浪花,發出一串串的海問,從我起伏的熱血中涌流出來的海問。我知道人類一旦解開了海謎,讀懂這不朽的書卷,開拓着偉大的存在,人類將有更偉大的生活,世界將三倍的富有。
我有我讀不懂的的深奧,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經化爲桑田的海,是曾經被圓錐形的動物統治過的海,是曾經被兇猛的海蛇和海龍霸佔過的海。而今天,這荒涼的波濤世界變成了另一個繁忙的人世間。我讀着海,讀着眼前馳騁的七彩風帆,讀着威武的艦隊,讀着層樓似的龐大的輪船,讀着海灘上那些紅白相間的帳篷,和剛剛擁抱過海而倒臥在沙地上沐浴陽光的男人與女人。我相信,二十年後的海,被人類讀不懂其深奧的海,又會是另一種壯觀,另一種七彩,另一種海與人和諧的世界。
偉大的書籍,你時時在更新,在豐富,在進化,一刻也不能靜止。我曾經千百次地思索,大海,你爲什麼能夠終古常新,能夠有這樣永遠不會消失的氣魄。而今天,我讀懂了:因爲你自身是強大的,自身是健康的,自身是倔強地流動着的。
別了,大海,我心中偉大的啓示錄,不朽的經典,今天,我在你身上體驗到自由,體驗到力,體驗到豐富與淵深。也體驗着我的愚昧,我的貧乏,我的弱小。然而,我將追隨你滔滔的寒流與暖流,馳向前方,馳向深處,去尋找新的力和新的未知數,去充實我的生命,更新我的靈魂!


  祖國挑着山脈與森林

你象仁厚的媽媽,親愛的祖國。你象她那樣沒有條件地愛上我,不論白天與夜晚,不論是收割的季節還是不許收穫的日子,都把乳頭塞到我嗷嗷待哺的口裏,把山高海深的全部愛情投進我睡着的搖籃。
我也報以你同樣的愛,親愛的祖國。不論你是富足還是貧窮,不論你是經受着災難的折磨還是前程如繡的時光,我都會緊緊把你擁抱,就象剛剛被抱出搖籃的嬰兒,把全部初醒的溫馨獻給辛苦的母親。
祖國挑者山脈與森林,挑着廠房與田野,挑着昨天留下的舊屋和今天新立的大廈,擔子太沉重了,道路彎曲又遙遠。我愛祖國,不會只在廠房與田埂邊嘆息,譴責山脈給我太少的花香,森林給我太少的綠葉。不會的,我還要拿出自己的肩膀,和祖國一起挑起森林與田野,就象兒時走到長着苔蘚的井旁,幫助勞累的媽媽挑起那一擔水,儘管腳步還不穩健,常在搖晃中把水灑到塵土輕揚的地上。


  金項鍊

把母親裝飾起來,……當母親被人欺凌的時候,當長白山與松花江一起哭泣的時候,一位呼喚着“可愛的中國”的革命者這樣寄託着熱望。
在這之後,他和他的戰友,在莽莽的沙場中和在鐵牢的幽光裏,用赤子鮮紅的血流,一滴一滴地注入母親衰老的肌體,使母親贏得了新生,而把裝飾母親的光榮,留給後人。
裝飾神聖的母親吧,一切仰慕着長城與崑崙山的同胞,一切熱戀着長江黃河的高貴的姐妹!
難道有什麼真誠的赤子,會嫌棄媽媽的貧窮?難道有什麼貼心的孩子,不顧分擔母親的煩擾?有志氣的孩子,既不嫌棄媽媽的貧窮,也決不安於媽媽的貧窮。
我們不會安於媽媽的貧窮,我們會把母親裝飾起來的,鮮花用她的鮮豔,青草用她的翠綠,莊稼用她的果實,江河用她的柔美的愛情。而我們,則用生命的全部赤熱,爲母親編織着閃爍時代異彩的金項鍊。


  搖 籃

小時候,我在搖籃裏,媽媽在搖籃邊。靜幽幽的山邊小屋,媽媽一邊踏着搖籃,一邊搖着紡車。爲了搖醒我的混沌,貧窮的媽媽和古老的紡車一起唱着歌。我在搖籃裏,聽着媽媽那些用陽光和微笑包裹着的叮嚀,走進了鮮花盛開的夢境。
長大了,我還在搖籃裏。學校的課室,我的四壁雪白的搖籃。象聽着媽媽的歌,我聽着老師那些啓蒙我的溫和的話語。我和我的混沌初開的兄弟姐妹,盯着垂掛在老師額角上的很水,吮吸着她們那些不是音樂、但有美妙旋律的歌,灌滿我的少年時代與青年時代的歌。
跨進了社會,我的搖籃伸延到遼遠的四方,藍天碧地之間全是我的搖籃。那旋轉的天空是母親的紡車,太陽與圓月是紡車的輪子。黃金色的輪子飛翔不息,媽媽的歌也唱個不停。媽媽就是我的慈愛的祖國,我的勤勉的人民。
那一年風雲變換,我的搖籃突然被狂風捲走了。我失落了媽媽溫情的歌,失落了身邊黃金色的輪子,失落了飛翔在我心中的美妙旋律。於是,我又陷入了混沌。
那一年風雲又變換,象奇蹟似的,搖籃歸來了。媽媽抹去了眼淚,又爲孩子們唱着動聽的歌。而我,再次告別了混沌。混沌醒了,我回到了搖籃,然而,我不再嬌嫩地躺在搖籃裏。爲了保衛媽媽那溫情的歌,不朽的旋律,我要站在搖籃邊,還要開動黃金色的輪子,和復甦了青春的媽媽一起不屈地勞動,不分白天與夜晚,早晨與黃昏。


  我還要歌吟早晨

我歌詠過早晨,還要歌詠早晨。
唯有在早晨,純潔的霧,清新的風,金黃色的曦光,才主宰着世界,黃埃與塵土未敢喧囂。
唯有在早晨,黑暗才龜縮到渺小的角落,毒蛇才躲進洞穴,夜裏猖獗一時的蚊蟲才結束了它的喝血的議論。
唯有在早晨,鮮花、芳草、碧樹、彩雲、駿馬、船帆,才被披上光明羽翼,展開自己的絢麗的追尋。
在早晨裏,我總是想起祖國的良心。想起了剛剛升起的國旗。想起了在我們的家園裏復歸了的春天。想起在無數心靈裏再生的愛,再生的暖熱和希望。想起了爲創造春天和希望而死的一切先驅者。
我在童年時代經歷過一個奇妙的祖國的早晨,而在中年時代,又經歷了一個奇妙的祖國的早晨。
我愛早晨,但更愛那些把晨光撒進大地和使早晨變得更加美好的人們。


  既然天氣已經晴朗

既然天氣已經晴朗,我相信,光明到處都會有的。
既然洪水不再喧囂,稻穀象星星那樣成熟,重要的是趕快去收割,別讓成熟的穀子在地裏發黴。
快扶起被暴雨打折的樹苗,快補好被暴雨掀掉的屋頂。既然天氣已經晴朗,我相信,安寧是會有的,樹苗還會生長得更加茂密,屋裏決不會缺少溫暖。
既然天氣已經晴朗,我不再埋怨昨天的暴風與陰雨,不再埋怨今天路上的泥濘和水窪。無休止的埋怨,會辜負這晴朗的時光。
既然天氣已經晴朗,泥濘會消失的,路會修好的,橋樑會重新站立起來的,深綠色的列車會從我們面前奔向前方的。
既然天氣已經晴朗,爲晦暗的日子而憂傷的母親會停止悄悄哭泣的,她的眼淚會象雨點那樣在晴朗中消失的。我相信,母親會有歡樂的。


  心愛的白鴿飛走了

黃昏了,白鴿該回家了,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那是一個大風暴即將開始的前夜,她再也不回來了。是折斷了翅膀,還是迷失了方向,我都無從猜想。
我和我的小女兒心愛的白鴿,竟這樣悄悄的飛走了,我的小女兒整整哭了一夜,我也一夜感到隱隱的憂傷。
雪白的鴿子是我女兒的伴侶,我們家親密的一員。她與小女兒一起玩耍,常常聆聽着女兒從安徒生與格林那裏得來的故事,還常常與小女兒一起在鏡子裏照着自己潔白的羽毛。
當她垂落在女兒的肩上,我感到家的安寧,心的安寧,大地的安寧。
然而她飛走了。很久很久沒有回來。
十年過去了,安寧又回到我們的家中,初春最後的雪片在告別我的窗口,我們多麼想念那隻象雪一樣潔白的鴿子呵!
我相信生活確實廣闊,需要有悲壯的戰鬥,獅虎的勇猛,但也需要孩子的歌聲,安徒生的故事,鴿子的雪白的溫柔­……


  我會永遠懷念你的
     ——青年時代的戀歌

你近在鄰村時,我懷念着;你遠在天涯時,我也懷念着。我無所贈予,唯有懷念。
懷念你時,我的心會感到信實,正如接近你時,會使人善良。
當懷念碰撞心坎,我的靈感就會燃燒起來,詩緒就會象陽光那樣突然從晨霧籠罩的山頂上射出。你使我確信,懷念可以埋葬寂寞,還可以埋葬平庸的生活。
我曾想起把這懷念悄悄埋藏起來,但總是埋藏不住。象那青山,也曾想把泉水珍藏,但泉水總是衝出山口,照樣滾動着它的清澈之波,照樣叮叮噹噹地響起它的鈴聲。
我懷念些什麼,本想告訴你,但我終於沒有告訴你。我要自己佔有我的祕密,我要自己佔有我的甜蜜。懷念在我心中,我就有許多溫暖,許多喜悅,許多語短心長的叮嚀。我就能看到我所喜愛的柳絲。我還能看到,一顆送別我時的含蓄的淚珠,一顆愛詩歌、愛童話、愛祖國青山綠水的心靈,和我的心緊貼着的心靈。
我會永遠懷念你的。因爲有這懷念,我就會更加酷愛生活,更加酷愛地上的一切:山脈,原野,河流,森林,春花,秋草,哪怕是塵煙沸騰的沙漠,哪怕重重疊疊的坎坷­……


