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是把山都佈置好了作爲遠景的。一條白布，向蜿蜒處更有蜿蜒，終年的潔淨，鋪開在門前，就便成了一條大路，有一些碎屑，是來而往的人，而人，最終都會離開，路就像用過的白布，剛剛洗過一般，用過的潔淨更潔淨，蜿蜒處復蜿蜒。
我很幼小時一直看它，向南，過了宋知耕的屋就是許家店，然後過一條衝是五一大隊，山勢便起來了，大人都不知道，這是最可高興的，山一座賽過一座，壘爲高崗，目力能及，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就好了，我從此有了這般的背景，當最高的山峯，它漂亮的尖頂緊貼在天上，我的欣喜像忽然的蛙鳴，起於水塘，在高興過後，路像槳過的白家織布，從尖頂上滑下來，從我門前擦過，來得是百折千轉。在這路上，來而往的是人，踏草叢來，從水田來，有我的爺爺，有張九的爹，有張九爺爺的爺爺，人們來而往阿，人們往而來，轉眼，宋朝過去，清朝復來，轉眼民國已成過去，剩下我，在六0年代。
下雨天，老家的雨往往從天上就落下來，坐在屋檐下，雨有千頭萬緒，山色迷濛，雲蓋寺忽隱忽現，大路又白又軟，雨就打溼了青山，打溼了老家，坐在階沿上，從天上下來的雨，就打溼了這個現世，現世一片水聲，獨我坐在乾的地方。我於是有了惆悵。而我的惆悵竟是說不出來，水漫了稻場邊的田，滿了下邊的那塊田，水把我家門前的堰也裝滿了，宋知耕穿了蓑衣，提了鍬，他要在六0年代挖開漏眼，放些子水去。我滿懷惆悵，看見宋知耕的蓑衣滴着水。
這樣的天道，我婆婆會在堂屋裏紡線，人家都喊她二婆婆，是因了我爺爺行二。二婆婆正手搖，反手捻着棉條，棉條好比是一個白日，她手裏柔軟的白日漸漸沒得了，嗡嗡之聲起而落，始而復，我的婆婆堅定不移，換了一根楟子又一根楟子，子孫在屋外惆悵，她把一架紡車擺定在青瓦屋裏，使用着現成的安祥。老婆婆讀得來無字書，懂得把一截光陰紡成十萬棉線，線好長，安祥就好長，線愈長，安祥愈出，然後憑着天氣晴好，憑着小腳摩到街上，在南門口換它些白布和藍布，把光陰和安祥遮蓋在我們身上，是我們的衣裳。雨忽東阿雨忽西，茅根嫩生，世界汪洋，雨沾上衣裳。青瓦底下，紡車嗡嗡響來，婆婆喊道，兒啊，快些進來哦。
我的老家下雨了，田野廣大，行人稀少，婆婆紡的白布褂子和青布褲子，掛在六0年代，我的稻場，沒得腳印。
二
我老家的樹多是無語，它們選擇在屋前後，和堤邊坎上，一站就是好久。青煙從屋瓦里出來，直像是瓦化成的，那時節雖極窮，但還是有吃的，炊煙也還是嫋嫋，土牆青瓦，竹樹掩護，這就是正經的人間。
若人心是十分天真，像我小時候，就能看出一棵樹的個性。我老家屋前生樟樹，粗可抱它，亭亭然立，因了我一家常會在它身邊，這樹就蠻溫和，在它底下坐，坐得久了，每每讀到覆蔭一詞便會微笑，在它底下，便曉得樹的懷抱，它的關懷親切感人，因空而倍覺安然，光透下來，那肯定是樹的目光，它正看人呢，樹影閃爍，純淨如金，好想便裝了在籃子裏。因在它底下坐，我看見塵埃起於人間，塵埃落於玉器，大樹似穹廬，穹廬上更有穹廬，就欣喜起來，閉了眼，覺得人間真是這樣的安然無恙。我還不認字時，大樹朗朗，譁然生翠，可就是在誦一部《論語》和《法華》，在老家，因聽過樹葉，讓我對百物生了好意，讓我對了而後連綿不絕的日子生了好感。讓一個人的一生溫柔多情。
而有一棵樹，卻有野性，在原野上，我不靠近它，它看起來有一些孤高，牽了黃牛，從別一條路離去。
一棵樹是多麼的好，溫和讓它煥發出花來。這香樟的功德是有一年發了雞瘟，我爺爺因是鄉間郎中，知它有這一種好處，便採了它些巧實，和着少許白米煮了稀飯，讓我家的大雞公和它的兄弟姊妹，讓雞公一家度過了今生今世命中當來的劫難。樹的慈悲讓它有了如此的道德，醞釀來藥性，護佑生靈，當慈航抵岸，雞的劫後是這樣歡欣，雞公引項歌曰，天地含德兮生嘉樹，度盡劫後兮登彼陂，我家雞公的冠子和羽毛於是分外漂亮。
我老家的樹都長着樹葉，每一片葉子都生來的形狀，是一棵樹的細膩處，它們一語不發，每一個葉子都是輕抿的嘴脣。靜極的時候，樹忽有所感，心思起微瀾，風就會無之中生起有，金枝玉葉，一時掀動，千言萬語如雨來，便知道樹說話的聲音煞是好聽。遇有婦人集會，樹便也是家長裏短，絮絮叨叨，百般勸慰，樹，也有苦口婆心的。
