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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在心頭的墳(二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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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在心頭的墳(二題)

媽媽

媽媽並沒有老去。
媽媽的生命定格在她三十三歲那年陰冷的秋天。那時的她擁有一個疼愛她的丈夫,兩個不懂世事的兒子,一羣待養的雞鴨,一畝還沒上肥的土地。她似乎出了一次遠門,永遠也沒有記起回家的路。一九九五年以後至今的十年時光裏,海岸線上的風潮依然千年不改,被風沙掩埋的堤岸浮刻着模糊的腳印。十年並沒有改變什麼,媽媽在我的記憶裏保持了當初的容顏和話語,那是曾經在無數個夢裏或是孤獨難眠的深夜給過我溫暖的慰藉的。許多年前許多年後,記憶都是永不曾撼搖的聖靈之塔,她指引我走向那裏來到這端。媽媽,十年以來我都在掛念你。我是絕對的無神論者,明明知曉陰陽相隔沒有聚首之日;可是我在求學的異地他鄉,當黛色的夜幕完全侵吞了沒有一點光華的校園,回憶的潮汐像八月的錢塘江,沖垮所有可以據守的防線。也許我的防線只是一場虛設而已。我遙想起蓮池澳的海浪在煙墩斷崖邊摔成粉碎,寂寞的野鳥在樹叢間歌唱它的悲切之歌,陰沉的雲飄忽地經過赤禿的山頭,墳墓之下的媽媽在想什麼,你孤寂地守侯朝祭你的丈夫和兒子嗎,你爲你的離開暗自傷懷嗎,你念着你的兒子今年多高了嗎?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高一那年的一個午後,記得空氣是比較潮熱的。班上有個女同學問我媽媽的年齡,我告訴她我媽三十三歲。她反問我我媽怎麼可以那麼年輕,我回她我媽從來就沒老過。她就用那種相當詫異的眼神望着沉默的我,我回答她以後整個臉都沉鬱下來。當時四下沒什麼人,夏風吹到五層的教學樓,我站在欄杆前,眼淚不能自控地滴落。我不是個堅強的人。關於媽媽的話題總是讓我去回憶我永遠失去的人和事,眼淚似乎是悲傷唯一廉價的出口。她慌着給我擦眼淚,安慰我不要這樣。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訴說我和媽媽的過往。媽媽,我可以不提起你,但是我能就此忘記麼?
小時候聽說死去的母親如果對陽世的家有所依戀的話,每到半夜時分都會悄悄從陰間返回,幫家裏做點家務,像挑水、洗碗之類的。我曾經在夜裏等待我的媽媽如傳說中的那樣在夜晚回來看我哥弟倆。漫長地等候換來的只有當然的的失望。我那時怨恨媽媽狠心,竟然拋棄了我和弟弟,獨自去了。有年冬天,寒風在外面呼嘯刮折了樹枝,“咯咯”地響着。弟弟在我身邊睡着了。哥哥永遠是他的依靠。我醒着,睜大了眼睛等門外的動靜。我希望有陣腳步聲急促地趕來,然後門被推開。然而沒有。無數個夜裏,媽媽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她戴着個下田才帶的那種古式斗笠,一身平常的衣服:上紅下黑。看見我不說話,就是哭,眼淚縱橫地哭泣。流到全身都是淚水,沾溼了衣襟連褲角。之後媽媽的身體就逐漸隱去了,如水分蒸發走了。早上醒過來枕巾一片潮冷。
國小五年級填寫畢業資料。有次班主任查看我們的資料,他把我的材料退給我,指着親屬那欄的母親一項,很認真地問我,你是你的後母嗎。我說不是。他說那麼你得把她刪掉。我一臉疑惑地看着老師,我不明白爲什麼要這樣做。我是他最乖的學生,平常他待我非常好。而這次他這麼幫我的:用橡皮擦將“陳亞鳳”的名字擦去,低頭下去一吹,橡皮的碎屑連同那個代表媽媽符號一同落在地上。他知道我不會下手。我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的媽媽只能活在我的個人記憶裏,而旁人看來她確實已經不存在了。曾經陸續寫了幾篇關於媽媽的文字,都沒自己滿意的作品,最想用濃筆去刻畫的往往失之水準。最好的一篇大概寫在八年級上學期,那是語文考試的一個作文。後來老師評點考卷時,推薦了幾篇分數很高的文章。我在下面擔心自己被點到,因爲我的作文差3分就滿分。我沒敢把頭揚起看老師的臉,直到聽到老師轉向另外一個話題。後來我回憶起當時的不安,非常感激老師沒有把她評價最高的文章作爲範文拿給同學們去看。這一過去就幾個年頭了,很多細節不可稽考了,惟獨把那刻的心跳記錄下了。再後來,一個知己把我這篇文章收藏了。淚水染黃的卷面滿是褶皺,她還是認真地讀完。我的眼淚在她的手心盛放着,很有重量卻被承受着。回想起來,已是十七歲那年的煙塵舊事了。我欣幸這年我有我的知己伴我的艱難時期。
我還記得在那篇回憶文章裏,我寫了兩個小事。一件是母親親手製作土坯,一塊一塊地克隆了成堆的土製房間的牆體部分。所謂土坯就是用粘性黃土和水攪拌勻稱,填補到方形模具幹化而成的。當時在一邊閒着的我看到媽媽辛苦地忙這忙那,分身地做着各個工序的活。我便衝上前去用力拔開鋤頭,企圖攪和黃土,想我要是攪拌均勻就好了。哪想我對自己的力氣的估量遠遠不足,根本沒有辦法抽動鋤頭,結果是一失手了自己跌在地上。媽媽扔下手裏的活,跑過來把我扶起,拍拍我的屁股,問我哪哪摔疼了。我這時,看見媽媽脖子上懸掛的汗珠,彷彿是串晶瑩的珍珠。現在來說這是個十足的低能比喻,但這表達兒子對媽媽的愛。在兒子眼裏,母親理應擁有最堂皇的榮光的。另外一件事是我有次跟我媽吵架,自然是我沒有道理。兒子總是不想太乖,愛和媽媽鬧上一架纔好。媽媽百般勸說,好說歹說我就是不應她一聲。吃飯也是胡亂扒了兩口便不動筷了。小時候的我真壞透了。到了夜裏,我閉目很久卻沒有睡着。突然媽媽的手掌撫摩起我來,我的後背舒服起來。媽媽右手搖着大蒲扇,風清爽地吹拂着身體。很快我入眠了。而母親肯定繼續搖扇子讓兒子安靜地睡去。
印象中媽媽總是很賣命地幹活,想爲家裏多賺點錢,讓家人生活過得好一些。媽媽沒有念過書,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掃盲班在島上流行的時候她已經去世,媽媽一生都不知道她自己名字的筆畫。媽媽做的只能是那種體力要求很高的短工,勞動量很重但工錢不高。我看過施工現場,烈日當頭,有挑不完的各種形狀的大石頭,有橫豎亂排的木杉。在這種強度下,不用一個鐘頭衣服全部汗溼了。而中午媽媽只在工地吃簡陋的飯菜,根本沒時間回家用清水拭擦身體。一天天媽媽在粘稠的外衣的包裹下,頂着上百斤重量,沒有怎麼停歇。每個清晨我睡醒來時,媽媽已經出去勞作了。此前她把家裏缸裏的水挑滿,把雞鴨養好,把田裏的蔬菜澆好,把我們的飯做好。我可以吃到一個雞蛋,然後背書包去上學。媽媽那樣子應當說相當累了,卻沒有停下來好好休息幾天。有一次(時間在她出事前幾個月)我同媽媽去村裏的一個赤腳醫生診所測量血壓脈搏,似乎情況不太好,醫生要求她好好休息,吃好用好才能把身體養回健康的狀態。媽媽卻沒怎麼在意。