  我找到了那一縷海波

我在北方的海岸,你在南方的海岸。我寄一縷海波給你,你收到了嗎?
那一年夏天,那一個月光如水的靜謐的夜裏,我們在南方故鄉的海岸邊,和晴朗的明月一起,欣賞着海,尋思着海的遠方。你說:“假如有一天,你在北國的海岸線上,我寄一縷海波給你,你能辨認得出來嗎?”
今夜,我就在北方的海岸,也有清朗的月光。我在月光下尋找你的諾言,你的信箋。
層層疊疊的海浪從我眼前奔馳而過,一羣又一羣,都是那樣藍,那樣藍。然而,我終於辨認出來了,終於找到你寄我的那一縷海波,那一縷遙遠的思念。
就是那一縷,就是那一縷最溫柔的波,就是那一縷和你的眼淚與微笑一樣透明的波,就是那一縷跋涉過千里煙濤依然情意綿綿的波,就是那一縷輕輕地吟着李清照的“知否知否”的波,就是那一縷用兒女的真摯之愛親吻着祖國海岸的波,就是那一縷帶着江南永恆的情思流進我心中的波。
我找到了,找到那一縷海波,那一縷遙遠的思念,我回贈一縷海波給你,你收到了嗎?我故鄉的朋友,我常常緬懷着的故人。


  請不要爲我擔憂

故鄉的親人呵,請不要爲我擔憂。
我的心靈不會拋棄故鄉那山的明淨,水的清澈,森林的綿綿不絕的生機。
我既然是故鄉森林裏飄出來的一片葉子,既然把這一片葉子捲成了葉笛,那我吹奏的歌,就會有榕樹的壯闊,雲杉的正直,鳳凰木火樣的熾熱,相思樹追戀大地的柔情。每一枚葉笛,都有人的靈魂。
我既然是故鄉山村裏飛出來的一隻鴿子,羽毛的每一根都滲泡過母親的乳汁。那麼,我在天地間翱翔,決不會去弄髒翅膀。儘管塵土飛飛揚揚,我的每一根羽毛都該保持母親的乳汁的顏色,那不朽的神聖的潔白。
故鄉的親人呵!請不要爲我擔憂。離開故鄉,我還在母親的懷裏。我總記得故鄉的大森林,總記得森林裏那一片被暴風雨刷洗過的葉子,總記得母親乳汁的顏色,總記得我渴飲過的祖國土地上的那些清澄澄的山泉,那清澄澄的溪流……


  我給美麗的靈魂讓路

每次在路上行走,總愛想起惠特曼那詩的呼籲:爲了讓靈魂前進,一切都應該讓路。
路屬於他人,也屬於自我。我響應這詩的呼喚,願正直的靈魂能更豪邁地奔走。
正直的靈魂裏積澱着更多的勇敢,更多的美,更多正直的探索。給美的靈魂讓路,自己的靈魂纔不會墮落。
我給美麗的靈魂讓路,但也確信自己的靈魂並不醜惡。我將與一切前進的靈魂競賽,在嚴峻的生活中拚搏。如果他們走在我的前頭,我將跟蹤他們的足跡,如果他們落在後頭,我將伸出真誠的手。
我給美麗的靈魂讓路,但對醜惡的靈魂決不謙和,有時還要堵住險要的關口,和他進行認真的較量,看誰先化作路上的塵垢。
 

  我不再害怕眼淚

我不再害怕眼淚了,不再那樣輕浮地譴責眼淚,以爲流淚的人都很軟弱。
我經受過沒有淚的歲月,那是多麼可怕呀,比沒有水的沙漠還要乾旱。
不錯,在邪惡面前,不該有淚。淚,畢竟不是子彈。
然而,眼淚也有神奇的力量,我明明看到眼淚復甦過乾枯的土地,驚醒民族沉睡的眼睛。我明明看到,許多淚在一個莊嚴的地方上匯流時,曾浮載起歷史的船隻越過危險,什麼風浪也阻擋不住。
淚珠常常很美,常常比珍珠還美。在一個特殊的時刻,誰贈予我一串淚珠,我會把這珍貴的一串,永恆地垂掛在心上。
我不再害怕眼淚了,不再害怕。我只怕那種連眼淚也沒有的冰冷,連憂傷也沒有的虛空,連同情也沒有的荒涼。我相信,沒有眼淚,也決不會有正直的眼光,深邃的思想,也決不會有切實的追求,真摯的嚮往。


  親吻着女兒的微笑

小女兒尚處在無知的王國,矇昧地玩着泥,玩着沙,動不動就要我去爲她採掇天上的雲霞。
我愛這天真的幼嫩,天天吻者着她的甜美的微笑,象吻着晨曦的光華。
我祝福她快點長大,快點長出知識和烏黑的頭髮,我們親愛的祖國在等待着她。但我又害怕她長大,怕天真變成了世故,單純變成了複雜,正直墮入了圓滑,奪去她天使般的活潑,奪去我寶石般晶瑩的小花。
但有誰不跨進成熟的門坎,有誰不告別幼嫩的年代?於是,我天天親吻她那天真甜美的微笑,爲她祝福:願她在複雜的世界裏,一天一天長大,長高了身材,豐富了頭腦,而心,還象童貞時代一樣純潔,一樣透明,亮晶晶,亮晶晶,還是一片晨曦的光華。


  當她從失足的地上爬起來

給跌倒的孩子從地上爬起來的權利,我的心靈曾千百次這樣呼籲。當她從失足的地上爬起來,請爲她祝福。
請爲她祝福,用你篝火般的赤熱,用你原野般的博大的摯愛,用你堅不可摧的、對於人的信念。
請爲她祝福,當她從風雨交加的路上爬起,最需要的是同志的扶持,姐妹的溫暖。也許因爲你的溫暖的祝福,她從此穿過風雨,重新追隨晨光,甦醒的靈魂將與地上的鮮花一起開放。也許因你的冷漠,增添了她風雨中的悲涼,失足後的惆悵,再一次跌進了泥塘。
請爲她祝福,當她從失足的地上爬起,也許身上還帶着泥濘,眼裏也缺少光彩,也許她還懷疑你那暖熱的手,純潔的胸膛,也許還厭惡你的善良和那熱情的眼光。當她這樣對待你的時候,請你原諒,仍然爲她祝福。
請爲她祝福。當別人不願意爲她祝福的時候,當別人還在疏遠她的時候,當別人對你的祝福竊竊私語的時候,請你還爲她祝福,給她在機牀邊找一個位置,給她送一本滾動着生活熱流的書,讓你那可愛的孩子爲她唱一首純真的歌。
請爲她祝福吧!我會看到,當她從泥濘的地上爬起的時候,在你眼裏,也會升起很美的太陽。


  晚霞還沒有熄滅

晚霞還沒有熄滅,風在微微地吹,我看到一對相戀的少年男女,在河邊燒起了篝火。
小河緩緩地流,哼着很輕的歌子;
篝火緩緩地燃燒,也哼着很輕的歌子。
燃燒的,流動的,都懷着柔情,自由地洋溢着生命的光波。
水有水的心音,火有火的衷曲;水有水的追求,火有火的嚮往。在同一地平面上,他們性格不同,然而各自奮發,生活得很好。一個給大地帶來溫柔,一個給大地帶來暖熱。是水可愛呢?還是火可愛呢?我不願意褒此抑彼。我只羨慕那對相戀的男女,心中懷着同樣的愛和絲絲神祕的喜悅,聽着水的歌,也聽着火的歌。


  一花有一花的品格

不要怪鳳凰樹,不要怪她過於隨俗:太熱烈地燃燒,洋溢着滿胸的火團。
也不要怪翠竹,不要怪她過於幽雅,在寂寞在園裏,清高地思念着,無言地灑下斑斑的淚痕。
不要怪她們,一花有一花的品格,一樹有一樹的氣質。
因爲有鳳凰樹又不僅有鳳凰樹,因爲有翠竹林又不僅有翠竹林,我們的土地纔不是單調的土地,我們的河山河不是單調的山河,我們的民族纔不是單調的民族。


第二輯 土 地


  我是山野的孩子

我從野花與野草競存的山野裏走來,從長滿杜鵑花與蒲公英的南方山野裏走來。只要有鹽,只要有粗茶淡飯,我就能生存,任何沉重的風暴與艱難的歲月都無法把我壓倒。
然而,山野的空氣那樣清新,深谷裏的風那麼和暢,還有那麼多寬廣的、任我浮游的小河與湖泊,還有那麼多甜美的、任我採掇的山果與山花,故鄉這些自由的天空、河流和土地,澆鑄成我的酷愛自由的天性,於是,在未能任我馳騁、任我創造的地方,我不能生存,比沒有鹽還要痛苦。
我在故鄉的原野上自由地馳騁,揮灑着童年時代過剩的精力,追逐着天使般的蜻蜓與彩碟。然而,我不會隨意闖入田野,不會去踐踏那些青青的果蔬與莊稼,在綠油油的田壟邊上,我總是小心地走過。對於故鄉的果蔬與莊稼,和對於故鄉的山林與河流,我都一樣傾心,一樣懷着孩子般的純真的眷戀和酷愛。
我是山野的孩子,山野的搖籃培育了我的野性,是這樣頑固地嵌進了我的人生。


