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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閱讀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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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閱讀與寫作

《書海潮》約寫一篇關於“書齋”之類的文章,不由暗自慚愧,迄今爲止,書雖購了不少,但“齋”的影子尚未見到,更別提什麼雅號了。因居室狹小,六個書架竟分佈辦公室、家居的五處,被擠到家居牆角的兩個,亦是忍聲吞氣着才捱過來的。然而,我們如果不拘於形式,其實每個愛書者都是擁有着這樣一個“書齋”的,它無論何時何地都守在我們的一側,那是我們曾經真誠地用心靈閱讀,與我們的生命,與逝去的歲月相依排列着的書籍。它們的軀殼不一定被購回擁有,卻真實地存在於某個精神空間,或許對我們更爲重要。我已出版的兩本詩集和即將出版的一本詩集,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這個“書齋”的投影。所謂形影相隨,由這些“影”,自然還能辨認當初投影它們的“形”——我何妨將我這二十餘年來所創作的詩篇和曾經影響它們的書籍、作者,作一番輪廓的梳理,亦算是領着朋友們作一次別具風味的“書齋”遊歷。
我常將自己的寫作比作曠野植物的生長,當然,這並非是自許碩大甘美的果實時常可能野生於視線之外,而流派的溫房所成批催熟的果實往往令人乏味,而是說我的寫作沒有經歷過任何人爲的栽培或訓練,如同曠野的一株普通植物一般,在不同的階段,吸收不同程度的陽光和養份,緩慢而自足地成長。然而,我的“處女詩作”和激發它靈感的另一首“無名詩作”,卻是相遇的毫無色彩。那時我尚在中學的高二班級,準備80年的大學聯考。但在課堂上,我總是沉醉於想象的馳騁而不能控制。我的學習方式亦別具一格,由抄成績好的同學來進行,一邊抄,一邊琢磨——此技雖不足以傳授,但其中自有奧妙。我當年大學聯考時,數理化成績均很好,致命的幾分竟是一向自信的語文所造成的。這或許與我釋詞義時,喜望文生義,即興發揮有關,相知的老師可能會了然於心,但對於陌生的閱卷老師,則不啻於一種“自殺”了。且說那日的課堂上,正翻閱一本借來的語文書,偶然在一頁的書角,看到了一首前三行三個字,後一行四個字,共兩節八行的古詞模樣的打油詩作,想來是某位愛好文學的同學的塗鴉。但我覺得很有趣,便依其韻腳也寫了一首,並遞給那個常抄其作業的同桌,他吃驚地問我:“從哪兒抄來的?”自此,我彷彿突然找到了某種感覺似的,在以後的數年間陸續創作了數十首古詩詞模樣的東西。當然是幼稚的難以示人,且選兩首如下,以顯最初發軔:
自題
此身一何許瀟灑天地間
風吹衣帽舉水流釣影閒
佇步辨林色拈花聽鳥喧
笑破紅塵去雲外自青山


秋興
碧波已生冽殘綠銷未盡
順風疑春歸返路忽寒臨
奔兔草間肥蔫蔬霜下鮮
不聞秋聲悲卻喚雲中雪
對於使用古典詩詞的形式創作,我如今的感覺是,抒情言志尚有空間,表現當代已力不從心,用於深刻的思辨和駁難,更是難乎其爲,這大概還是與格律的拘謹有關。同時,我還認爲,自唐宋以後衰落的古典詩詞,如果從文人的角度看,似乎文字的技巧還顯得更爲完善、複雜,佈局的均衡亦不輸唐人,然而爲什麼少讀者呢?就是失卻了唐人那強大的生命活力,清新敏銳的生活感悟。詩人是時代的晴雨計,此語千真萬確,要判斷一個民族的強盛衰弱,只要看看那個時代有沒有詩人,有些什麼樣的詩人,即可明瞭大概。但不管怎麼說,唐詩宋詞的魅力是永恆的,中學畢業後的那幾年,我幾乎被各類古典詩詞的選本淹沒了,而且全心全意地熱愛着王維,並試圖將他引入現代新詩中。我發現我爲讀者所示的這兩首五律的結尾,一合拍着王維的“新豐美酒鬥十千”的意興,一回應着王維的“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的召喚——彷彿冥冥中有着某種意念,一開始就要把我引向王維。
