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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表現母愛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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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是很多創作的靈感來源,下面就是本站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名家表現母愛的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名家表現母愛的文章

名家表現母愛的文章:母親(石評梅)

母親!這是我離開你,第五次度中秋,在這異鄉--在這愁人的異鄉。

我不忍告訴你,我悽酸獨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問你團圓宴上偷咽清淚的情況。我深深知道:繫念着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親;然而同時感到悽楚黯然,對月揮淚,夢魂猶喚母親的,也只有你的女兒!

節前許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並未忘記中秋;你不寫的緣故,我知道了,只爲了規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兒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們枕上的淚痕;它不能揭露的,確是我們一絲一縷的離恨!

我本不應將這悽楚的秋心寄給母親,重傷母親的心;但是與其這顆心懸在秋風吹黃的柳梢,沉在敗荷殘莖的湖心,最好還是寄給母親。假使我不願留這墨痕,在歸夢的枕上,我將輕輕地讀給母親。假使我怕別人聽到,我將折柳枝,蘸湖水,寫給月兒;請月兒在母親的眼裏映出這一片秋心。

名家表現母愛的文章:母愛是船也是岸(韓靜霆)

那年5月,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叩響了家門。隔門聽到老人鞋子在地上拖沓的沉緩的聲音;半晌纔是蒼老的問話。“誰呀?”“我。”終於還是遲疑着。母親,母親,您辨不出您的兒子的聲音啦?您猜不出是您放飛23載的鳥兒歸巢麼?

門,吱吱地欠開一條窄縫兒。哦,母親!母親的眼睛!

那雙眼睛,遲滯地擡起來。老人的兩眼因爲竈火薰,做活計熬,又經常哭泣,還倒睫,乾澀澀的。下眼瞼垂着很大的淚囊。那眼睛打量着穿軍裝的兒子,疑惑,判斷,凝固着。真是不認識啦。

“媽媽!”我喚一聲“媽媽”,母親眼裏的光立即顫抖起來,嘴脣抖動着細小的皺紋,她問自己:是誰?是靜霆啊?眼裏便全是淚了。

母愛就是這樣,她是人間最無私的、最自私的、最崇高的、最偏狹的;最真摯最熱烈最柔情最慈祥最長久,的。母親無私地把生命的一半奉獻給兒子,自私地渴望用情愛的紅繩把兒子系在身邊;母親崇高地含辛茹苦教養兒女,偏狹到誇大兒女的微小的長處,甚至護短。她的愛一直會延展到她離開人世,一直化成兒女骨中的鈣,血中的鹽,汗中的鹼。母親定定地望着我。我在這一剎那間忽然想到了在張家口,在壩上,在長扛流域,在魯東,都看到過的“望兒山”,大概全世界無論哪兒都有“望兒山”,都有天天盼望遊子遠歸的母親變成化石。母親還在呆呆地望着我。那雙朦朧的淚眼啊!

驀然想到了一週後如何離開,兒子到底是有些自私。我害怕到時候必得說一個“走”字,碎了母親的心。

記得20xx年前我匆匆而歸,匆匆而去。臨走的那個拂曉,我在夢中驚醒,聽見竈間有抽泣的聲音。披衣起身,見老母親一邊佝僂着往竈裏添火,一邊垂淚。

“媽,才4點鐘,還早啊,你怎麼就忙着做飯?”

“你愛吃蔥花兒餅,你愛吃。”

如果兒子愛吃猴頭熊掌,母親也會踏破深山去尋的啊!回到家的日子,母親一會兒用大襟兜來青杏,一會兒去買苞米花,她還把40歲的軍人當成孩子。我受不住那青杏,受不住那苞米花,更受不住母親用淚和麪的蔥花餅,受不住離別的時刻。