  我辜負過那一片草地

母親在屋角爲我培育了一片青翠的草地,重着從山谷裏採來的許多灌木和小花。她們都有自己的名字。媽媽說,草地是給我讀的第一本書。
可是,我只把草地作爲嬉鬧的天堂。在柔和的草墊上,總是喜歡和小同伴展開戰爭,或者獨自仰臥着,對着魚網似的天穹馳騁多彩的夢。於是,我沒有讀會這本書,沒有在心裏留下那些很美的名字。
那一年學校生活結束了,我回去告別自己的家鄉,並去看望那一片草地,想補一補童年時代耽誤的課,然而,草地已經消失了,草地的廢墟上只有一羣淡黃色的草垛。
後來我拜訪過許多大城市與小城市的花圃,尋找被我忘卻的那羣小樹與小花的名字,但我沒有找到,我相信一輩子也不會再找到了。
每每離開這些花圃,心裏總是充滿惆悵。我真後悔,後悔沒有讀好媽媽爲我寫下的第一本書,用汗水和智慧寫下的那一本。使我遺落了那些很美的、帶着芬芳的知識,很美的帶着芬芳的文字,從而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了永恆的空缺!我真後悔啊,辜負了媽媽給我的那一片青翠的草地。


  故鄉彎曲的小路

常在我心中蜿蜒的,是我故鄉那彎曲的山村小路,從家門口一直伸展到山腳下的小路。
當我蹣跚學步時,媽媽就讓我在小路上顛簸,掙扎,讓我開始人生的第一段征程。我踩着塵土,呀呀地叫着,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接着便是跌倒,媽媽扶了起來,接着還是跌倒。
後來我學會了走路,在小路上興奮地奔跑。可還是一回回跌倒,有一次竟摔破了皮,血珠兒染紅了路邊的青草。但我不敢告訴媽媽,怕貧窮而慈愛的母親會用眼淚撫慰我的傷痕。
然而,我終於在這條小路上長大了,和路旁的野花與碧樹一起長大。而且,我終於從小路走向大路,那通向學校、通向社會、通向無窮的青山綠水的大路。
我在大路上前行,但我總是思念着故鄉的小路,那使我跌倒、使我掙扎、也使我成長的小路。那裏有我最初的跋涉和求索留下的腳印,腳印裏注滿着我最初的痛苦、歡樂和希望。
我在大路上前行,向着更遙迢的遠方尋求。但願眼前這寬廣的大路,也只是我明天憶想中的山莊小路。


  假如我早一點見到大海

九歲時,媽媽把我從山野間帶到海邊,於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海。
假如我早一點見到大海,我一定不會爲故鄉的小池塘而那樣驕傲,也不會象那一次,因爲小池塘突然乾涸了而傷感得那麼久,以爲世界從此將歸於荒涼和寂寥。
在故鄉的小池塘裏,我和我的放牛小夥伴們,曾展開過多次擊水的戰爭,失敗之後,我竟那樣委屈地哭泣,並費去媽媽那麼過慈愛而溫暖的話語,假如早一點見到大海,我決不會流下那些淒涼而渺小的眼淚。
假如早一點見到大海,我也決不會崇拜伯伯那條小船,小河裏那唯一的罱泥的小木船。儘管它激揚起那麼好看的水花,並載過我去採集那些散發着清香的水草。罱泥的小船呵,要是放在波濤萬里的大海里,就象一片小小的飄動的落葉……


  弟弟在山路上跌倒了

在林中的小路上,天性活潑的弟弟跌倒了,滾一屁股泥巴,狼狽得象一隻小狗。
弟弟跌倒了,媽媽不怪他。我們故鄉的路真難走呵,那坑坑窪窪的山野裏,常繚繞着灰濛濛的大霧,霧中的山徑又有那麼多苔蘚,連機靈的野豬都會滑倒。還有那麼多殘留的樹墩,裂開的岩石,突然潑灑而來的陣雨而留下的泥濘……
弟弟跌倒了,媽媽不怪他。媽媽知道,沒有一個孩子不沾上一點泥巴,泥巴是可以洗掉的,沒有什麼可怕。就象那被濺上一身泥土的小白樺樹與小白楊樹,只要一陣細雨的洗滌,就還是那樣潔白,葉子上又閃動着明媚的光。劃破了一點傷痕,也不要緊,有了傷痕,心纔會成熟,走着長滿苔蘚的小路,纔會格外細心。
弟弟跌倒了,媽媽不怪他。


  我緬念那棵老松樹

我家鄉那棵高聳入雲的松樹,已經很老很老了,誰也記不清它的年齡。
它那麼高大巍峨,只有雄勁的蒼鷹纔敢在它的巨枝上棲身。大風揚起的黃埃,也污染不到它那綠色的拱頂。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正是它托住了高遠的藍天。
它又是那麼正直,象頂天立地的大柱。
那一年春天,草葉剛剛在大地上展示出一片綠色,它卻枯黃了。它的死,震動了我的村莊,老人和孩子都來和它告別,連遠村的鄉親,也越過峻峭的山嶺,來瞻仰它最後的容顏。
它死了,但身上還留着濃郁的松香。
它死了,巨大的身軀化着許多松明,走進每一戶人家。在那一段歲月裏,我看到鄉間小路上,常常飄動着火炬,象奔走的星星,那是老松樹不朽的靈魂,它把光明留給可愛的故鄉。
老松樹已告別很多年了,但我總是思念着它,總忘不了它生時的崇高與正直,死後的芬芳與光明。

  青山的懷愛

她曾保護過我們,故鄉那穆穆的青山。
在暴雨沉重地壓下的時候,我們這些上山砍柴的孩子們,躲進她的巖洞。那是天然的殿宇。任雨橫風狂,我們在洞裏就象在慈母的懷中。
她無言,然而,我們知道她在默默地懷愛着風雨打擊下的兒女。
洞裏有枯藤,有柴禾,有乾草。在洞裏燒起一堆篝火,涼意全消失了。無窮的暖流在我們身上滾動。火焰翔舞着,火舌舐着我們的臉頰。就象母親的親吻,母親的撫愛。
這火和暖意,象奇蹟般地在我心中總是燃燒着。從童年到中年,從未熄滅過。每當風雨來襲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她,想起那慈母般的青山,慈母般的親吻。
也許因爲有這些滿懷厚愛的青山,所以我才更迷戀我的故鄉。也許因爲有那些巖洞與篝火,故鄉總是緊緊地牽引着我的心,萬里外的遊子之心。
不會愛,還算母親嗎?
不會懷戀,還算赤子嗎?


  開放在小河邊的微笑
    ——懷念我的國小老師

你還在我故鄉那長着許多荔枝林的山村國小嗎?親愛的老師。你還在揹着我故鄉的小兄弟涉過那條湍急的小河嗎?親愛的老師。
那些歡樂的日子與那些陰沉的日子,給你留下了白髮了嗎?那些呼嘯的山林與寂靜的山野,在你溢滿青春的臉上,留下了皺紋了嗎?
你走出城市師範的大門,沒有在繁華的街市裏逗留,就踏進我們偏遠的山莊。人們都說你是城市小姐,我的父老鄉親,喜歡好奇地看着你。
我故鄉的山野那麼多溝坎,那麼多泥濘,你在泥濘的小路上顛簸得那麼久,把生命最美麗的部分,撒在我故鄉的丘丘壑壑裏。想起故鄉秀麗的青山,想起故鄉柔藍的流水,就想起你,我的親愛的老師。
那時你才十八歲,象我們的大姐姐。在多風多雨的季節裏,放學時你總是帶着我們回家。你把褲筒卷得高高,光着腳丫子,一個一個地揹着我們涉過那條脾氣暴躁的小河,那條在河岸上長着一棵大榕樹的小河。我還記得,你揹着我時,我看到浪花濺到你的臉上,雨水打溼你烏黑的頭髮。我悄悄地拂去你髮辮上的小水珠,你知道嗎?
我們在小河這邊,你在小河那邊。你向我們頻頻招手叮嚀:路滑,慢點兒走,明早我來接你們。我們喊着和你告別。你的聲音和我們的聲音讓小河的波浪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到你微笑了,這開放在我故鄉河邊的微笑,這象我故鄉的杜鵑花一樣美麗的微笑,永遠不會消失,在我的夢境中,在我的心坎裏,總是那樣甜蜜,總是那樣和暖,總是那樣神聖。


  我們一直等待着她

走進和暖的四壁雪白的課堂,我又見到那個空下的座位,柔和的晨光又親撫着那安靜的桌椅。
坐在那個位子上的姑娘死了。
她是一棵蒼白的弱草,但心象草葉上清澈的露水。象對待兄弟姐妹,她真純地對待每一個同學。我忘不了她曾經用那素潔的手帕爲我擦去臉上的墨跡,還給我一個譴責的、憨厚的微笑。也許是筋脈的衰落,說話時總是那麼吃力,用着整個心靈。她曾在黑板上艱難地寫下“友愛”兩個秀麗的大字,象閃亮在夜幕中的兩顆星星,照耀過和激動過我們全班同學的心。
但她死了,死得很輕很輕,象草葉上飄下一滴水。世界並不會因此而感到缺少什麼。
而我們卻忍受不了呵。那一天死的消息傳來,我們和窗外的垂柳一起低下了頭。從那一日起,我們把她的位置空着,天天等待着她回來,天天盼着那星星般的兩個大字重新在我們眼前燃燒。直到畢業的鐘聲響過,我們才帶着憂傷和那個座位告別。
那座位,也許是世上最小的位置,然而永遠屬於她。
後來,我們有的留在故鄉,有的走向遠方,但我們的心裏都留着那個位置,都在等待着她回來。今天,我在我心靈留下的位置上,又升起那一縷晨光,那一塊素潔的手帕,於是,我填下一首深深思戀的歌。
我相信,任何一個弱小而正直的人,總會在世上一些溫熱的心靈裏得到永生。


  我想念着那一羣……

我想念,我和我在中學曾經是同窗的愛人一起想念。
想念那一羣光着腳丫子的同學,那一羣腳丫子上帶着紅泥的少年男女。
帶着紅泥的腳丫子,登登地跑着,在校園的沙地上,在長着許多龍舌蘭的小徑上。小腳板總是親吻着大地,親吻着貧窮而歡樂的故鄉。
腳丫子硬朗朗的,纔不管地上有那麼多碎石與砂粒。
故鄉的冬天沒有雪,但有刺人肌骨的霜。小腳丫子常常踩着霜,在晨曦的微笑裏,捧着書本,背誦着,堅執地吞嚥着李白與杜甫的絕句,吞嚥着英文與俄文的單詞,吞嚥着牛頓的定律和阿基米德的公式。
薄暮的時光,在那個綠茵茵的操場上,總有許多光腳丫子在相思樹與大榕樹下散步,或者跳着“找朋友”那種粗糙而熱烈的集體舞。也有一羣腳丫子圍成一個圓圈,高談闊論,嚮往着明天。明天,沾着鄉野泥土的小腳丫,要走得遙遠又遙遠。要攀登比故鄉的高山高出一千倍的山,要跋涉大海與天空那些淡藍色的路,也許,還要在圓月與星星上溜達溜達……
我想念,想念那一羣親吻着故鄉土地的腳丫子。