媽媽在她用自己做的原料搭起的小小一間廚房裏告訴我:“米烏烏,吃不輸”。記得那一頓飯的米有些黑,我嫌不好。媽媽便順口編了個押興化方言韻的諺語,讓我開懷地吃了飯。媽媽那麼節儉,決不肯倒了重新做飯。她的言語中似乎還有些小幽默呢。媽媽一度迷信媽祖能夠保佑他的寶貝兒子安全成長,趁着村裏宮殿拆遷的機會催趕我去幫宮裏粗重的活,領回宮裏派分的福橘,而她在家忙活着做豐盛的午飯等着累得夠嗆的兒子回家。當她微笑地迎回滿身灰塵的兒子,呵呵地笑個不停,還問我是不是真出了大力氣了。據說你越是買力表示你越虔誠,越是虔誠媽祖自然是保佑你的嘛,媽媽有些自私。父親是個靠海爲生的漁民,出沒風波里,出海的時間通常在深夜。媽媽總能在最短時間裏打點好行裝,換洗的衣物疊了收齊,香菸塞上一條,蘋果、梨子裝得鼓鼓的。送到門口,說幾句關切的話,父親前腳剛剛出去,她一轉身就到神臺前燒一柱平安的香。媽媽,她只記得母親和妻子的身份,卻獨獨忘了爲自己考慮。她到我們到市場挑選中意的服飾,自己卻有好些年沒有添置象樣的衣服。在整理她的衣物時我發現那件她最常穿的紅色毛衣是我阿姨送的,而真正屬於她自己的衣服卻很稀少。她買回葡萄洗淨了端到我面前,自己挑了那些外表看起來快爛掉幾顆吃,剩下都留給了我。媽媽還要說她吃的那些都挺酸挺甜的。