母親原來是個性情剛烈、脾氣火暴的人。她14歲被賣做童養媳。生我的那年,父親被誣坐監。母親領着父親前妻遺下的一男一女,忍痛把我用蘆蓆一卷,丟棄在荒郊雪地裏,多虧鄰居大娘把我拾回、勸說母親撫養。爲了這個,我偷偷恨過母親。孩提時遇有人逗我說:喂,你是哪兒來的?樹上掉下來的口巴?我就惡狠狠地說:我是亂葬崗撿來的,她是後媽!理解自己的母親也需要時空的長度,理解偏偏需要離別。印象裏母親似不大在意我的遠行。我19歲那年離家遠行,到北京讀書。大學畢業正逢十年浩劫,被遣到農場勞動。那個風悲日曛的年月,我做牛拉犁,做馬拉車,人不人鬼不鬼。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人人自危。我足足有3個月沒給家寫信。母親來信了,歪歪斜斜的別字錯字塗在紙上——

“靜霆,是不是你犯錯誤了?是不是你當了xx啊?你要是當了xx,就回家吧。什麼也不讓你幹,我養活你……”我的淚撲簌簌落在信紙上。

母親,母親,您的懷抱是兒子最後的也是最可靠的窠!你的雙眸永遠是我生命之船停泊的港灣!記得後來我回了一次家,您說:“人老啦,才知道捨不得兒子遠走。”說着聲淚俱下。

可是你總是得走。你總得離開母親膝下。你是個軍人。可是你到底還是不敢看母親佝僂的背和含淚的眼。你沒有看母親的淚眼,可是你的心上永遠有她老人家的目光。

那時候我懂得了:母親的目光是可以珍藏的。兒子可以一直把母親的目光帶到遠方。

我攙着母親走進了昏暗的小屋。屋子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味使我感到親切,感到自己變小了,又變成了孩子。年逾古稀的父親呆呆地擁被坐着,無言無淚,無喜無悲。父親患腦血栓,癱瘓失語了。我看見母親用小勺給父親喂水餵飯;看見她用矮小笨拙的身體,揹負着父親去解手;看見她把父親的臥室收拾乾淨。母親就這樣默默地揹負着家庭,揹負着生活的重擔,極少在信裏告訴我家庭負擔的沉重。

我心裏內疚。不孝順,你這個不孝順的兒子!可是你還是得走。

轉眼便是離家的日子!我不知怎麼對母親說離去這層意思,只是磨蹭着收拾行裝。我能感覺到母親的目光貼在我的脊背上。離別大約是人類最痛苦的時刻了。記得,上次我探家迴歸的時候,吉普車一動,我萬萬沒想到年邁的母親竟然順着門外的土坡,踉踉蹌蹌跑起來,追汽車,她喊道:

“你的腿有毛病!冷天可要多穿點啊!”

後來,母親寄給我二十幾雙毛氈與大絨的鞋墊,真不知母親那雙昏花的眼睛怎能看見那樣小那樣密的針腳。

後來,母親又寄給我一條駝絨棉褲,膝與臀處,都綴着兔皮。她哪裏知道,北京的三九天也用不着穿這駝絨與兔皮的棉褲。它實在是太熱了,只好擱在箱底。爲了讓媽媽的眼睛裏有一絲欣慰,少幾分擔憂,我在回信中撒謊說——那條棉褲舒適至極,我穿着,整個冬天總是穿着。

謊言能報答母親麼?可是天下哪個兒女不對母親說謊?

我對母親撒謊說:我不久就會回來。我撒謊:您的兒媳婦和孫子都會來。我說也許中秋也許元旦也許春節一定會來……母親默默地聽着,一聲不響。她的眼神卻回答我:兒子,我——不——相——信!”