最美的，是遇清夜，天地正色，星子最是親近，我的父老圍繞樹下，說起田間的事，說起中央的事，又說起英雄的事，把《水滸》《三國》《說唐》，在茶餘和飯後，重來提起。我躺在涼牀上，看着星移斗轉，葉子和星子遙相輝映，如歌如水，一束亮光起於天河，忽又不現，於是少年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一
我的老家，是把山都佈置好了作爲遠景的。一條白布，向蜿蜒處更有蜿蜒，終年的潔淨，鋪開在門前，就便成了一條大路，有一些碎屑，是來而往的人，而人，最終都會離開，路就像用過的白布，剛剛洗過一般，用過的潔淨更潔淨，蜿蜒處復蜿蜒。
我很幼小時一直看它，向南，過了宋知耕的屋就是許家店，然後過一條衝是五一大隊，山勢便起來了，大人都不知道，這是最可高興的，山一座賽過一座，壘爲高崗，目力能及，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就好了，我從此有了這般的背景，當最高的山峯，它漂亮的尖頂緊貼在天上，我的欣喜像忽然的蛙鳴，起於水塘，在高興過後，路像槳過的白家織布，從尖頂上滑下來，從我門前擦過，來得是百折千轉。在這路上，來而往的是人，踏草叢來，從水田來，有我的爺爺，有張九的爹，有張九爺爺的爺爺，人們來而往阿，人們往而來，轉眼，宋朝過去，清朝復來，轉眼民國已成過去，剩下我，在六0年代。
下雨天，老家的雨往往從天上就落下來，坐在屋檐下，雨有千頭萬緒，山色迷濛，雲蓋寺忽隱忽現，大路又白又軟，雨就打溼了青山，打溼了老家，坐在階沿上，從天上下來的雨，就打溼了這個現世，現世一片水聲，獨我坐在乾的地方。我於是有了惆悵。而我的惆悵竟是說不出來，水漫了稻場邊的田，滿了下邊的那塊田，水把我家門前的堰也裝滿了，宋知耕穿了蓑衣，提了鍬，他要在六0年代挖開漏眼，放些子水去。我滿懷惆悵，看見宋知耕的蓑衣滴着水。
這樣的天道，我婆婆會在堂屋裏紡線，人家都喊她二婆婆，是因了我爺爺行二。二婆婆正手搖，反手捻着棉條，棉條好比是一個白日，她手裏柔軟的白日漸漸沒得了，嗡嗡之聲起而落，始而復，我的婆婆堅定不移，換了一根楟子又一根楟子，子孫在屋外惆悵，她把一架紡車擺定在青瓦屋裏，使用着現成的安祥。老婆婆讀得來無字書，懂得把一截光陰紡成十萬棉線，線好長，安祥就好長，線愈長，安祥愈出，然後憑着天氣晴好，憑着小腳摩到街上，在南門口換它些白布和藍布，把光陰和安祥遮蓋在我們身上，是我們的衣裳。雨忽東阿雨忽西，茅根嫩生，世界汪洋，雨沾上衣裳。青瓦底下，紡車嗡嗡響來，婆婆喊道，兒啊，快些進來哦。
我的老家下雨了，田野廣大，行人稀少，婆婆紡的白布褂子和青布褲子，掛在六0年代，我的稻場，沒得腳印。
二
我老家的樹多是無語，它們選擇在屋前後，和堤邊坎上，一站就是好久。青煙從屋瓦里出來，直像是瓦化成的，那時節雖極窮，但還是有吃的，炊煙也還是嫋嫋，土牆青瓦，竹樹掩護，這就是正經的人間。
若人心是十分天真，像我小時候，就能看出一棵樹的個性。我老家屋前生樟樹，粗可抱它，亭亭然立，因了我一家常會在它身邊，這樹就蠻溫和，在它底下坐，坐得久了，每每讀到覆蔭一詞便會微笑，在它底下，便曉得樹的懷抱，它的關懷親切感人，因空而倍覺安然，光透下來，那肯定是樹的目光，它正看人呢，樹影閃爍，純淨如金，好想便裝了在籃子裏。因在它底下坐，我看見塵埃起於人間，塵埃落於玉器，大樹似穹廬，穹廬上更有穹廬，就欣喜起來，閉了眼，覺得人間真是這樣的安然無恙。我還不認字時，大樹朗朗，譁然生翠，可就是在誦一部《論語》和《法華》，在老家，因聽過樹葉，讓我對百物生了好意，讓我對了而後連綿不絕的日子生了好感。讓一個人的一生溫柔多情。
而有一棵樹，卻有野性，在原野上，我不靠近它，它看起來有一些孤高，牽了黃牛，從別一條路離去。
一棵樹是多麼的好，溫和讓它煥發出花來。這香樟的功德是有一年發了雞瘟，我爺爺因是鄉間郎中，知它有這一種好處，便採了它些巧實，和着少許白米煮了稀飯，讓我家的大雞公和它的兄弟姊妹，讓雞公一家度過了今生今世命中當來的劫難。樹的慈悲讓它有了如此的道德，醞釀來藥性，護佑生靈，當慈航抵岸，雞的劫後是這樣歡欣，雞公引項歌曰，天地含德兮生嘉樹，度盡劫後兮登彼陂，我家雞公的冠子和羽毛於是分外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