九五年農曆九月二七,媽媽端一個很輕的圓盤到戶外晾曬。不料筋骨的力量不能支撐,把盤上的魚乾撒了一地。媽媽以爲是小毛病,沒有去檢查,只是簡單地吃了一些常備的廉價藥。然而過去兩天,病越重了,連站立都不能。二十九日夜晚,三嬸扶媽媽起身準備去醫院。媽媽身體卻猛得一沉,頭重重地垂了下來。她去了。當晚我哭着睡去,遇見媽媽在一棟未成型的大樓前勞作。我問媽媽你不是死了嗎,她說我沒看見你結婚我怎麼會去死呢?我想這大約是媽媽今生最樸素的願望了,畢竟她只是兩個兒子的母親。
媽媽去世以後沒有多久,門前的石榴樹一夜間枯萎。往常當石榴成熟時,她會摘上一籃送到孃家去,讓家裏的公公婆婆嚐嚐鮮,還會預備着一些給我招呼同伴解解讒。媽媽去了,石榴樹隨之而亡。這大約告訴我,如今物非人也非。
一年多前我在莆田郵政書城看到一本媽祖畫冊。裏面有張當地島民朝聖的彩圖。我一眼就人認出我的媽媽,她挑着籃子,裏面裝着供奉媽祖的物什。媽媽只是出現了背影而已,連頭都沒拍進鏡頭,但我怎麼不認得媽媽的身影呢?而且同村的一個大嬸臉部清楚地映出來了,這樣我更推定那是我媽媽。照片上的媽媽穿着當初流行的健美褲,這是她唯一一次趕的時髦。這本畫冊的標價很高,當時兜裏的錢有限,沒有買走媽媽今生唯一的彩照。後來我從文聯那拿到一筆稿費,再次上書城的時候,那本書已經不在了。再後來多次去書城逛了,那本畫冊似乎一直沒有再版。
按照島上的慣例,兒女們一般不稱呼母親做“媽媽”,而是直呼其名。九十年代後期,“媽媽”稱謂漸漸流行起來,而我已不能再在媽媽面前叫她媽媽。現在我心底默喊媽媽,九泉之下的媽媽會聽得見嗎?“媽媽,你是我的媽媽,媽媽我是你的兒子。”(4月4日草成,4月29日校訂)
[注:本文原帶有寫作背景如下:“前些天在文學視界網站的日曆表上站長提醒我們四月五號的清明就要來了。清明是民間百姓上墳祭拜先祖的日子。這一天向來爲人所看重,清明節表達了的對死者的紀念,更是去啓迪後來人更好地投入生活。一個月前姑姑問我清明回家掃墓嗎,我說我恐怕有課。清明的日子近了,翻查了校曆本,五號醒目地排在“三”一欄的下面。明天就是清明瞭,我在百里之外的福州閩侯,把檯燈調暗,敲擊着鍵盤,寫下我對我已故者的懷思。—前面的話。”]