今年三月,洛夫先生在與我的通信中稱:“你獨鍾情於王維,尤深獲我心。”我想洛夫先生所指的應是我第一本詩集《晚風》後記中所言:“王維,他幾乎爲中國的文人創立了一種詩歌宗教,如果要在亞洲範疇內推舉古典代表詩人,王維應是最合適的代表之一。”王維那青綠色靈魂的背景上,所呈現出來的一行行簡短的詩句,具有着某種東方啓示錄的特徵。日本的古典俳句,如“小青蛙,跳入古池發清響”等代表作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實際上是以王維爲指歸的。王維精湛的佛學修養,又使他契入了印度古文化的背景,甚至在泰戈爾的詩歌裏,亦不時能聽到王維的某種神祕迴響。癡迷王維的那段時間,我的書櫃的醒目位置陸續排上了《王右丞集》,兩個不同版本的《王維詩選》,以及《王維研究》第一集,陳貽□教授的力作《唐詩論叢》中有關王維的篇章,亦是我進入王維的指南。王維實際上要比常人想象的豐富複雜,在一篇文章中,我曾不無發現的得意指出,王維的五言近體詩《送李太守赴上洛》中的“野花開古戍,行客響空林”一聯,是王維的被人遺忘的佳句,比著名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更有着開闊的時空穿透力。我還以爲,王維的另一首《登河北城樓作》中的尾聯“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閒”,是古典詩歌中抒情的最高貴,亦最具現代性的佳句之一。總之,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欲在現代詩中表現王維,寫下了爲數不少的兩行一節、共四節八行的抒情小詩,當時頗有得心應手之感,日後所視,其實只是重複了許多詩人早就走過的路。
晨霧
似飄忽的門簾/碧天掛垂
無聲流瀉/月光最後的潮汐
柳林,桃紅,旭日/被溶爲抹抹水彩
有人掀簾而入/若孤獨遠去的帆影

野菊
一朵野菊上/憩了六隻白蝶
彷彿細密的黃蕊/又綻了六片白瓣
多麼神奇,有趣/我不禁伸手憐惜
誰知它們一驚翅/剎那裏凋謝,飄飛
這兩首詩曾入選我的第一本詩集《晚風》,但哪兒能攀見王維的一點兒影子。爲了接近王維,我又想了一個方法,用現代詩的形式重新翻譯一遍王維,看能否從中尋找出一些脈絡。但剛做了十幾首,便不得不止住了這一想象中無比美妙的工程,而看着這些譯詩發愣,它們是王維嗎?或者說它們是新詩嗎?此後,我似乎悟出了,熱鬧一時的古詩今譯(楚辭除外)根本就無必要,配以適當的註釋就夠了。詩歌這一文學體裁,無論古今,都主要是在口語的基礎上發展着的,與文言文章的主要傳承於書面,走的是兩條路子,只是有時被格律扭曲的變形而已。毛詩大序:“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吟之……”極形象地說明了詩歌由口語昇華而來的途徑,亦是詩歌多神童這一現象的最好解釋。實際上,中國人的日常口語從古至今,從未發生重大斷裂,《水滸傳》、《紅樓夢》這些古典小說中的人物話語即是最好的例證。“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無不是千載之下仍常新的口語。我相信,我們若能與孟浩然、王維、李白圍爐夜話,一定還能夠從容地交心。所以,古典格律詩與新詩自由體之間捉詞逐對的翻譯,有類近親結婚,容易產下怪胎。然而,這裏又牽到了另一個問題,中國古典詩既然能翻譯到西方,對西方現代詩的發展起了深遠的影響,何以不能在新詩中有效地生存呢?由西詩再譯回來的中國古典詩可知,中國古典詩在譯成西國諸語時,實際上已被重新創作過了。那麼,我們何不囿於形式,先收縮古典詩歌的濃汁,再稀釋於新詩的自由體的節奏之中,或許能別出一番新境。以王維的名作《青溪》爲藍本,我試作了一首:

青溪
相嬉着,青溪的水,引我的小舟/進入了黃花川/一個彎,又一個彎/隨無盡的山峯而轉,展現出/百 餘里的趣程/水石相絮,空谷迴應,彷彿來自/前生的提醒/沉澱的鬆綠,使溪水/更顯深不可測/一片片菱荇,一叢叢葦葉,隨風起伏/皆若故人相見/哪兒能有這般清澹的山水,來安頓/這顆疲憊的心/且取一支竹竿,讓我盤坐/遺忘時間的石頭上,垂釣/水中的影子