我以爲,最難的離別,當是遊子同白髮母親的告別。見一回少一回啦,不是麼?臨走那天,我實在不敢再看一眼母親的白髮和淚眼。我安排了許多同學和親友來安撫母親。有人說,車來了,我便逃之天天,匆匆忙忙跑出門,匆匆忙忙鑽進吉普車。在車門關上的一瞬間,我,一個40歲的軍人,竟鳴嗚地哭出了聲。我忙把帶淚的目光向車窗外伸展,可是——母親沒有出門來送她的兒子。她沒有用眼淚來送行。

我不難想象老母親此時此刻的心境。兒子從她身邊離開了,她經不起這痛苦;一個軍人告別家鄉回軍營去了,她必須承受這痛苦。哦,母親,我知道,我還在您的眼睛裏,您那盈滿淚水的眼睛,永遠是兒子泊船的港灣。可是您這個作軍人的兒子,他那愛的小船,卻必須遠航到遙遠的彼岸。必須遠航。是的,必須。

名家表現母愛的文章:媽媽在山崗上(陳建功)

四年前,媽媽過世三週年那天,我到八寶山骨灰堂取回了媽媽的骨灰——按照當時的規定,三年期滿,骨灰堂不再負保管的責任。

遠在廣州的父親來信說,還是入土爲安吧!

可是,哪裏去買這一方土?

四年前那時候還不像現在,現在倒新闢了好幾處安葬骨灰的墓地。那時,只有一個別無選擇的,形同亂葬崗子的普通百姓的墓地。我去那裏看過,普通百姓身後的居處和他們生前的住處一樣擁擠。我輩本是蓬蒿人,把媽媽安葬在這裏,並不委屈。然而,想到性喜清靜的媽媽將擠在這喧囂的、橫七豎八的墳場上,又於心何忍?

對官居“司局級”方可升堂入室的“革命公墓”,我是不敢奢望的。假若媽媽是個處長,說不定我也會像無數處長的兒子一樣,要求追封個“局級”,以便死者榮登龍門,蔭及子孫。而我的媽媽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員。非分之想或許有過——爲媽媽買骨灰盒的時候,不知深淺的我,要買一個最好的。我當即被告知:那必須出示“高幹證明”。從那以後,我不敢再僭越。現在,媽媽躺在80元一個的骨灰盒裏。躺在八十元一個的骨灰盒裏的媽媽,得找一個合乎名分的墓地。

最後,我把媽媽的骨灰,埋在我挖過煤的那座大山的山崗上。

那幾天,我轉悠遍了大半個北京城,終於買到了一個剛好容下骨灰盒的長方形玻璃缸。我又找到一家玻璃店,爲這自制的“水晶棺”配上了一個蓋。一位朋友開來了一輛“拉達”,把我送到距北京一百多裏以外的那座山腳下。

那些曾經一塊兒挖過煤的朋友,現在有的已經是礦長了,有的還是工人。不管是當了官的,還是沒當官的,誰也沒有忘記我的熱情好客的媽媽對他們的情分。我們一起動手,把骨灰盒埋下,堆起了一座墳頭,又一人搭了一膀子,把那巨大的漢白玉石碑由山腳下一步一步擡上山來。

石碑俯瞰着那條由北京蜿蜒西來的鐵路。

我十八歲那年,列車就是順着這條鐵路,把我送到這裏當了一名採掘工人的。當年的我,身單力薄,體重不及百斤。我扛着一個裹在藍塑料布里的巨大的行李捲兒,沿着高達360級的臺階,一步一步爬上山來。此後的十年間,我在這裏掄錘打眼,開山鑿洞,和窯哥們兒相濡以沫,相噓以暖,也嚐到了政治迫害的風霜。十年以後,二十八歲,當春風重新吹拂中國大地的時候,我揣着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又是順着這條鐵路,迤邐東去,尋回我少年時代便縈繞於心的文學之夢。