故鄉也需要休息

故鄉經歷了許多戰爭的歲月了,田野還留着火藥味。
故鄉忙碌了許多沉重的歲月了,田野還喘着氣。
故鄉也需要休息。當夜幕垂下的時候,讓故鄉躺在草地與草堆上休息吧,讓她用紅綢似的晚霞和金子般的月光揩乾一天流下的熱汗吧。
不要喧譁,最好也不要開會,在帶着稻香的晚風中,讓故鄉聽一個故事吧,無論是來自軍艦還是來自校園的故事,她都會着迷。或者讓故鄉靠在榕樹下,聽聽兒女們的笑聲與琴聲,聽聽兒女們愛戀的悄悄語。或者讓故鄉坐在石板凳上,欣賞一會兒山那邊的圓月,欣賞一會兒綴滿繁星的夜空。
讓故鄉休息一下吧,勞累的故鄉有許多事情需要想想,昨天有許多痛苦需要反思,明天有許多憧憬需要安排。故鄉的未來還很遠很遠哩!當我們都從世界上消失,故鄉還會活着,還會懷抱着小白樺與杜鵑花生活着。
圓月已經躲進雲海,天上的燈熄滅了,讓故鄉也睡一會吧!明天還要收割白蘿蔔哩!故鄉的明天還是那麼繁忙和辛苦。

  螢火蟲在故鄉的低空飛翔

我總記得她那一點弱小的光明,在故鄉低空中到處飛翔的光明。
在沒有月光、沒有星光、連火光也很少的故鄉夜裏,只要這一點光明飛翔着,鄉親們就會確信明天照樣會有早晨,照樣會有日出。此刻在天涯的帷幔裏沉睡的圓月和太陽,還會照樣醒來,故鄉的未來會有的。
我總記得那一點弱小的光明,故鄉夜裏的眼睛,當我們的父老兄弟有心思品賞這微亮的夜眼時,故鄉是和平與安寧的。只有在無窮盡的戰亂的年月,在飢餓得頭昏目眩的時刻,纔會忘記它,這些在夜空中飄蕩着的小燈。
在遠離故鄉的地方,我見到了燈街,見到燈市,還見到燈海,但我總記得那些在暗夜裏孜孜探尋的生命,那些雖然弱小,但也負載着光明使命的微星。


  爲什麼燈火更亮了?

山村的夜晚多靜謐呵,只有暗影在深谷裏遊蕩。
當我把頭埋進小課本時,爲什麼燈火更明亮了?哦,是媽媽悄悄地在小油燈盞上,添上了一根潔白的燈芯草。
爲了給我增添這點脆弱的光明,不知道媽媽又從哪兒省下了一點花生油?不知她在黑夜裏又苦熬了多少時候?大約是爲了這點光明,年青的媽媽更瘦了,黑斑悄悄爬上她的臉頰,白髮悄悄地在她頭上抽出了第一絲。
唯有我知道,是媽媽悄悄地把自己的心,揉成了燈芯草。在燈盞裏燃燒的是媽媽的心。媽媽的心燃燒着多明亮呵!
明亮的燈火照着我的課本,照着我課本里的天空、土地、山巒和小河。我告訴自己,快點兒學,快點兒長大。別辜負媽媽用自己的心揉成的燈芯草。


  田野交響樂

多山的故鄉太偏遠了,太偏遠了。
只有在歡樂的廟會與哀傷的送殯中,我纔可以聽到嗩吶的鳴響,一年到頭再也聽不到別的音樂。然而,我的心靈裏不能沒有音樂。於是,我總是在晚霞的陪伴下聆聽小河的歌,山谷裏風打松濤的歌,還有杜鵑哀傷的歌。
天天聽着山風與杜鵑的歌,我不滿足,心裏感到莫名的寂寞。人呵,心靈裏不能只有一種音樂。
細雨綿綿的三月來了,插秧的時節來了。田野沸騰了,到處是青蛙的歌聲。那時多麼歡快的交響樂呵,我坐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看着無數鼓起小胸脯的歌手,聆聽着大地上這種熱烈的音樂,千萬個歌手在無邊的田野裏同時放歌的大音樂。我的心隨着他們的歌聲在跳動,在膨脹。我聽得出來,這些歌手有的是高音,有的是低音,也許是春天之神的陶冶和訓練,它們竟合唱得那麼和諧,那樣使我振奮。
當這種熱烈的、使大地沸騰的歌,充實我心靈時,我感到故鄉更有生氣了,更加可愛了。也許正是這種田野的歌,賦予了我最初的詩歌的旋律。
我是人呵,我的心是廣闊與活潑的,心裏不能沒有歌,心裏不能只有一種歌。


  在細雨淅瀝的夜裏

在細雨淅瀝的夜裏,我家的小土屋仍然飄動着暖流。
我偎依着祖母,又講述她自己編撰的故事,對我發表她那生動而粗糙的小說。我照樣找出奶奶作品中的破綻,無情地批評她的疏漏和自相矛盾,與是,年邁的作家與年幼的讀者之間,又展開一場劇烈而充滿着愛的辯論。
可是,粗暴的爺爺,沉下了臉。他竟用菸斗敲着我的腦袋,指責我過於輕妄,竟那樣目無尊長。
從那一天起,我再也不喜歡聽奶奶的小說了。儘管小說裏有長着金色長頭髮的公主,有雕着金獅銀虎的殿堂。因爲我聽故事時,必須活象一根木頭,並且只能唱奶奶的讚歌,連漏洞與粗糙也要歌頌。否則,就要受到爺爺菸斗的懲罰。
真傷心呵。從那時起,一種非常美好的東西和我告別了,和我家溫暖的小土屋告別了。
於是,在細雨淅瀝的夜裏,我家的小土屋,只有一片岑寂,只有爺爺菸斗裏冒出來的、和薰蚊子的苦艾味混雜在一起的煙霧,苦澀而令人窒息的煙霧。


  真想念你們呵,故鄉果

真想念你們呵!故鄉的沉甸甸的荔枝與龍眼,故鄉的沉甸甸的香蕉與枇杷。
真想念你們呵,想起你們就想起故鄉的山巒和田野,就想起故鄉的清新與甜蜜。
不是我嘴饞,不是的。故鄉的世世代代,過去讓犁耙拽住在泥地裏顛簸,什麼苦都嚐遍了,就是沒有嚐到過甜的。唯有你們,用新鮮的甜蜜,滋潤着鄉親們缺少甜味的心田。
那時,看到水牛似的,沾滿泥巴的堂哥回來了,看到他帶着滿身倦意坐在石板凳上,吃着千篇一律的稀飯和蘿蔔,心裏真難受呵。
看到他飯後走近荔枝樹,剝一顆熟了的荔枝放到口裏,然後浮起甜絲絲的微笑,真高興呵,我的心裏也洋溢着荔枝蜜。
看到山那邊的姑姑回來了,她帶來了一筐自家種的香蕉,連缺牙的奶奶也嚼得怪有味的。姑姑回去時,提着一籃子奶奶送的蕃石榴,喜盈盈地出門去,象提着一籃金子那麼快樂。
真想念你們呵,紅的、黃的、綠的故鄉果呵,甜蜜蜜的、沉甸甸的故鄉的果!


  烏桕,請你挺直腰桿

你總是負着犁鏵的尖,支持着故鄉遙遠的往昔和不太遙遠的昨天。
在那風雨常襲的山地裏,你總是卑躬地彎着腰。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你的神聖,所有的樹林唯有你不許砍伐。因爲你 是耕耘的棟樑。你受到了我的世世代代祖先的崇拜。
你代表了一個耕耘的時代,但這個時代太久太老了。在這個久長的時代裏,我們的故鄉嚐遍了辛酸。
該結束了,我相信你在安寧的故土裏,爲了故鄉新的生活,應該挺立起腰桿!
我不喜歡你那永恆的卑躬,更不喜歡我故鄉那消失不了的對於卑躬的崇拜。
我以我的這種不喜歡,寄以對故鄉真誠的祝福!