1982年,我與徐維等好友分配到江蘇油田32728井隊工作,浪跡於水鄉的湖泊、河流、葦灘之間,無邊無際的綠色和水中的綠色倒影,無所不在地包圍着我們。公平地說,除了工作的艱苦和生活的單調外,充裕的時間,可觀的工資,都使得井隊成爲絕佳的讀書場所。一年後,徐維又幸運地兼職井隊那小小的圖書館長,我們便更是隨心所欲地購買自己所向往的書,一本本新添的中外名著,令終日嘻嘻哈哈慣了的井隊弟兄們敬而遠之——還是酒肉和女人更有吸引力。於是,小小的圖書館幾乎成了我們的專用書房,使得單調的井隊生活有如一次愉快的旅行。這期間,經徐維介紹,我們的讀書圈又進了一位王少波友,他是一位西方文學和藝術的崇拜者,與之相關的西方經典,均是他收藏的對象。我們曾多次在他的家裏文友小聚,房間四壁整齊排列的書櫃油漆的發亮,並有着寬敞的玻璃拉門,直令我羨慕不置。而那時我的個人“書櫃”,就是井隊的鐵皮房間一張相鄰的空牀,書籍雜亂的堆放有如迷宮,只有我自己才能理得清楚。兩張牀之間的小小牀頭櫃,便是書桌,看書寫作時都得歪斜着身子,這成了我現在揮之不去的頸椎病的最初根源。少波友體型消瘦,有着一付王子的瀟灑派頭,以及激烈不安的性格,漂亮的男高音嗓子不時地要來一段意大利詠歎。後來,他亦如願地去了瑞士。那真是一段青春勃發、令人懷念的歲月,生活本身就是一首美麗的詩篇,而我們卻在塗抹着一行行的無病呻吟。如這時期的大多年輕人一般,我開始迷戀拜倫、雪萊、普希金、徐志摩、戴望舒,暫時疏遠了王維,幾位好友之間時而相互傳閱着寫給莫名的“情人”的詩篇,樂此不疲。我這一時期的詩作,雖有部分真情地表現了青春期的壓抑、迷惘,以及某種朦朧的嚮往,但從詩藝上講,是徹底失敗的,還不如第一期的古詩詞模樣的習作值得回味。就當我在浪漫派的餘緒中繼續無望地沉溺時,歌德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我。先是各種歌德詩選,然後是《歌德詩集》上下卷、《浮士德》、《詩與真》、《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威廉·邁斯特的漫遊時代》陸續擺上了我的書櫃。至今,我還懷念着第一次打開《浮士德》時,那種有如天啓、豁然開朗的心境,覺得自己的人生瞬時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這樣的時刻,人的一生大概也就兩三次而已。記得那本《浮士德》是董樵翻譯的,可惜的是,在88年的廊坊學習期間,它連同許多珍愛的書籍在一場意外的火災中化爲了灰燼。或許,這是它對於我的最好結局——使我保持了終生對於這本書的懷念。令我不解的是,博爾赫斯在一篇文章中把《浮士德》列爲令人厭倦的名著,而把《神曲》推爲一切文學的巔峯。除去對歌德的貶抑,博爾赫斯的話沒錯,但丁的《神曲》與《浮士德》、《哈姆萊特》、《荷馬史詩》均爲公認的西方文學四大名著,《神曲》的散文體譯本和詩體譯本我的書架上都有,但與博爾赫斯相反,始終未尋到閱讀的興奮點,除了西方中世紀的隔膜外,我想主要還是翻譯的問題。我曾在博爾赫斯的一篇文章中讀到了這樣翻譯過來的但丁詩句;“甜美的天空象東方藍寶石/它聚集了一切寧靜、安祥/以及初轉第一輪的無限純潔”,這樣的詩句激起了我對真正的但丁詩歌之美的無限想象。但歌德對於當時的我的影響,無論如何是不能取代的。要簡單地闡述這位偉大而複雜的詩人又是困難的,他不屬於亦不囿於任何流派,但對於東方人來說,歌德的泛神論、人與自然和諧相契的宇宙觀,都顯然很對胃口。當然,對我的詩歌創作產生影響的主要還是歌德的抒情短詩,它們的借景抒情,以及風格的超脫節制,都天然地與我所熱愛的中國古典詩歌有相通之處。這一時期的詩作,雖仍不脫浪漫派的餘緒,但已得到了歌德的某種校正,下面的這首《風》,可見努力的傾向:
風
你是個調皮的孩子/總是嬉鬧不停/瞧,又攪了我的夢境/吹起素綠的窗簾
多麼美的月夜/卻不見你的身影/一片片樹影低頭/是你又悄悄走遠
何方也有這晶瑩的自由/這月光的樂園/如霰的花叢/傳幾聲黃鸝的啼吟
露已溼衣了/我怕你貪玩忘回/在時間的小徑/迷失於落葉的腳跡