我沒想到,媽媽的墳居然就正對着這條令人百感交集的鐵路線。儘管是巧合,卻不能不使人怦然心動。如果說,這是因爲我想到了人生際遇的沉浮興衰,想到了媽媽可以在這山崗上爲她的兒子感到自豪和欣慰,那麼,我也未免過於膚淺了。媽媽畢竟是媽媽,她當然自豪過,得意過,爲兒子發表的第一篇小說,爲兒子出版的第一本書,爲兒子獲得的第一篇評論……然而,媽媽絕不是千千萬萬望子成龍的媽媽中的一個。我接觸過不少望子成龍的媽媽們,她們所能給予自己子女的,只是一種出人頭地的焦慮。除了這焦慮,子女們一無所得。我的媽媽絕不想讓兒女們爲自己掙回點什麼,哪怕是一個面子。她從來也沒跟我念叨過“爭光”、“爭氣”之類的話。她甚至告訴過我她並不望子成龍,她只希望自己的子女自立自強,自愛自重,度過充實的一生。我當工人的時候,媽媽對我說:“你是不是還應該堅持每週一書?同是工人,我相信,有人活得很貧乏,有人活得很充實。別怨天,別怨地,也別怨生活對你是不是公正。你只能自問是不是虛擲了青春?”我當作家以後,媽媽對我說:“得意的時候,你別太拿這得意當回事,省得你倒黴的時候想不開。其實,只要自己心裏有主意,倒黴了,也可以活得很好,知道嗎?”……坦率地說,和許許多多兒子們一樣,媽媽的話並不句句中聽,自然也就不能聲聲入耳,特別是當兒子有點“出息”了以後。可是,當你在人生旅途上又走了一段以後,你忽然發現,媽媽這平實的勸誡中蘊藏的是一種寵辱不驚的人生信念,自我完善的人格追求,焉知這不正是媽媽爲兒子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

我當然不會忘記媽媽是怎樣領我去叩文學之門的。我十歲的時候,她開始督促我寫日記。我十二歲的時候,她讓我讀《西遊記》。同樣是十二歲那年,她教我“反叛”老師:“老師讓你怎麼寫,你就怎麼寫嗎?爲什麼不能寫得和老師不一樣?”我至今清楚地記得自己的第一次“反叛”:用一首詩去完成了一篇作文。結果我得了二分。“如果我是你們老師,我就表揚你。你不是偷懶。按老師的思路一點兒不差地寫,那纔是偷懶呢?”——其實媽媽也是個老師。多少年後我才明白,敢讓學生“反叛”老師的老師,纔是最好的老師。媽媽的苦心在我考高中時得到了回報,那試卷的作文題是《我爲什麼要考高中》。我開始耍小聰明,玩邪的,對於今天的中學生來說,大概也真的不過是小聰明而已。可對於當時循規蹈矩的國中生來講,確乎有點膽大包天了。富於戲劇性的是,媽媽恰恰是那次會考的閱卷老師之一。閱卷歸來,眉飛色舞地誇獎有那麼一位考生如何聰明,用書信體寫成了這篇作文,成爲了全考區公認的一份富於獨創性的試卷,爲此被加了分。講完了“別人”,開始數落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不開竅。我等她嘮叨夠了,纔不無得意地告訴媽媽:那位因封卷遮蓋而使她不知姓名的答卷者,便是我。

爲這個得意的楊塑散文式的結尾,我的下巴頦足足揚了一個夏天。

不過,對於我來說,最爲銘心刻骨的,還是文學以外的事情。

我的學生時代,家境並不寬裕。父親雖然在大學教書,卻也不過是個講師。父母除了撫養姐姐、妹妹和我以外,還要贍養奶奶、外祖。我記得小時候,父親給年齡尚小的妹妹買來蘋果增加營養,我和姐姐只能等在一旁,吃削下來的蘋果皮。我的褲子穿短了,總是由媽媽給接上一節。當接上兩三節的時候,媽媽就笑着對我說:“看,你這模樣簡直像個少數民族了!”比起那些地處邊遠,溫飽難繼的人們,這當然也算不得什麼,可是我讀書的學校,是一個高幹子女集中的地方。那些政治地位優越、衣食無愁的同學們,每逢假日,坐着“華沙”、“勝利”翩然來去。新學年返校,這個談北戴河度假,那個談中南海作客,我輩寒士子嗣,自尊心豈有不被傷害之理?我永遠忘不了班上一個高傲的女同學,穿着一件藍燈芯絨面的羔羊皮大衣,雍容華貴,使我不敢直視。每當看見那件皮大衣的時候,我就要想起自己的媽媽穿的那件舊皮襖。那是媽媽從南方調來北京和爸爸團圓時,爲了抵禦北方的寒風,在舊貨店買的。那是一件由無數塊一寸見方的碎皮子拼成的皮襖,每年冬天,我都看見媽媽小心翼翼地在那些碎皮子間穿針走線。我常常傷心地想,我媽媽穿的衣服,都不如這些女同學們啊!這感受,被寫進了我的日記,它是不可能不被媽媽看見的,因爲她每週都要對我的日記作一次評點。