  榕樹,生命進行曲

  (一)
我時常思念着故鄉的靈魂,榕樹。
記得有人問我:你追求過怎樣美麗的靈魂?我說,榕樹。
情感的潺潺,思想的潺潺,再一次流過故鄉崎嶇的山野,再一次流過往昔崢嶸的歲月,回過頭來思量,那昨天使我愛戀過的靈魂,今天依然使我向往着的靈魂,我也只有它——榕樹,我的永恆的愛戀。

  (二)
我愛戀的榕樹,不知道使多少陌生人爲它興嘆過,傾倒過。
真是太壯闊了。只要你接近它,就會感到它的全身,都充滿着一種最動人的東西,這就是生命。
善於思辯的哲學家說,美就是充滿生命的人和物。我相信,因爲榕樹,我才相信。
幾乎是整個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我都在觀賞這種洋溢着生命的大樹。
我喜歡這種綠色世界在無風中的平靜、雍容、豐盛、滿足,象沉默的大山一樣巋然而立。
我更喜歡它在風中的時刻。榕樹的每一片綠葉,都象風帆那樣善於捕捉最弱的微風。因此,當輕風吹拂的時候,它的葉子就會顫動起來,剎那間,樹上好象千百萬綠色的蝴蝶,在一開一翕地扇着翅膀,共同編織着生命的織錦。
更使我陶醉的雄風吹動的時刻。此時的榕樹,瞬息間從沉默的大山變成洶涌的大海,波浪在樹梢上澎湃着,時時發出拍打藍天的沙沙的響聲。
有一位很重感情的北方的朋友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南國土地上的高大榕樹時,幾乎嚇呆了。榕樹那企圖籠罩大地的濃蔭,那企圖吞沒白雲的樹冠,那企圖飲盡地下全部水份的根羣,那陡立而又彎曲多節的巨枝所構築的殿廊、山脈、峽谷和道路,一起在放射着生命的光波與音波。這種柔和而強大的波浪,把他的心靈搖撼得很久很久。
在撼動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另一種強大的生命所照明,所溶解,所征服。他覺得自己完全被這種強大的生命所俘虜,並且被剝奪了身上的渺小、卑瑣、頹唐與消沉。在樹下,澄清的空氣中,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升騰起來了,彷彿也變成一隻扇動着翅膀的綠碟,也在這個充滿生命的蔥蘢世界中快樂地翔舞。

  (三)
我比這位北國的友人更瞭解榕樹,生命裏積澱着更多的榕樹的碧葉。
我家鄉的山野與原野上,處處都有榕樹。肥沃的地上,貧瘠的地上:堅硬的地上,鬆軟的地上:有泥土的地上,幾乎沒有泥土的地上。
我家鄉的山野與原野上,時時都有榕樹。潮溼的時節,乾旱的時節:雨淋的時節,霜打的時節;有春天的時節,沒有春天的時節。
小時侯我迷戀過一棵倔強的小榕樹。它就在幾乎沒有泥土的地方發展它的生命。它那生的征程,就在我家屋後的一塊渾圓形的岩石上進行。大約三年時光,我一直追隨着它的足跡,注視着它那平穩而堅實的腳步。
我不知道它是在巖縫的哪一處破芽而出,是看着它從縫穴裏伸展出來的最初的嫩枝。這棵嫩枝在岩石的懸崖上,沉着地、緩慢地跋涉,攀登,開拓着本沒有路的路,本沒有前方的前方。
當它發現岩石身上的小坑窪處,有一點薄薄的塵土,就果斷地在那裏紮下了根,紮下一個營寨,然後又向前伸延,邁進,不倦地繼續尋找着前方險峻的路,險峻的希望。
更使我驚訝的是,它在找不到任何營寨的時候,竟從生命深處撒出一束根鬚,象蠶兒拋出的銀絲。柔韌的絲絲朝下生長,直至親吻到地平面上的小草。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所謂氣根。在沒有泥土的時候,氣根憑藉它奮發的天性,吸收空氣中的水份,然後把自己養育成榕樹另一翼的生命線。
突破,掙扎,發展,挺進,這是一支青綠色的生命進行曲,這是一支鐵流似的生命凱旋曲。
正是這支無聲、無畏的歌,把巍峨的韌性,第一次灌進了我的貧窮而乾旱的童年,灌進了我的還在襁褓中的人生。

  (四)
後來,我在泉州的清源山和福州的于山裏,看到了輝煌的石壁榕,才知道比起我家屋後那支進行曲來,還有更雄壯的進行曲。
清源山的石壁榕,真是生命的奇蹟。這棵雄偉的榕樹,生長在足有三層樓高的一塊巨巖上,而本身又有兩層樓高,觀賞它時,非仰視不可。
沿着石壁,許多粗壯的根從巖頂射向大地,有的象纜索懸蕩在空中,有的象巨蟒盤旋而下。它們把整塊巨石緊緊擁抱。假如從雲端俯瞰下來,大約會看到這棵榕樹象巨人伸出手臂,抱住一塊天然寶石,企圖把它從大地的母腹中拔出。
我很幸運,竟在一次霧天裏見到清源石榕別樣的風姿。那時,霧氣正象炊煙似地裊裊上升,一陣一陣地掠過岩石,而且一陣比一陣濃烈,最後岩石象沉浸在浩渺的雲海中。而榕樹,被雲嵐霧靄所凝聚成的大白盤托住,在迷濛的煙波中忽隱忽現,好象飄動在雲空中的神樹。更有意思的是,在榕樹背後,有隱約可見到岩石的母山中的一座寺廟,廟宇在雲霧繚繞中沉浮,朦朦朧朧地,象是天上的殿堂。見到眼前景象,我竟飄飄忽忽起來,彷彿置身於雲中仙山,置身於蘇東坡的南方口音:“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在於山,我又一次見到氣派雄偉的石壁榕。也是站在巨石肩膀上的雲中大樹,也是氣吞大地的巨蟒似的根羣。
于山是閩鄉的父老們慶賀民族英雄戚繼光凱旋歸來的地方。在慶祝這位中華的抗倭將領赫赫戰功的盛典中,有氣壯山河的石壁榕屹立身後,有無聲的生命進行曲在人們心中鳴響,不僅使英雄增色。而且使人想起英雄的生命進行曲怎樣堅韌地組合它的豪邁的節奏,我們偉大的長江與黃河所哺育的民族,又充滿着怎樣不可戰勝的生命。

  (五)
瞭解清源山和于山石壁榕的友人告訴我:這種榕樹所立足的岩石,不是一般的岩石,而是最堅硬的花崗岩。如果說,要在世界上尋找一種在最堅硬的基石上生長出來的最堅硬的生命,那就是榕樹。
他還告訴我,這種生命的奇觀,是發端於一種細韌的種子之中。那是一顆成熟的、象小珍珠似的果子,果子裏面包藏着許多小顆粒似的種子。大約是一隻頑皮的鳥兒,在它吞食了榕國之後,就選擇這個奇偉的地方,排泄出它消化不了的種子。這顆種子,這個鳥兒的胃腸消化不了的生命,就憑藉巖上那一層塵埃凝結成的薄薄的泥土,悄悄地、雄心勃勃長成綠光四射的龐然大物。
仔細瞧瞧,岩石上好象沒有別的生命,也許在巖縫裏有幾株細小的野草,但我看不清。這種岩石真是生命難以生存和發展的地方。
榕樹,就在生命難以生存的地方,讓自己生長成偉大的生命;在生命難以發展的地方,把自己發展成其他生命望塵莫及的參天巨木。
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生命進行曲。

  (六)
因爲和榕樹同一故鄉,所以我還知道它的生命進行曲有一種更超常的旋律。
那是我在一次砍柴時體驗到的。我曾經在無意中砍傷過榕樹還活着的青枝,被我誤認爲是死枝的生枝。就在我的斧頭砍下而提起的一剎那,它立即噴涌出雪白的乳汁,也許不是乳,而是血。總之,白色的生命之泉,神速地注入傷痕,蓋住傷痕,而且很快就凝固,傷痕也隨之癒合。
榕樹這種生命泉,這樣果斷,這樣機敏,這樣迅速地履行它的天職,真叫人感慨不已。難怪榕樹能夠這麼快地治好自己的創傷,繼續壯大它那鬱鬱蔥蔥的事業。
我見過一棵傷痕累累的榕樹,它依然生長得非常美,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藍,在陽光的映照下,滿樹好象垂掛着無數忽明忽滅的藍寶石。我不知道這棵飽經風霜的大樹抗衡過多少無情的刀劍,才贏得今天這種生命的繁榮。
我還看到驚動我故鄉的大風暴,那是雷霆與閃電助陣的大風暴,榕樹在風暴中是那樣從容不迫,它那鋼鐵一樣的軀幹,鎮定地屹立着,而他的枝葉搖曳着,有的被折斷了。但是在風暴過後,我看到那些被打入地裏的青枝,有的竟依附着泥土,獨自重新萌動,復甦逝去的綠色。這失去母體的生命,不僅沒有飢餓而死,而且執着地把自己發展成一個新的母體。
我還看到一次更撼動人心的生的壯觀。那是在一次空前的劫難中,有一棵榕樹被狂風擊倒了。於是,一個奇蹟因此發生了。這棵被拔倒的大樹,並沒有從此走向死亡,而是倒伏地上,倔強地呼吸着,繼續着生命的另一種道路。它那龐雜的根系一半裸露在地上,一半還殘留在地下。殘留在地下的那一半,負起它生命的全部使命,繼續勇敢地演奏着它的生命進行曲。我看到,綠芽在這倒下的身軀裏,紛紛崛起,接着,又長出新的嫩枝和嫩葉。青春,在這受難的生命中繼續繁衍;琴鍵,在倒下的琴體中繼續跳動。直到我在青年時代離開故鄉那一年,還看到這倒下的生命體上那不朽的業績,不屈的凱旋。
這種倒伏的生命與不倒伏的靈魂渾然一體的奇蹟,這種在風暴中失敗而最終又在風暴中勝利的力量,使我意識到,真正偉大的生命進行曲,是不會死亡的!即使被擊倒在地獄裏,它也會在地母偉大的懷中繼續歌唱!