歌德雖將我拔出了浪漫主義餘緒的泥潭,但他對我的更大影響仍是在哲學和思想方面,我必須在詩藝上繼續探索,閱讀更多的詩歌流派,以接近自己心目中偉大的中國古典詩歌曾經達到的境界。可以這樣說,中國本土一直沒有產生嚴格意義上的宗教,而古典詩歌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這方面的需求,人生的苦難,命運的坎坷,親友的離散,都可以從詩境中尋求解脫,再強烈的情感,亦似乎隔了一層詩化宗教的玻璃,而敞開一個靜穆、邈遠的境界。這就形成了古典詩歌語言的剋制,澄澈,超越,而這些特點,又天然地與現代派詩歌的追求,有着某種吻合之處。因此,王維、歌德之後,我很自然地親近上了波德萊爾、魏爾倫的象徵派,以及二十世紀的超現實主義詩歌,尤其89年前後,在認真地研讀了當代大詩人北島的詩歌藝術以後,我似乎真正地進入了現代詩歌。
庭院
月光的水中/又遇見故人的視線/鬆影的藻荇間/交換以魚兒的語言/風擠過小院欄柵/草叢遊移神祕的呼吸/在無法接近的彼岸/他們鱗光閃爍的背影/正向墨藍的星空潛去/使我一次次疑問/那石階上的霜痕是誰/而我的庭院鎖不住秋夜/秋夜的浪遊人已遠
《庭院》與《月光》、《雨中花園》、《晚風》、《月夜》、《秋興》、《圍城》等詩,構成了我的第一個收穫期。雖然,這些詩歌置於當時的90年、91年間的詩壇,都顯得是另類,不合潮流,甚至有着後退的味道,但它們的氣質、神韻、風格又都是爲我所有的,是我多年的摸索,包括許多彎道的延宕後,才達到的一個接近自己心目中的“純詩”境界。洛夫先生曾就以王維爲代表的古典詩的探討後,說過這樣的話:“由抒情性,通過對現代的感受和生命意識覺醒,繼而過渡到虛靜而空靈的禪悟,這是不是一箇中國現代詩人的可通之路?”這句話不由使我重新審視這些因不夠先鋒而一度被我冷淡了的詩作,至少,它們試圖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架設一道橋樑,是具備了中國特色的。現在,在詩歌之路的探索中已走得很遠的我,預感到有一日還會回到它們的身邊。

與歌德的影響相反,北島對我的影響主要是詩歌技術上的,我有一首詩作《詩藝》,實際上就是閱讀北島的心得。當然,這並非說北島的思想影響對我不重要,而是因爲魯迅先生已先行在我的生命中佔有了獨一無二,而且更爲深遠持久的影響。我一直認爲,在詩歌史上過早地pass北島,使北島的詩歌影響未能充分地鋪展放開,是當代詩歌的最大損失,它使一個可以預期的黃金收穫季節,不得不留給一個未可預期的未來。急功近利,缺少踏實而宏偉的遠景努力,在這一點上,中國的詩人與商人們並無本質區別,中國詩壇今日的沉寂,亦是虛浮的中國商界或遲或早要面臨的下場,從詩歌看一個民族的宿命是不會錯的。由於地理的原因,遲至1987年我去北京的鄰城廊坊學習期間,才真正而全面地接觸了北島,並立刻爲其精湛的詩藝所折服,詞語的世界在眼前突然燈籠一般敞亮開來。然而,北島影響我的並非爲大衆所熟知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這類名句,而是北島鑽石時期的一批詩作,如《客人》、《隨想》、《你在雨中等着我》、《同謀》、《回聲》、《雨中記事》、《白日夢》等,我之所以把這些詩作歸稱北島的鑽石期,是因爲它們在藝術上無不閃爍着鑽石多棱面的光澤,表明北島已從歷史的反思,潛入了靈魂的探索,並以對自己的無情解剖,折射出歷史與人類的宿命,它們所探底的深度,我以爲已越過了魯迅的《野草》。新詩發展至此,已開拓出自己成熟的詩境,足以與偉大的古典詩歌在高度上比肩,作爲一個在古典詩中遨遊了十餘年的讀者和作者,我深信自己的判斷。