大伯

一
那間你住過的房間已然廢棄,雜物錯陳狼藉得很了,斜斜的日光照進來,飛舞的塵埃成羣而動。你當年砌上白灰的的牆體,由於雨水的浸漬,脫落成各式的圖形。推門而入,迎面的是許久不散的黴味以及忽而使人眩暈的黑暗。很靜,很靜,只有鼻息的微聲和着徐徐而響的門軸聲。這扇我遠而不入的門,在此時被我推開,腦海瞬間閃現了多年前的情景,時間不斷被後推,在那些有我有他的時光裏徘徊不定,像急速的漩渦裏的一個微點,慢慢地沉沒了。眼前的破敗告訴我,你該站回當下。很空,很空,沒有你的世界再大也無法掩飾空虛的真相。這裏堆積的很多你使用過的工具,器材,包括整塊整塊的木頭,那是你未完成的八仙桌和靠背椅。櫃子裏的支架、螺絲如今該生鏽了吧。在兩年不見光的潮溼角落裏,它們顯然無法自保不鏽的容顏的。凌厲的北風吹寒,撞在玻璃木製窗上,咯咯地響個不停。這個你創作的房間裏,擁有過你的汗水你的毛髮,甚至你厲聲的對我的訓斥。吁了一口長長的氣,吐不去心中如麻塊壘。當我提筆爲文時,我發現沒有一種語言一組詞語能夠寫盡2004年前的你及此後兩年我對你的思念。有時候彷彿地上的每個點都是一道相思,不論我步距步頻步向如何變更,每一粒塵土所攜帶的元素都指引我往回看。而我也似乎看見那個夏季多臺風的海島,木麻黃防護林帶的兩側。一邊是田溝池交錯常年綠色的鄉村,這是你的生養之地;另外一邊是海風呼嘯海浪滾滾的煙墩山脈,那是你的長眠的一方淨土。我遊走於此,沒有清晰的意識,所以,以下就是我這流蕩者的自敘歌,歌聲絕處希望你看不見我的憂傷。
二
我的大伯肖也九隻讀過四年的國小,家裏就沒有財力供養他繼續讀書。至他而下的幾個弟妹飢餓的嘴巴催促他去謀求生路。按照家鄉7歲上學堂的慣例,大伯輟學的時候只有11歲。這是一個很小的年紀,卻已經要跟爺爺踏上海上求生的道路。我不知道他當時怎麼想,只是在他年世高了我的長大時,聽到他評論政府官員的腐朽作風,他狠狠地說了幾句話:要說毛澤東還在,這羣人早上斷頭臺了。如果我當時把書念下去的話,今天指不定就是一個官,比他們強多了。大伯的意思就是這些所謂帶烏紗帽的要在手下落馬,把看盡長安花的風光一一打碎掉。大伯人很正直這我是瞭解的,我常與他看今日說法和焦點訪談大小案件,大伯總能發一些讓我佩服的看法來,其中包含着一個長者的忍愛與正義。聽鄉里的長輩說,大伯小時候很聰明,在學校科目都排在前茅。如果把書讀下去,現在就不是一個守着微薄的家業的農民了。關於這段傳言大伯沒有發表過議論。他所在乎的,在當年的饑荒歲月裏,所有兄弟姐妹在他這個做兄長的帶領下,順利度過艱難的關口。