“你怎麼這麼自卑?你想一想,自己什麼都不如人家嗎?”媽媽問。

我想了想,我說當然不是,我的書讀得比他們多,作文也寫得比他們好。

媽媽說,她也想過,除了讓姐弟倆吃蘋果皮,穿補丁衣服使她有點難過以外,她也不是一個事事都不如人的媽媽。比如,她可以告訴我們該讀些什麼書,怎樣寫好作文。

我哭了。媽媽也哭了。

我告訴媽媽,我錯了,我不跟他們比這些。

“那你覺得怎麼想纔是對?”

“比讀書,比學習。”我說。

媽媽笑了,說:“這當然不壞。不過,慢慢你就明白了,讀書、學習也不是慪氣的事,幹嗎老想着‘比’?你得學會把讀書、學習、思考、創造,都變成生活的一部分。我這話你大概理解不了,以後再說吧!”

我當時的確是似懂非懂,只有當我十八歲以後,一個人藉着礦區宿舍一盞自制的牀頭燈,偷偷讀《紅樓夢》、《戰爭與和平》,又偷偷開始寫一點什麼的時候,才漸漸領會了媽媽這段話的深意。那是“黃鐘譭棄,瓦釜雷鳴”的時代,而我,不僅從事着最艱苦的職業,而且政治上也屢經坎坷。連我自己都頗覺奇妙,十年光陰何以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儘管迷茫,卻不空虛,儘管苦悶,卻不消沉。我把一顆心完全沉浸在寫作和讀書裏。書,大部分是媽媽利用分管圖書館之便,偷偷借給我的。坦率地說,也有一部分是我溜進礦上列爲“四舊”的書庫,偷出來的。“讀書人,偷書還叫偷嗎?”孔乙己的這句話,常常被我引以自嘲。

當你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會覺得活得那樣忙碌而充實。你不再怨天憂人,也不再度日如年。你漸漸地理解了,你的媽媽不可能留給你萬貫家財,她甚至也不大關心你是否能吃上文學這碗飯——我猜想其中不乏餘悸和苦衷。你的媽媽最關心的,是她的兒女是否能選擇到一種有意義的活法兒。這活法兒使他們即便身處卑微,也不會失去自立於同類的尊嚴感,不會失去享受充實的人生的自信。

媽媽病故的時候,年僅五十五歲。

我已經忘記是哪一位作者在哪一篇文章裏講過自己過生日的慣例了:那一天他絕不張燈結綵,也絕不大快朵頤。他把生日那天作爲“母難日”,他說因爲自己的出生給母親帶來了太大的痛苦。

每一個人都可以選擇最適宜的方式來表達這種孝心。不過,這“母難日”三個字,總使我難免動容。因爲我不僅是在出生那天給母親帶來痛苦的兒子,而且是給母親帶來了終生災難的兒子。因我的出生,使媽媽患了風溼性心臟病,而母親如此過早地亡故,恰恰是由於心臟病的發作。