《北島詩選》外,北島翻譯的另一本《北歐現代詩選》,亦是新詩史上最傑出的譯作之一,它所達到的漢語的純粹,以及完美的結構,超現實的詩境,都使之可看作北島的另一類創作,我甚至有這樣的幻覺,真正的漢語新詩就是應該這樣的。如果沿着北島所開拓的詩路走下去,新詩將能進入一個何等瑰麗的國度!遺憾的是,短短十餘年間,一批批詩人爭先恐後地爭奪話語霸權的崛起,淹沒了北島的影響。創新是一切藝術的生命,但對新奇無休止無間隙的追求,有時亦能造成另一種災難,在這個以花樣翻新爲時尚的世紀,相對的保守,倒反而更需要一種勇氣。當然,進入北島的譯詩和鑽石時期的詩作,對於這個愈來愈不習慣於思考的世界,多少有些勉爲其難,然而,我們若想在瞬時獲得一種審美和智慧的提升,對此稍費一番精力是值得的。北島的這些詩歌和無數大衆視線之外的真正的當代詩歌精品,就彷彿隱沒於深海黑暗的生物們,一旦我們能駕駛這樣一艘潛艇,進入它們的世界,那些姿意伸展的形體,以及霓虹的色彩,原初的透明,都瑰麗有如一幕幕來自另一星球的幻景。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要進入這艘潛艇,只需要掌握聯想、通感、暗示這三把鑰匙。聯想,是想象的一種,它不是憑空想象,而是由一物及另一物的想象。通感,似乎比較玄祕,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理解爲跳躍的聯想,比如,李賀的通感名句“羲和敲日玻璃聲”,在“敲日”與“玻璃聲”之間的通感,至少省略了藍天的一輪瑩澈之日,在視覺上給人以一種單薄、易碎的玻璃感覺的聯想;而日光金色的純粹、澄澈,亦使我們有着面對一扇玻璃和玻璃的另一邊的一孔金色世界的聯想。至於暗示,則需要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心有靈犀”,詩無達詁,相信每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妙悟”。下面,我想就我的一首詩作《秋興》,與朋友們一道探討如何進入現代詩的境界。這首詩亦是北島詩藝影響的產物,並有試圖擺脫以往詩作中的古典色彩,而追尋一種更爲純粹的詩境的努力:
秋興
無數金色的馬車/箭馳出秋日/蕭然迴旋於原野/飲足了秋天的清涼/又秋菊上嘆吟着遠行/我撿起一片落葉/辨循寂寞的車轍/卻聽到一塊石頭/落入一口白色深井/寒冽雪片般飛濺/而那邊夕陽的餘暉/正隱約迴應着/冬日的金屬嘶鳴
詩的起始部分的意象是這樣發軔的,秋天的一輪金色之日,使人聯想着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阿波羅,或中國古典神話中太陽神羲和揮鞭驅策的那輪馬車的金色輪子。而秋日向大地放射的無數道金色光線,又彷彿無數金色的馬車馳奔向大地的軌跡,並匯聚於無邊的成熟的原野,在秋風的拂動中,馳騁着它們金色的激情。“飲足了秋天的清涼/又秋菊上嘆吟着遠行”,這兩句詩,則暗示着時間的流逝。由火熱的金色馳騁,過渡到秋天的清涼,空曠,原野上零星散落的一朵朵金色的秋菊,就彷彿那一輛輛金色馬車遠隱的時間隧洞,令人徒然地佇望,懷着金色的酒宴散盡後的無盡悵然。到此爲止的詩境,都是較好理解的,它一連串的意象是由“金色”一詞所連綴:金色的太陽,金色的車輪,金色的田野,以及金色的秋菊。“我撿起一片落葉/辨循寂寞的車轍”,然而,我仍欲追隨那金色的世界——那秋風中的一片片落葉,還留有一絲絲的金色痕跡,彷彿那龐大的金色隊伍撤退時不慎留下的線索。我如一個不懈的偵探,欲從中搜尋金色的時間和它的流逝的奧祕。“卻聽到一塊石頭/落入一口白色深井/寒冽雪片般飛濺”,這幾句詩,連續運用着通感手法,不太好進入。由深秋的一片落葉,傾聽到的自然是後面的冬天——寒冷,堅硬,有如石頭。而冬天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爲白雪所覆蓋,這就有了“白色”的意象,於是,在聯想中,那“金色的馬車”,也似乎披上了冬天的素衣,如一塊冰凍的石頭,在“白色”的時間“深井”中下墜。何以用“墜落”一詞,則隨人的閱讀心境不同而有異。在日常經驗中,石頭落水自然會濺起水花,而落入冬天的時間這一抽象的“白色深井”,在經驗的聯想中,亦必然會濺起水花之類的東西——冬天能濺起什麼呢?應該是徹骨的“寒冽”,“雪片”的意象也就很自然地向我們飛濺而來。前面我曾論述過,通感可以理解爲跳躍的聯想,現在,我把這些中間缺失的聯想笨拙地補綴起來,或許能對讀者進入詩境有所幫助。“而那邊夕陽的餘暉/正隱約迴應着/冬日的金屬嘶鳴”,由“白色冬天”的聯想,我又回到現實的詩境,即展開這一系列意象聯想的舞臺——秋天,“秋興”自然是由秋而發,並有着詩人孤獨佇望的身影。現在,那輪金色的馬車,已隱沒秋日青冷的餘暉——時間就是這樣的流逝。“金屬的嘶鳴”,是又一句通感詩法,因爲有了前面的啓發,我想請讀者在寒冽→青冷的堅硬→金屬的視覺和馬車的金色→金屬→馬的金屬嘶鳴這一系列意象之間展開自己的聯想,或許能得到一番審美的樂趣。當然,對於太陽神阿波羅來說,這青冷的“餘暉”所迴應的金屬嘶鳴,只是他的無窮的循環鏈上的一個點,而對於時間中的人類而言,卻是一個告別,是一段生命的終止。時間是無法追循的,除非在永恆的詩中。