大伯習慣沉默,很少言語,就算親戚來了也顧着看他手裏的書。大姑媽總說大伯和龍一樣,一天都沒吭幾聲。平常我陪着他看書,彼此半天沒怎麼說話。書本一直伴隨着大伯一生,學堂放棄了大伯,大伯並未曾捨棄書本。他看的電視也從來只看歷史劇和刑偵劇,以及比如動物世界啊,科技博覽之類的文化類節目。記得動物世界是每週五晚上播放的,那時他就叫上我,“動物世界了”。
大伯老了以後並沒有對世界失去好奇心。想當初我們同睡一張牀上,夜很深了,燈照着我們,我們盯着手上的書,他看我曾看過十萬個爲什麼,天文、物理他看完了,然後啃沒有看頭的植物一冊。而我在看浙江文藝版的大百科全書,書分四冊,涵蓋面相當的全。大伯很是覬覦這套我從同學那奪來的大百科。可是最後還是沒有看完。書太長了他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時間沒有停下來等他。
大伯待我就像他的兒子。除了我幼年喪母的因素,恐怕就是因爲我很乖,和他很搭調吧。他一有好東西就想藏着給我,從小我不缺吃的玩的。不過他也有訓人的時候,比方我私自把他收集來的小燈泡弄碎。那是可以結成一串長列的色調各異的燈陣的。我的過失純是一時的破壞慾,但大伯沒有落手打我。有好看的報刊經常放在桌上,見我來了,指了指桌面。我馬上就會意了。他以前很得意有我這樣一個大侄子,我也沒有給他丟過一次臉。每個學期都捧着一疊獎狀回去。大伯並不笑,但我知道他很開心。小時候他去哪我就去哪兒,跟慣了就不聽媽媽的話,呆在大伯家裏不回去了。據說四五歲的我堅決不肯理髮,除非大伯抱着我坐在大椅子上,才同意讓金鎖(村裏的剃頭匠)動我的頭髮。小時候我裝小皇帝了不是。
大伯成人後不再捕魚。而是改行做土木,此後修建不少房子。他有個很好的朋友是媽祖祖廟的董事,兩人私交很是融洽。祖廟有很多土木活,而且報酬可觀。而大伯從不提到祖廟做工的要求,即便是董事朋友主動提及他也不答應。我知道大伯一生就不願意仰仗別人的恩蔭,他要用自己的雙手去解決生計。有一次其他村子的有個婦人找到大伯,說希望在他的建築隊裏工作。她家很窮。大伯馬上答應了。幾個月後她辭掉不做,提了一袋水果送給大伯,大伯堅決不接受。叫她提回去給孩子們吃。那個婦人在尷尬的時候,大嬸偷偷拉過她,替大伯收下了水果。

2004年6月份中旬。我完成了大學聯考回家,從市裏回到島上。
大伯很高興,說晚上我們睡。大嬸笑着說你們就是分不開啊。
兩天後,大伯去莆田城檢查胃部周邊長期的不適。下午大堂姐來電話,說大伯肝硬化,晚期。小堂姐哭着說,怎麼會遇見這樣的病呢?我覺得現在的醫術搞定肝炎應該不成問題的吧,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很責怪小堂姐都什麼時代還是什麼常識都不懂。



又二日,大伯回家。瘦了一圈。
我才知道大伯是肝癌晚期。只剩有三個的壽命了。
生病後的大伯對生已無興趣了。整天呆在家裏,連宮裏打牌也不再去了。四色一直是大伯鍾愛的,現在的跡象所顯現的事態是嚴重的。
治療是無效的。方士的偏方求夢得來的靈藥沒有用,只能從中取得不切實際的慰藉。中藥的濃味和白色的煙散佈了近鄰和所有的房間。
大伯繼續黑瘦了。我很擔心,卻無能爲力。他不願我再接近他,甚至連牀沿也不讓我多呆。他覺得他的病沒有可能迴轉的。
肝病頻繁發作,大伯在每個凌晨的四點多醒來。眼睜睜獨對黑暗。兩三個夜晚之後,大嬸知道了,勸他早點出去散散步,透透空氣。於是每個早上天未亮我就在大伯樓下等候。陪着大伯沿着海岸線走,我看他很吃力。沒走出200米,他說不走了。我說再走走吧,對身體好些。大伯指了指肝部,轉過頭說,疼。我們在一個沙丘前停住了,一直等到太陽升起。
我很怕那樣的情形,每天都在痛苦裏掙扎着。痛苦是沼澤。凌晨四點半起牀,六點半回來。其間我們都沒有說起生病的事情。聊過什麼記得不那麼清楚了,似乎沒有多少話。在沉默中等待太陽。太陽告訴我們,又少了一天了。有次因爲這層的苦痛,在外面多喝了酒醉過去,凌晨醒過來往回趕,大路還是漆黑一片。到了樓下,大嬸說大伯等你有一會了。他不願和其他小孩去。我側臉過去把淚滴擦拭,說,我們走吧。
記憶中大伯只上過一次街。那次是跟我去換手錶帶,把他帶了許多年的手錶送給我。我瞭解其中的沉重和深意。那表外形很落伍,但我一直帶着。有次同學問我何必帶了手機還要帶表。我不懂該如何做答,只覺痛在心頭說不出來。
三個月的折磨,大伯只剩最後一息。身體就如枯木。春天是無法再來的。三個月裏,我看着我的大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自己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挽救能力。三個月來,病痛糾纏他瘦弱的身軀,每次痛苦襲擊,他至多咬咬牙關,決不大叫一聲。預備着的麻藥一直沒派上用場。臨終前夜,大堂哥看到大伯痛苦的神情,想注輸一枝,卻已找不到一塊合適的肉體輸液了。皮包骨的大伯在9月19日的凌晨去世了。我卻趕晚了。只望見大伯空洞黝黑的口腔,還有很多話他沒有說,來不及說。
我和大伯單獨在大廳,他平仰,我低頭。他靜默,我哭泣。他沒有溫度,我心跳如兔。
外面的大木頭變成規整的長條形了。完了,完了。這些工人怎麼那麼勤快啊!