  (七)
我常常思念着故鄉的靈魂,榕樹。
我常常思念着故鄉的那一支生命的進行曲,榕樹。
我點燃一枝心香,祝願這支偉大的生命之曲,長久地在我故鄉明麗的土地上歌唱。願它常常挺進到我的心靈和我的夢境,常常挺進到爲我所愛的一切心靈和爲我所愛的一切夢境中。我祝福一切正直的胸脯裏,都有一支巍峨的歌,都有一支崢嶸的進行曲,都有一棵飛翔着千百萬綠蝶的——榕樹。


  天鵝頌


  1、沐 浴

顫動的翅膀鼓起一片片浪花,是雲中飛來的仙子在這裏悄悄地沐浴吧!那樣典雅,沐浴時還穿着雪白的羽衣。
本來就是天生的純正,但還不滿足。在明媚的陽光下,在藍色的旋渦中,還那樣興奮地擊水,還那樣細心地洗滌,你是這樣無窮盡地保衛你的純潔。
我明白了,你無所奢望,你只求一副不被污染的身軀,決不允許世俗的塵埃弄髒你身上的任何一根潔白的羽毛。

  2、雪白的愛

清澈柔藍的湖波,浮載着雪白的愛,雪白的纏綿。
愛的那麼純,連掉進水裏的影子,也那樣明淨,不染半點塵煙。
雪白的並不屬於寒冷的世界。瞧,她們眼下的一抹紅豔,正是太陽的顏色,正是從胸中噴射出來的火焰。
雪白的情侶默默地相依着。所謂“似水柔情”,不正是脈脈的愛戀嗎?
沒有言語,沒有喧譁,沒有波浪的歌吟,沒有花卉的裝點。
深沉的愛,彷彿是無意識的愛。要是有突然的暴風雨來襲,她們大約也不會意識到危險,大約都會爲愛而把生命奉獻。
願這雪白的愛,雪白的纏綿,也瀰漫在我生活的人間。

  3、安 寧

在柔美的路上,柔美的天鵝,並肩而行。
她們親密地交談着,不知道是在追懷昨天,還是在憧憬明天?不知道是在講着美好的故事,還是在讚美湖中這沒有風暴的和平?
在波光豔麗的世界裏,她們生活得多麼和諧,用純樸的情誼在路上留下了那麼美的生命的織錦。
幸福的天鵝,我彷彿聽到你在說:擾亂別人的心靈,總是首先把自己的心靈揉成碎片,唯有純正的生命,才能生活得自由,生活得安寧。

  4、奮 飛

藍天裏一羣雪白在飛翔。
藍天裏一束美在飛翔。
已飛過許多崢嶸的路,已撲擊過雲海中的許多波濤,但還在奮飛,還在向更壯麗的境界進取。
是追求高遠的宮闕嗎?是追求飄渺的雲閣嗎?是追求豔麗的星光嗎?
都不是。
只是向前飛翔。只是向前飛翔。
向前飛翔,羽毛在最遼闊的世界裏自由地顫動,雙翼在最深廣的天宇中自由地顯現自身的力,有什麼比這更美滿的嗎?
那一對領路的天鵝,把翅膀高高鼓起,象大海中揚起的帆篷,爲了更雄偉的奮飛,竭盡全部生命力在吮吸着天風。
潔白的天鵝,愛的時候那麼溫柔,飛翔的時候,又那樣拚搏。呵。有溫柔,也有勇敢,有愛,也有拚搏,這,纔是生活。

第三輯  人


  王國維之死

我國著名的史學家和美學家王國維,辛亥革命後以清朝遺老自居。隨着時代向前推進,他於一九二七年投崑崙湖自盡。
雪在無聲地飄落,雪花在靜悄悄地爲你撒着紙錢。
你畢竟是天生的美學家,選擇那麼柔潤的波,那樣秀麗絕頂的湖,作爲你的墳,連死也被美所擁抱。
雪飄落着,雪花在爲你惋惜。你是聰慧的學者,目光比別人伸延得更加遙遠。你看到了近代美的曙色。你的筆,象長天的彩虹,吸取過西方科學的亮光,然後把它撒到故土的地上,你本來應當走在時代的前列,時代也需要你更多地播種。
但你卻是太認真的遺老,太憐惜那個死去的王朝,太遷就身上那一套過時的花衣補褂。那些古老的鬼魂、陳腐的觀念,竟有那麼大的力量,攪亂你的神經,矇住你明亮的眼,還緊緊地拽住你的衣角,把你拖進了永恆的寂寞。
學術上的啓蒙家呵,政治上的矇昧者;新的先驅,舊的忠臣;一半朝前嚮往,一半向後顧戀;在書本上駁斥着陳舊,在現實中恐懼着新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凝成了大苦悶,終於撕碎了你的心,脹裂了你的靈魂,並釀成了昆明湖這一節嚴酷的悲劇。
雪飄落着,雪花在爲你嘆惜!是呵,如果活的不被死的掐住了咽喉,如果前進的不被守舊的拖住了腳跟,如果春的萌芽不被冬末的殘雪征服,那麼,活着的,前進的,萌芽的,該會散發出多少更加濃郁的生命的芬芳。


  我問東去的閩江水
   ——懷嚴復

在凜冽的天宇下,我常常思戀的閩江水, 依舊滔滔東流。
搖動着的江水在我心中流過,雄姿萬狀的江波在我眼前浮起她往昔的兒子,我的聰慧博識的祖先。我彷彿見到那位震動中國近代社會的學者,那位把《天演論》、《救亡決論》的響雷撒向祖國山川原野的嚴復。他那一支連桐城派老頭吳汝綸都爲之傾倒的譯筆,他那驚世駭俗的真理,至今還象滾滾激浪,時時拍打着我的靈魂。
他從地球的另一方,從大西洋沿岸,帶來了神奇腦袋的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亞當·斯密、孟德斯鳩、盧梭與邊沁,帶來了關於人、獅子、上帝的那些美妙而新穎的思想與學說,給自己的故土敲響了救國圖存的鐘聲,啓蒙了整整一代的中國青年與少年。
在嚴冰凍結的時代,他那振聾發聵的果敢,他那試圖用理論力量去搖撼幾千年權勢根基的無畏,哪個正直的後來者不感到崇敬?我是引以爲自豪的,我們的浩浩閩江水,竟養育了這樣獨具慧眼的勇猛的華夏子孫!
但我始終納悶,爲什麼這樣一個先進的中國人,閩江的偉大兒子,晚年會拋棄心靈的強大生機,支持袁世凱那屍首似的帝制,充當籌安會一個令人厭惡的君子?爲什麼他會那樣熱衷於尊孔讀經,用自己的威望,阻擋新文化的興起?我更加納悶,他竟抽起鴉片——
從啓蒙他人轉爲麻醉自己。
從敲着喚醒大地的晨鐘,轉爲嘮叨着讓大地沉睡的昏風暮雨。
我爲故鄉的一代天驕悲哀,他那改造中國社會的抱負還未施展,反被中國社會改造得規規矩矩……
永遠的困惑留在我的心裏,爲這位先驅者,爲我的英雄的老鄉。
我問滾滾東去的閩江水,她的江濤嗚嗚咽咽,未能解開我的惆悵。我只有對着大江感慨:我們土地上舊的成法竟是那樣強大,逼着那麼多英雄背叛自己的果斷,拋棄偉大的起點,使自己的人生只有半截子的輝煌。


  血在,生命總要向前流動
——懷楊度

曾經是那麼陳舊的人物,著名的開倒車的君子,在那幕慘淡經營的復活皇冠冕旒的鬧劇中充當過人所共知的角色。
曾經被時代所恥笑。遐邇都有正義與赤熱的笑聲。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彷彿要刻上你那痛苦的名字。
然而,鐵鑄的錯誤沒有粉碎你的心。還在吸收着星光、月光與日光的靈魂,淘汰了煙埃,還留下了溫熱,淘汰了荒唐,還留下了誠實。
你用誠實揚棄了書生的迂腐,趕上了時代風雲壯闊的大遷移。也用誠實再造了生命,再造了比死灰重燃還要明亮、還要動人心扉的歷史:從擁袁復辟派到共產黨人的歷史。
是呵,世界不是棺木。活着的生命不是殭屍。失足者不會註定只有潰敗和滅亡。
血在,生命總要向前流動。
微焰在,火總要作光明的翔舞。
一切都可以再生,靈魂也可以象春草那樣,在春風春雨中復甦死去的綠色。
我悄悄告誡自己:切勿用殭屍的眼光去看待任何一個活着的人,任何一個摯愛着大地、並在大地上認真呼吸着的人。
生活展示那麼多可走的路,可走的山山水水,今天落入崎嶇,明天還會走向正直;今天誤進幽黑的巖洞,明天還會在洞口迎接飛翔的晨曦。生活平等地給每一個行人展示了同樣寬廣的綠野平疇和宏橋大道,但前進還要靠自己。
哦,人與人的差別,好象就在這裏。


  我真愛那一團大火
  ——懷林則徐

那是多麼可怕的年代。煙管橫陳在每一條衚衕,每一個村莊。古老的中華飢餓似的吞食着鴉片。
越來越多的人追求着醉,追求着麻木。在醉與麻木中偷生,滿足。在罌粟花幽靈的糾纏下,睡着,夢着,連死亡也沒有感覺。
從大洋那邊來的剝奪者,爲了自己的繁榮,不惜讓一個龐大的民族,象泡浸在毒液裏的草葉那樣枯萎。
爲了挽救民族的頹廢,他在虎門點起那一團火,燒掉了沉醉、麻木與屈辱的大火。
海浪咆哮,海風狂嘯,外有帝國主義的恐嚇,內有王公大臣的毀謗,但爲了一種偉大的甦醒,一種偉大的強健,他把個人的禍福與桂冠,拋到海里,毅然地點起這一團大火。
我真愛這一團大火。自從歷史老師第一次爲我再現這火的盛典時,它在我胸中便未曾熄滅。
正是這團不死的火焰閃爍在我的眼裏,我的心裏,我的眼睛才懂得注視祖國的歡樂與憂愁,民族的光榮與屈辱。
由於這一團火,我還懂得,即使民族處於醉與麻木的時候,也總有不醉不麻木的兒女,舉着大火,去作真實的拚搏,用肝膽的光明,去照耀母親前去的道路。
我相信,擁有這火的民族,永遠不會沉落。