花了如許篇幅解讀一首詩,並非是它如何的高妙,況且一首詩一旦離開了作者,讀者更擁有着對它的解釋權。而是基於這樣一種心情,即我在《三十八有懷》一首詩中所言的“既賺下如許詩篇/這份幸福,總想贈與他人”,想讓更多的讀者來親近那些被他們忽略了的無數美好的現代詩。北島之後,按照我的詩歌發展脈絡,是到了談論阿根廷大詩人博爾赫斯對我的影響的時候,但我不得不暫時帶住,插入對一個偉大的名字——杜甫的敬意,否則我將感到不安。而之所以如此之晚如此尷尬地提及杜甫,不僅是因爲北島之後,我同樣發現自己在精神上愈來愈親近杜甫,耳畔開始迴旋着《北征》和《秋興》的宏大旋律,而且是因爲我實在無法說清某一個階段,或某一個階段的某一首詩如何受到杜甫的影響,我性格中的另一面——對民族和大地命運的關注、憂慮,天然地合拍於杜甫。實際上,杜甫已愈來愈成爲我創作的一個宏大背景,或者說杜甫就是信仰。我曾經認爲,王維是最具東方特色的古典代表詩人之一,但如果要推舉我們民族的大詩人,則無疑是杜甫。李白和杜甫當然都是各領風騷的至高天才,要給他們分個高下,無疑是愚不可及的企圖。但如置於世界文學的範疇,李白那宏大的想象,不羈的詩才,在更爲宏大完整的《神曲》、《浮士德》面前,無論如何爲之辯解,總有些飛不起來的感覺。而杜甫則以貫穿自己一生的輝煌詩篇,構築了一部宏大而完整的唐王朝史詩,以及個人的心靈史,並與他漂泊的一生合成了一個絕不遜色於《浮士德》的偉大象徵,它割據了《神曲》、《浮士德》未能把握的大地。杜甫與歌德一樣,都是人類文化史上可遇而不可求的均衡式的詩歌天才,健全的人格,理性的生活,以及在不同的階段發射着不同光澤的火焰,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都是各自民族身心狀況俱佳時的偉大代表和象徵,亦是人類意義上的。與之相比,有趣的是,二十世紀的幾位現代派文學大家,卡夫卡神經衰弱,普魯斯特弱不禁風,喬伊斯終生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雖然他們的性格缺陷亦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作品的深刻、獨特,但是否更是一種文化及時代夕陽西下的象徵?如果一定要在西方文學史上尋一位與杜甫相近的大詩人,惠特曼似乎是可靠的人選——一個是唐朝大地與歷史的觀察者、承擔者,一個是新大陸的漫遊者、歌唱者。但從詩意的空間上說,杜甫顯然有着更闊大的縱深。我曾經寫過一首十四行詩《杜甫》表達我的敬意,但實在不配杜甫的偉大,還是選了一首私下珍愛的《石頭時代》,它是北島時期的產物,在氣質上或許更接近杜甫。而且,這首詩標誌着一個階段的結束——此後,即1989年之後,由於那場著名的風波的打擊,個人的生存墜入了艱難的掙扎與動盪之中,約有六年的時間基本停止了詩歌創作。



石頭時代
是的/現在已開始石頭的時代
山巒孕腹般起伏/滿懷石頭的痛苦
曾經奔放的舞蹈/囚禁於大理石柱
語言/鍍上石頭的冷漠
視線/漂滿石頭的粗礪
遲疑的雙腳/日感沉墜
你欲呼喊/卻張着無聲的口舌
只有前方無盡的石頭/荒谷默默感應