9月19日,農曆8月初6,是我的18週歲生日。18年前,大伯迎來肖家一個新的男嬰。18年後這個男嬰送走他一生都覺得虧欠的人。9月25日,大學開學。車過烏龍江,我想起大伯的話:“如果我能活到你開學,我就送你到福州。”言猶在耳呵。
再也沒有了,大伯用鬍鬚刺我的臉龐;再也沒有了,在深深的夜一起看書;再也沒有了,在我痛苦的時候平復我的憂傷。
以後的日子裏,常常夢見大伯。幾乎是重複着一個主題的。我明知大伯將要死去,用盡一切力量也不能拯救。當東方一片肚白,枕頭上只有潮溼的淚水。
碧娥姐說只要我擡頭望見藍天,他就在某個角落對着我笑。
姐,他確實在的。

三
如今我再看2月前的文字,依然不能平靜。這間宿舍的安靜慢慢把我融進去,心態如杯裏搖晃的水不再左傾右倒。摁了燈開關,白色光充滿了宿舍。猛地覺得黑暗是一種別樣的冰綃,與黑暗相關的物質會將人層層纏繞,比如恐懼、悲傷等等。所以需要站起來,在有光亮的的空間,把心情重新收拾,把過往整理存檔。

我檢查出了幾處病句和錯字,以前匆匆行文之中沒有那麼周全地考慮前後文。現在把這些錯漏修改過來並將之豐富一下,就是現在這樣子了。
愛與死亡曾經盤旋在我狹窄的腦部。我想死亡之所以永恆,因爲我們永遠無法解答。一如不知所云的謎面,我們只有似是而非的謎底。或許在接近答案,或許在背離答案,總之不能接觸到它的本源。
寫完了《媽媽》,再寫完這篇。心事了了,憂傷終結了,這個雜亂的後記,就算是一座碑吧。