我沒有更多的話好說。

好好活着。充實,自信,寵辱不驚。像媽媽期望的那樣。

媽媽還在山崗上。山崗是普通的。媽媽也是普通的。

每年清明,我都去看望山崗上的媽媽。

媽媽去世後,我們三個子女各自拿了一件遺物作紀念,我拿的,是那件用無數塊碎皮子拼成的皮襖。

和谷:遊子吟

到省城工作之後,有了妻室兒女,便很少能回故鄉看看。每當我觸到“鄉情”的字眼,就不禁默吟“慈母手中線”的詩句,久久地陷入思念的意緒中了。

渭河北岸的故鄉,土地瘠薄,人們生活一向很是簡樸。記得童年的時候,是不曾披過一件“洋布”的,自春至冬,總穿着一身母親織的土布。上國小時的書包,也是紅藍網格的粗布做的,卻孕育了我童年的夢。

一到秋天,隊上分了棉花,多半是因受旱未綻的棉桃。陰雨天,就和母親在土窯裏剝棉桃,撕開來晾乾。遇趕集的日子,我牽着母親的衣襟,揹着大包袱到彈棉花店去。彈棉花是不收加工費的,帶走花絮,留下花籽即可。而花籽是可以榨油的。

歸來,折一支高粱秸,就着青石炕沿,撕開一片片花絮鋪了,卷在高粱秸上,滾幾下,就成了一個圓筒。這種活兒,我是樂於乾的,而且很在行。那一片片潔白的棉絮,薄得像鳥兒的羽翼,又使我時時想到天上的雲朵。

母親則搬了紡車來,給弦上塗了蠟,給錠子抹了油,便盤腿吱嚀嚀地紡起線來。左手指那麼輕巧地繞動了紡車,右手銜着我卷好的花筒,直側着身子扯到背後去,又回一下紡車輪,將抽開的細絲纏在旋動的錠子上。線穗漸漸胖,花筒漸漸瘦了。節奏和音響是那麼單調,在我聽來,卻似乎是世界上最好聽最深情的音樂。

爾後,擇個響晴天,母親又將線穗穿上軸兒,在窯院裏立成一排,牽住各自的頭緒,合成了線團。再漿洗過,梳理勻稱,一絲一縷地繞到織布機上去。

於是,母親便坐在了織布機前,拋着梭子,踏着腳板,經經緯緯地交織着生活的希冀。燈下,窗前,百八十天才能織得完它。而我,這陣兒是幫不上母親一點忙的。我覺得母親爲了兒女們,實在是太勞累太疲倦了。

質樸無華的土布,爲我遮體禦寒,伴我長大成人,給了我溫熱,給了我母性的力量。要說曾經嫌棄過它嗎?似乎根本就談不到。那一絲一線,有如情感的琴絃,交織得太密太密了。

那年冬天,我從陝北旅行歸來,途經故鄉小住。

離家這麼些年了,母親還是那樣,在燈下縫縫補補個沒完。見我的棉襖破了一處,硬要我脫了補補。望着母親顯然蒼老了的容顏,我有些不肯。她那有點斑白的鬢髮,似乎是紡線織布粘上的絨絮,永遠也拂不掉了。她臉上織滿了皺紋,又像土布似的粗樸。

母親從那個用了幾十年的舊笸籃裏拿出針線,還是那麼個木片做的線板,抽出一絲線來,穿呀穿的,觸到了眼前,卻怎麼也穿不到針上。

我看母親扭過身去,抹着淚,我的鼻子也酸楚了。母親年輕時那紡線織布的利落勁,已經成爲往事了。

前些日子,我給母親買了件滌良上衣。寄去了不幾天,妹妹寫來信說,母親嫌“洋布”穿上扎眼,還是親手織的土布好,讓給我未過門的弟媳婦穿了。

讀信時,我的孩子要我給找條線,說到郊野裏去放風箏。我不知找了根什麼線,把孩子打發走的,心緒卻被線兒牽回了渭河北岸的故鄉。

我想,母親斑白的鬢髮,絲絲縷縷,此時也許正飄繞在故鄉山塬的風裏。也許她正站在山塬的窯院前,思念她的遊子呢!她該知道,她的遊子正在思念她吧!

我信手鋪紙揮毫,錄了一首久已藏在心底的稔熟的詩,貼於書桌前。這便是孟郊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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