由於博爾赫斯給予的靈感,當然,還有朋友們的鼓勵,我於1996年底又一次拿起了詩筆。我的書櫃的醒目位置排列的《博爾赫斯文集》(三卷珍藏本),至今仍是我汲取營養的源泉,而其中陳東飈、陳子弘譯的《詩歌隨筆捲》,有着我所見過的最好的翻譯文筆,極好地體現了博氏澄澈而致遠的文風,尤其博氏晚期的幾首關於歷史人物的十四行詩,是我一眼看中並喜歡上了的,它們不似其他大詩人的作品,突然閃電般擊中並照亮了我的一片天空,而似我隨意步入的一家散落的茶館,裏面居然有着老友早已佈置好了的令我舒適的房間,守候着我的某個時刻的來臨。我感激地品茗着這一首首詩篇,那些早已貯蓄的話題——那些我所熟知的古典詩人們的身影和他們的詩句,立刻歷歷如鮮地活躍起來,許久以前關於他們的零星意象,紛紛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詩境。在大約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我創作完成了十四行組詩《魏晉風流》(八首)和《中國詩人》(十九首),並使我有如釋重負的還債感。確實,我欠古典詩人們的太多了,即使受博氏影響的這兩組十四行詩,亦得益於律詩的佈局與建築,摒去拘謹的平仄對仗,我以爲許多優秀的律詩都有如一首奏鳴曲,在詩意的呈示,展開,變奏,以及更高層次的迴旋,都對新詩,尤其十四行新詩的創作有着啓迪。博爾赫斯還令我想起一個有趣的比較文學題目,就是他與魯迅先生的比較,他們都是各自國家現代文學的巔峯,而且有着相同的頭銜:詩人、短篇小說家、散文作家。但同時他們又有着截然反向的性格和文風;一個澄澈如水,一個剛烈如火:一個沉湎於玄思,欲構築一個文字的世界,一個直面現實,試圖普渡衆生。把魯迅先生首先列爲詩人——我一直是這麼認爲的,有些讀者或許會不解,這不僅是指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是新詩史上的一座豐碑,可能會比他的小說有着更爲強大的時空穿透力,而且是說魯迅先生的其它文體,如同博爾赫斯一般,本質上是詩歌的,只是披上了小說或散文的外套,是他們詩歌創作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並使他們與一般的小說作家、散文作家鮮明地區別開來。許多讀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雜文這一體裁,爲何不象詩歌、小說,在魯迅之後仍能繼續發展超越,即使出現了象李敖、柏楊、龍應臺這樣的名家,但他們的文章仍遠不及魯迅先生的耐讀,值得反覆品味,就是因爲魯迅先生的雜文裏面有着一首首詩的火焰在燃燒。下面呈給讀者的一首十四行詩《冷雪·魯迅情結》,不僅顯示了博氏的影響,亦表達了對魯迅先生的懷念。詩中化用了魯迅先生散文詩《死火》、《雪》的詩境,有着自己佇望窗前的身影:
冷雪仿逞蓋榻?雪之光焰,在庭院鋪展/使一切淪入冰谷寂滅/死火叢列的珊瑚/歲月中塑爲盆景/那個孤獨的身影,彷徨着/撫觸青白的寒冷/傾聽深處的脈搏/突然彗星般躍起,隱去/世界龍鍾地顫慄/白幕脫落,露出枯色的荒蕪/而雪仍在靜靜飄灑/使庭院舒適,寬閒/但雪下沒有冷綠的野草/只有蝴蝶,在視線外舞飛
如同古體律絕一般,十四行詩有一段時間使我得心應手,但我很快發現,如果過長地沉湎其中,亦會造成感情的板結。我的現代詩藝來自於北島的學習,博爾赫斯的影響,實際上亦是北島這一路詩藝的繼續發展,它能將詩歌意境的精緻、完美,發展到一個極致,但亦容易使詩路的空間愈來愈窄。即便如大詩人北島,他去國之後的詩作,實際上仍是他鑽石時期的必然發展,並以其精湛的詩藝開拓出一片新的天地,力圖將詩向元素的方向壓縮。但在我的願望中,仍希望後期北島的詩篇能呈現出長江大河滔滔奔流的歷史畫卷,他這樣的大詩人似乎不應這麼早地進入象牙塔的。著名詩評家葉櫓先生在閱讀我的這階段作品時,亦適時地指出我詩中某種程度的拘謹,限制了詩情和詩思的充分表達。有一段時間,我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一日,或許是出於懷舊,我從書櫃中取出封面封底都被烤得焦黃的《英雄輓歌》,是希臘的兩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大詩人塞弗里斯和埃利蒂斯的詩歌合集,亦是我前面提到的那次廊坊火災的倖存書籍之一,當然它還是要比相鄰的《魏爾倫詩選》更幸運一些,《魏爾倫詩選》整個地被燒去了一角,後幾頁被燒了個精光,整本書至今一翻動,仍□□地掉枯乾的紙屑,令我只能偶爾光顧。還是回到兩位希臘大詩人,埃利蒂斯和他的傑作《英雄輓歌》,我曾在別的詩選集中讀過,其聲名亦早已享譽中國詩壇,但另一位或許更爲偉大的名字塞弗里斯卻一直被奇怪地冷落着。