  重新矗起的銅像
   ——懷詹天佑

因爲懷念,我又來到滿坡含翠的八達嶺下。
於是,我又見到重新站立起來的中國鐵道之父的銅像。飽啜了凜冽的山雨山風,他的額上彷彿添上了一些皺紋。
我喜歡古老的長城,也喜歡城邊這不古老的芳草和東方的紀念像。屹立在我們中華國土上的知識分子銅像,這是第一個吧。屹立得那麼早,那麼孤單。也許因爲這早與孤單,我在它身上總是感受到新鮮的、奇異的亮光。
我喜歡這位開拓祖國近代文明的英雄,他用炎黃子孫用不凍結的血液,紅焰般燃燒的才識,熔解了危崖、險峯、絕壁,亙古如斯的崎嶇與荒涼,征服了人的偏見,鬼的預言,遠遠近近的鄙笑與竊笑,硬把鋼鐵之路,英勇地釘在顫動的荒山野嶺之中,爲痛楚而屈辱的母親贏得一次真切的快慰。
在十年晦暗的日子裏,我曾來到這裏,悄悄地彷徨。我看到銅像被推倒在地上,塵土在快意地飛揚。呵,科學被打翻在寂寞的野地,文明在顫抖的荒草中哭泣。只有正直的列車,還象憨厚的赤子,奔馳着,向他發出含哀的汽笛。
推倒銅像的那一羣孩子,是踏着他手造的鐵路奔來的,象我今天這樣。要不是這鐵路和這疾翔的列車,他們大約不會來到這沉寂、蒼莽的遠山。
人們踏着自己手造的路來摧毀自己,這是怎樣的悲哀呵。然而,要是工程師還活着,他是不會後悔的,我相信。
真實的人生不是爲了讓人瞻仰,紀念像被推倒了,路還在。只要貧窮的祖國能走着文明的路,他就不會痛苦;只要落後的故土能乘上先進的列車飛奔,他就不會憂傷。假如他還活着,他一定照樣會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把新的鐵流撒向更荒涼的沙磧,更艱險的山崗。


  墳前的小徑依舊常有人來
    ——訪李贄墓,懷李贄

我故鄉所養育的錚錚硬骨與巨大的頭顱,卻埋在這粗獷的、常被大雪覆蓋的北方大地。
我曾譴責過我的故鄉,徒有那麼柔美的青山綠水,徒有名聲那麼響亮的江南秀地,竟不能收埋自己天才的兒子,竟不能收埋勇敢的心、抹去孔夫子與道學家神聖之光的手、不顧自己弱小去頂撞大黑暗的肩膀,竟不能收埋直聲撒滿天下的思想解放的先驅……
我的案頭還有他的《焚書》與《藏書》,那是耿直的奇蹟,看熟了醜惡的世態,對從來如此的觀念無情地懷疑,寫下的文字不去準備收穫桂冠。爲了真理,他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我彷彿聽到墳墓裏的靈魂在辯護:請不要怪罪故鄉,請理解故鄉不能收埋遺骨的悲哀。那時的文字獄株連得那樣廣,任何帶着真理的文字都難以倖免,黑暗沉重的可以把高山壓彎,就是三個故鄉的懷抱,也保護不了我的生,阻擋不了我的死。
我該用什麼來安慰故鄉這正直的靈魂?我只有告訴他:思想家死了,但思想並未同死。《焚書》並沒有化爲灰燼,《藏書》也沒有化爲塵土,而且早已大燔於天下。這郊外墳前的小徑上,不是依然走來踏着小草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嗎……

  注:李贄,原安葬在北京郊區通州北門外迎福寺側(今通縣城馬廠村),一九五三年移葬在通縣城北的大悲林村南。


  象牙之塔的窗口畢竟太小
    ——懷林紓

石鼓山的小船呵,你到哪裏去了?你還記得咱們故鄉那位能書能劍的古文家與翻譯家嗎?他四十五歲時,你載着他輕緩地泛着碧波,開始了神妙的譯書生涯。一百七十多種西方小說,通過他那灌滿桐城遺墨的筆管,流入了無聲的中國。
石鼓山的小船呵,你可以作證嗎?他那“風落霓轉”的譯筆,曾經激起過怎樣的浪花。他引入的美麗情深的茶花女,痛苦籲天的黑奴,傳奇英雄撒克遜,還有那些獅子與鱷魚生死搏鬥的場面,是多麼迷人而驚心動魄呵。它給多少在《三國》、《水滸》、《聊齋》世界中沉醉的青年又發現另一個遙遠而美妙的世界,另一種遙遠而動盪的人生。
石鼓山的小船呵,你曾爲他惋惜嗎?他那支超凡的筆,在那場激醒中華的文化新潮中,竟會蘸滿焦慮與荒唐,鉤畫出一個“偉丈夫”來阻擋沖刷愚昧的大波,演出叫人憤恨而傷心的悲喜劇。
小船上的風流人物呵,你在九泉下可曾知道,你的譯作還擺在今天的書架上,但你所迷戀的桐城文字,已不象當年那樣叫人傾倒。新的青年自有新的生活,新的追戀。你的書如今也常常經受着寂寞。你要是活到今天,你也許會了解,萬物在流動,美也在流動。桐城遺風也許很美,但美不加以更新也會衰老,死亡。人世間沒有美的絕境,你的象牙之塔也不是美的絕境。象牙之塔的窗口畢竟太小,看不見滄海煙波的變幻,美的流動與滄桑,象牙之塔固然幽雅,但它也會活埋聰慧的眼光,殘酷地讓一代才子沉淪。要是你活到今天,你也許會走出美麗而危險的象牙之塔,看到大千的雄偉,美的滔滔東流,不再那樣固執,不再那樣荒謬地拋出《荊生》與《妖夢》……

  我不喜歡武訓

我我不喜歡武訓。想起他,靈感就會熄滅,心就會發抖。
爲了乞討一個銅板,做着撕碎靈魂的遊戲。爲了博得一點施捨,付出一生的屈辱,學作飢餓的鷹吞食着死蛇。
呵,每一個銅錢,都有血與淚的痛哭。
爲了人,不妨當狗;爲了乾淨的目的,手段不妨齷齪;爲了事業的升起,靈魂不妨墮落。呵,我害怕這種人生的邏輯,這種邏輯是怎樣的殘酷?!
我不害怕艱難,但害怕武訓式的痛苦。爲社會獻身,是自我的壯大,不是自我的凌辱。是人的閃光,不是狗的掙扎。
我不願意想起武訓的悲苦。神聖的人間總該美好一些。不該象狗那樣卑微,象獸那樣殘酷。

辜鴻銘的辮子

紅樓甦醒的鐘聲,也呼喚過你——穿着長袍馬褂的教授辜鴻銘,讓辮子拖到辛亥後、拖到“五四”後的辜鴻銘。
人們常常善意地評說着紅樓裏那些灼爍的星與晦暗的星,紅樓外那些醒來的大街與沉睡的衚衕;也常常談論着黎明與暗夜交替的歷史場面,談論着歷史在告別昨天時,總有巨濤般混雜的搏動,正劇、悲劇與喜劇,常常在天地間一起演出。
歷史已跨進民國的門坎,他們還拖着清朝的長辮。王朝忠實的臣民爲失去辮子而痛心疾首,爲恢復辮子時代在作生死搏鬥,於是,張勳的辮子軍出現了,在北京城裏象鬼魂一樣東奔西闖。一場匆匆的夢,卻傳爲千古笑柄。
而你,辜鴻銘,不是辮子軍,又是辮子軍。你也拖着沾滿塵土的辮子,真誠地向新崛起的文化,進行過另一種干戈,另一種炮火的戰爭。也爲了一條陳舊的繩索,一種沉重的負累,唱着荒唐而激昂的輓歌。
歷史對你發笑,歷史也對你悲憐。你涉過狂暴的海與寒冷的波,周遊過西方列國,觀賞過大西洋上空那清新的天色。你深造多年,講着婉轉的英語、法語與德語,感受過世界新的心境,新的風貌。時代明明讓你充當衝出狹籠的鷹,但你卻偏偏飛回籠裏,用辮子把自己栓得緊緊,在寂寞的欄柵裏,吞嚥着乾瘦的孔夫子,充當一個被禁錮的幽靈,做着冗長而殘缺的舊夢。
呵,紅樓的故土,辜鴻銘的故土,我們的故土,積習實在太深了。一條長辮子,幾千年編織成的根。堅固的盤根錯節,拔掉它何其艱難,費去了許多先驅者的血,也熄滅了許多象辜鴻銘那種本該燦爛的人生。

  注:辜鴻銘(1856—1928)名湯生,福建同安人。曾留學英、德、法等國,精通數國語言。曾爲張之洞幕僚,清朝外務部左丞。辛亥革命後任教於北京大學,思想一直很保守,推崇孔子學說,反對新文化運動,曾把《論語》、《中庸》譯成英文。


  我常常聽到他的心跳
    ——緬念彭德懷

我和他曾離得很遠。他,一個聲名赫赫的將帥;我,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如今我和他離得很近。我常常聽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那種我聽不太懂的湖南口音。
他還常常走進我的夢境。那一天夜裏,他騎着雪白的戰馬,從遙遠的白雲深處走來,從風雪迷濛的長征路上和保衛延安的沙場上走來,從鴨綠江邊戰雲瀰漫的前線司令部走來。戰馬對着落日長鳴,在遼闊的原野上飛奔。
我頓時感到,這是祖國的良心在奔馳,從一個偉大的時代馳向另一個偉大的時代。
那一天夜裏,我聆聽着他的《自述》。悄悄抹去眼淚,細細端詳他。他是那樣憨厚,象是被田野的風雨浸泡得很粗糙的莊稼漢。
呵,祖國的良心本來就是這樣真實,這樣純樸。
這顆心裏,裝着每一個小茅屋的疾苦,容不得天下父母還有艱難的呻吟。心,絕對忠誠人民的暖熱,絕對忠誠於孩子的命運。
我突然記得那個時候,這顆真實的心難以呼吸,而那種虛假的野心,卻象行空的天馬到處橫行。
呵,那時,母親的心亂了,常常憂傷地流着淚。
如今,母親已經安寧,她的偉大兒子離我很近。我隨時都可以聽到他的《自述》,時刻都可以感受到祖國的良心。
有這顆偉大的心在我身旁跳動,我會記得祖國,人民,母親,我會記得一箇中華兒女不平常的責任。