媽媽

媽媽並沒有老去。
媽媽的生命定格在她三十三歲那年陰冷的秋天。那時的她擁有一個疼愛她的丈夫,兩個不懂世事的兒子,一羣待養的雞鴨,一畝還沒上肥的土地。她似乎出了一次遠門,永遠也沒有記起回家的路。一九九五年以後至今的十年時光裏,海岸線上的風潮依然千年不改,被風沙掩埋的堤岸浮刻着模糊的腳印。十年並沒有改變什麼,媽媽在我的記憶裏保持了當初的容顏和話語,那是曾經在無數個夢裏或是孤獨難眠的深夜給過我溫暖的慰藉的。許多年前許多年後,記憶都是永不曾撼搖的聖靈之塔,她指引我走向那裏來到這端。媽媽,十年以來我都在掛念你。我是絕對的無神論者,明明知曉陰陽相隔沒有聚首之日;可是我在求學的異地他鄉,當黛色的夜幕完全侵吞了沒有一點光華的校園,回憶的潮汐像八月的錢塘江,沖垮所有可以據守的防線。也許我的防線只是一場虛設而已。我遙想起蓮池澳的海浪在煙墩斷崖邊摔成粉碎,寂寞的野鳥在樹叢間歌唱它的悲切之歌,陰沉的雲飄忽地經過赤禿的山頭,墳墓之下的媽媽在想什麼,你孤寂地守侯朝祭你的丈夫和兒子嗎,你爲你的離開暗自傷懷嗎,你念着你的兒子今年多高了嗎?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高一那年的一個午後,記得空氣是比較潮熱的。班上有個女同學問我媽媽的年齡,我告訴她我媽三十三歲。她反問我我媽怎麼可以那麼年輕,我回她我媽從來就沒老過。她就用那種相當詫異的眼神望着沉默的我,我回答她以後整個臉都沉鬱下來。當時四下沒什麼人,夏風吹到五層的教學樓,我站在欄杆前,眼淚不能自控地滴落。我不是個堅強的人。關於媽媽的話題總是讓我去回憶我永遠失去的人和事,眼淚似乎是悲傷唯一廉價的出口。她慌着給我擦眼淚,安慰我不要這樣。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訴說我和媽媽的過往。媽媽,我可以不提起你,但是我能就此忘記麼?
小時候聽說死去的母親如果對陽世的家有所依戀的話,每到半夜時分都會悄悄從陰間返回,幫家裏做點家務,像挑水、洗碗之類的。我曾經在夜裏等待我的媽媽如傳說中的那樣在夜晚回來看我哥弟倆。漫長地等候換來的只有當然的的失望。我那時怨恨媽媽狠心,竟然拋棄了我和弟弟,獨自去了。有年冬天,寒風在外面呼嘯刮折了樹枝,“咯咯”地響着。弟弟在我身邊睡着了。哥哥永遠是他的依靠。我醒着,睜大了眼睛等門外的動靜。我希望有陣腳步聲急促地趕來,然後門被推開。然而沒有。無數個夜裏,媽媽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她戴着個下田才帶的那種古式斗笠,一身平常的衣服:上紅下黑。看見我不說話,就是哭,眼淚縱橫地哭泣。流到全身都是淚水,沾溼了衣襟連褲角。之後媽媽的身體就逐漸隱去了,如水分蒸發走了。早上醒過來枕巾一片潮冷。
國小五年級填寫畢業資料。有次班主任查看我們的資料,他把我的材料退給我,指着親屬那欄的母親一項,很認真地問我,你是你的後母嗎。我說不是。他說那麼你得把她刪掉。我一臉疑惑地看着老師,我不明白爲什麼要這樣做。我是他最乖的學生,平常他待我非常好。而這次他這麼幫我的:用橡皮擦將“陳亞鳳”的名字擦去,低頭下去一吹,橡皮的碎屑連同那個代表媽媽符號一同落在地上。他知道我不會下手。我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的媽媽只能活在我的個人記憶裏,而旁人看來她確實已經不存在了。曾經陸續寫了幾篇關於媽媽的文字,都沒自己滿意的作品,最想用濃筆去刻畫的往往失之水準。最好的一篇大概寫在八年級上學期,那是語文考試的一個作文。後來老師評點考卷時,推薦了幾篇分數很高的文章。我在下面擔心自己被點到,因爲我的作文差3分就滿分。我沒敢把頭揚起看老師的臉,直到聽到老師轉向另外一個話題。後來我回憶起當時的不安,非常感激老師沒有把她評價最高的文章作爲範文拿給同學們去看。這一過去就幾個年頭了,很多細節不可稽考了,惟獨把那刻的心跳記錄下了。再後來,一個知己把我這篇文章收藏了。淚水染黃的卷面滿是褶皺,她還是認真地讀完。我的眼淚在她的手心盛放着,很有重量卻被承受着。回想起來,已是十七歲那年的煙塵舊事了。我欣幸這年我有我的知己伴我的艱難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