  潔白的紀念碑
   ——讀《傅雷家書》

 (一)
翻譯家死了,留下了潔白的紀念碑,留下了一顆蓄滿着大愛的心。

 (二)
純真得象個孩子,虔誠得象教徒,比象牙還缺少雜質。

 (三)
把全部愛都注入潔白的事業,象大海把全部愛情都注入了白帆。

 (四)
在莫扎特的曲子中醉了,因爲暢飲了善的純酒。能在善裏沉醉的人, 才能在惡的劫波中醒着。

 (五)
雪,任憑風的折磨,雨的打擊,總還是一片潔白。

 (六)
人的意志可以把雪拋入泥潭,但不能改變雪的潔白的顏色。

 (七)
我愛默默的白塔,翩翩的白鴿、白鶴與白鷺,但更愛潔白的、不被塵埃污染的心懷。

 (八)
比詩還令我淚下,比小說還動我情感,比哲學還令我沉思。征服人的心靈的,是心靈本身。

 (九)
心靈是文學的根柢。偉大的文學仰仗着心靈的滲透力,把高潔的芬芳注入世界。

 (十)
未能發現心靈的潛流,只能盤桓於文學的此岸,感慨彼岸他人筆底的波瀾。

 (十一)
是時代的鏡子。顯示着一代天驕怎樣閃光,怎樣凋殘,怎樣懷着忠誠,至死還對故土唱着亡我的愛的戀歌。

 (十二)
是心靈的鏡子,照着它,能使人純潔,使人文明,離獸類更遠。

 (十三)
對着潔白反省,才能清醒地淘汰一切不潔白。

 (十四)
如果我們的土地容不得這樣的真金子,那我們的土地一定是積澱了太多的塵埃。

 (十五)
不懂得珍惜水晶心,那是真正的不幸。

 (十六)
粉碎物的珍珠不是悲劇,毀滅心的珍珠纔是悲劇,被毀滅的價值愈高,悲劇就愈加沉重。

 (十七)
應當爲失去江山國土而憂憤,也應當爲失去潔白的心靈而憂傷。

 (十八)
正直的戰士,保衛着祖國的森林、海洋、城廓和田野,也應當保衛潔白的心靈和智慧的前額。

 (十九)
紀念碑飛翔了,潔白復歸了,我感謝春天母親的情懷,她懂得愛,懂得珍愛那些和自己的乳汁有着一樣顏色的兒女。


  我讀着青春
    ——懷範文

我彷彿看到你在延安的窯洞裏,在微明的麻油燈下,握着筆思索,忽而又在案頭的黑影處,尋找着佈滿塵埃的墨水壺。
如今你已長眠,帶着老人的乾瘦與慈祥,躺在低垂着頭的綠樹下。但你的書還活着,是古老的歷史,卻溢滿着青春。
我讀着歷史, 也讀着青春。
生前你甘於“坐冷板凳”,不怕燈下度過長悠悠的寂冷的歲月;你甘於“吃冷豬肉”,不怕世人的冷遇和冷落,瘦而強健的筆,未趕過時髦。如今地下也是寂冷的,你後悔了嗎?
我讀着你的書,感受着歷史的脈搏和你的脈搏,知道你並不孤寂。你有一顆溫熱的心,縱橫於古今的大地,你與陳勝一起征戰,與太平軍一起衝殺,與林則徐一起禁菸。在冷靜的歷史法庭裏,你明察着邪正與是非,你熱烈地吶喊着,愛與恨都象鋼鐵一樣結結實實,心未曾被庭外的喧囂所動搖,你是多麼嚴正的歷史法官。
對歷史忠誠的人,也爲歷史所愛。你遠走了,歷史還和你的名字緊緊連在一起。我和我的孩子,還在讀着你的歷史,你的名字,你的青春……


  你使我想起……
  ——致友人

霜雪已撒滿你的雙鬢。我和你是兩代人。
然而,因爲你,我重新喚醒了我的童年,我童年時那無邪的歲月,那顆在這歲月的河流中漂泊的赤子的心靈。
在你身上,我發現我傾心的那條清澄澄的小溪,那一塊碧澄澄的草圃,還有常常入夢的那顆小白樺樹,那樣正直,那樣純樸,在沉重的風雨中,未曾低下過自己的頭。
我還想起那些稻麥,那些缺乏美貌然而年年結穗的稻麥。那些缺乏嬌豔、但乳汁豐富的生命,那些支持着我故鄉人民生存與發展下來的無言的生命。
你還使我想起那潔白的蠶,爲了吐出潔白的絲,吃着那麼粗糙的桑葉……


  釘在散文詩十字架上的人
   ——去年,致病中的郭風

看到你鬢前飄動的白髮,彷彿是剛從崢嶸的十字架上走下。
你一生都釘在散文詩的十字架上,在那裏苦思,苦吟,苦掙扎。四十年日日夜夜,象一顆長在岩石上的榕樹,堅韌地發展綠色的事業,不知遭逢過多少風吹雨打。
沉重的風暴襲擊過你,喝血的棍子摧殘過你。你愛戀的詩神,又朝朝夕夕折磨着你。而你始終苦吟着,歌唱着,用青的葉笛與黃的麥笛,吹奏着苦戀故土的歌。歌聲吻着家鄉象瓷器一樣蔚藍的天,吻着閩江與木蘭溪流過的土地,吻着雛菊,菖蒲與蒲公英,還吻遍故鄉竹葉、草葉與樹葉上的珍珠,甚至是帶着劍與匕首的麥穗、龍舌蘭與仙人掌,帶着猛氣與野氣的豹與刺蝟……
你在十字架上,不顧自己的傷痕,只顧把心裏擠出來的血,一滴一滴地滋養那一朵還很微弱的花,那一朵在文苑裏還很弱小的花。但你的帶着苦味的心血沒有白流,小花在壯大,愈開愈瀟灑。
你勞累了,此刻正躺在病榻上,但你一定還在苦思着。是想着《野草》和《赤壁賦》嗎?是想着普列什文和他的《林中水滴》嗎?是想着阿左林和他的西班牙海岸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猜想你此刻正在爲幼嫩的歌者操心。我見過,當他們那幼嫩的歌唱響的時候,你高興的那個樣子,拍着《萌芽》裏的詩芽兒,象個撿到藍寶石的手舞足蹈的孩子。有時還望着夜空連連點頭,又象個因發現新星而興奮得有點癡呆的天文學家。
呵,你這木蘭溪養大的詩人,人和詩一樣富有魅力,叫我不能不悄悄學着你,也背起一個十字架,在長着鮮花與荊棘的、修遠的路上,苦苦求索……

轉載於中國散文詩

劉再復,著名文學理論家、散文家,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評論》主編,現任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客座教授。主要學術著作有:專著《性格組合論》、《傳統與中國人》(與林崗全著)、《人論二十五種》,學術論文集《文學的反思》;出版散文詩集有:《深海的追尋》、《告別》、《太陽·土地·人》、《人間·慈母·愛》、《讀滄海》、《尋找的悲歌》、《劉再復散文詩合集》等;散文集有《共悟人間》(與女兒劉劍梅合著)、《漂流手記》七卷、《新世紀散文家·劉再復精選集》等。

劉再復散文詩

《太陽·土地·人》




第一輯 太陽


  地上有着無數太陽

我會永遠愛着太陽的,我的光明之源。
沒有太陽,不會有我,不會有你,不會有他,不會有山青青、水青青的人間。
然而,天頂的太陽只有一個,而地上卻有無數太陽,象星星一樣繁多,一樣燦爛。
太陽有時從我打開的書頁裏升起,有時從我愛者的心靈裏升起,有時從老師粉筆的芬芳裏升起,有時從朋友輝煌的思想中升起,有時從遠方珍重的祝福裏升起,有時從身旁溫熱的語言中升起,有時從赤誠而婉轉的歌喉裏升起,有時從郵遞員閃爍的汗珠裏升起,有時從孩子微笑的酒窩裏升起,有時就從你滾動着的暖流的手中升起。
人間到處都有太陽,時時都有米人的日出,時時都有希望的火光。因爲人間有無數太陽,誠實與善良的生命太不斷繁衍。自然的麗日照不進的心靈,纔有不會凋零的春天。
我相信地上有無數的太陽,所以我未曾在狂亂的風雪中絕望,也未曾在歧路的暗影裏落入深淵。我相信世上的道路固然有許多溝溝坎坎,但人間總有流不盡的光明與溫暖。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

我酷愛大地,眼前無限展開的大地。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綿綿天涯,渺渺海涯,巍巍山崖。處處都任我閱覽,任我追尋與求索。
我酷愛大地,腳下孕育着美、崇高、壯麗的大地。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我的果園與菜畦,時時都可以讓我耕耘,讓我採集和收割。
我在溢滿泥香的沃土裏收割着稻穀與小麥金黃色的成熟。在花開滿枝的梅樹、杏樹與蘋果樹下收割着飄動的清芬。在書本的深海里收割着躲藏的真理,象紅珊瑚一樣美麗、遠古與今天的文明。
在風風雨雨的戰鬥路上,我收割着人生的嚴肅。在和朋友互相磋磨的朝朝夕夕中,我收割着生活的美滿。在北上與南下的列車窗口,在綠柳輕揚的大路與小路上,我則獨自遐想,收割着哲學的意蕊和詩的花瓣。而在那艱難困苦的關山危崖裏,我又收割着不屈的理性和韌性。
有時,我還從一個初次見面的孩子那裏,收割着對於未來的信念;從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那裏,收割着火熱的善良;從一個萍水相逢的旅伴那裏,收割着山高海深的情誼和永遠也難以忘卻的智慧與勇敢。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沒有一種陡然而起的湍流可以汩沒這無邊無際的土地與山川,也沒有一種凌厲的風霜能阻止我的有形與無形的耕耘和收割。沒有,永遠也不會有。


  我愛蕭蕭風雨後

我愛蕭蕭風雨後。
蕭蕭風雨後,陽光是赤亮的,空氣是純潔的,原野是一派大清新。
風雨後沒有塵埃。塵埃被沉澱到潮溼的地上,化作山野與草野的細胞。我喜歡無塵的,被風雨梳洗得青春氣息更加濃烈的喬木與灌木。兒時我曾偷偷親吻過一片還帶着水氣的榕樹的碧葉,並把它捲成葉笛,對着蔥翠的羣山,開心地吹奏起單調的、原始的、對於故鄉的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