比較來說,塞弗里斯更是一個歷史與現實的批判者、承擔者,亦應更爲當下的中國現實所需,而其被冷落的境遇,實際上折射了中國當今詩壇的避世傾向。由於種種原因,對塞弗里斯只是瀏覽了前面的幾首詩——也不足以打動我,便丟下了,而現在,當我偶然地打開到集中的《神話與歷史》等篇章,立刻聚集起精神,並知道終於尋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神話與歷史》是由二十八首短詩組成的長篇傑作,主要從希臘神話和傳說,以及著名史蹟中取材。詩中的遠古神話與當代命運,歷史輝煌與現實殘酷血肉相連,交相輝映,其詩法對於熟悉中國古典詩用典的我來說並不隔膜,而且有着新的啓示。在語言的組織上,詩人不避散文句法,綴入超現實意象,由一種長江大河般自由恣肆的論難風格發展成大篇。無疑,中國與希臘都是有着輝煌文明的古國,隨處散落的碑石雕刻,廟宇遺址,爲詩歌創作提供了一種悠遠宏大的文化背景。現在,塞弗里斯的詩雖然把我引入了一種長江大河般奔涌的節奏之中,但我還必須尋找到自己的河牀,才能形成潮水的力量。大概是命運的眷顧,在江都作協的一次聚會上,我又結識了亦木君,一位詩人藏書家,與其時已遠赴瑞士的少波書友相反,他謙遜的微笑,澄澈的詩風,似乎不屬於這個浮躁而喧囂的時代,而彷彿來自另一個逝去的古典時間。我曾數次去亦木君家訪書,他的藏書似乎比少波友更全面豐富,只是多得到處蔓延,連傢什上也鋪陳着,並沒有其自謂的“書齋”形象,倒更似“書海”。大約是在98年的初秋,亦木君面帶喜色,贈與我一本《揚州閒話》,易君左所著,爲“揚州歷史文化風俗內部資料”。由贈跋中得知,這是一本好書,只因對揚州的傳統文化及風俗生活略有反思,竟“致揚人聲討,淪爲禁書”。一個秋雨淅瀝的日子,我躺在揚城的一家旅館,獨自翻閱着這本書,亦翻閱着揚州的歷史和它的滄桑,我深味着時間中人類的侷限、無奈,以及一種逝水的蒼涼。“揚州慢!”對,就寫它,這三個字彷彿從某個隱伏的時間角落突然跳躍出來,使得我略感寒意的肌膚一陣陣顫慄。揚城的古老,它曾經的輝煌,以及在輝煌盡頭的最終迷失,無疑折射着一個古老民族的命運。現在,這一切都站在了“揚州慢”這三個字的背後。自然,這背後還徘徊低吟着鮑照、姜夔、易君左等令人難忘的身影。在窗外的似乎沒有盡頭的雨聲中,我急速寫下了這組《揚州慢》中的一首《五亭橋》,並感到了其它詩篇的紛紛呼之欲出。此後的一段日子,爲了這組詩歌,我甚至重新攀登了“文峯塔”、“棲靈塔”,遊歷了“梅嶺”。這組詩歌亦遂人所願地奔涌到了它要去的地方。下面,我選出其中一首《揚子江》,它較突出地顯示了塞弗里斯的影響之後,我試圖追求的大開大闔、自由恣肄的詩風。

揚子江
又一個世紀過去了/這條苦難的長河,愈加焦灼,混亂,絕望/在蛻皮的巨痛中翻滾/不息地激盪着泥沙和浪沫
今夜,我點一支燭光,與你相互辨認/彷彿一個被命運撮合的古老姻緣/日夜地廝守,給予又攻擊/直到發覺了對方的殘缺,脆弱/才油然而生滄桑的愛憐,懺悔



寂寞的潮聲,拍擊着空洞的港灣/和深處門環的搖喧/黑天鵝般的水藻,盤旋入夜色/瀰漫着油污的異味/無數渦漩的磨盤,順流而下/黑洞的嘴,吞噬着穀粒般的靈魂
我隱隱聽到你的悲泣/在我血液的某段淤塞/爲着無盡的歲月的閨怨/爲着雪山的陽光下,那個赤裸沐浴的少年……/可你還能接受我這個滿面風霜的浪子嗎?/經歷了無數的征服,冒險,罪愆,而良心未泯
讓我倒在你的溫馨的回憶/在你的愛的懷中洗滌,溶解/一同蛻入另一條江流,澄明如初月/連鳥兒也能遊動翅翼/但不再季節裏尋歸,一如魚兒在海水
由於時間和篇幅的關係,還有許多閃亮的名字不能一一提及,這使我十分遺憾。其中的一些對我的重要性,或許現在還沒有覺察出來,甚至有些名聲不是那麼響亮的詩人,也曾給予我有力的影響。但我可以肯定地說,莎士比亞,以及古希臘的幾位大詩人以詩劇的形式給予我的震撼性的影響,日後將會談及。雖然,我早在八十年代初就閱讀了這些戲劇詩人,但他們的影響近幾年才真正顯示出來,給我的寫作帶來開闊的詩境,我進而認爲,包括詩劇中的素體詩的形式,如果吸收運用得法,或許能將發展中的當代詩歌從“小我”中拯救出來,恢復詩歌一度失去的榮光。我的廣受文友們稱道的長詩《太監國》、《還鄉》、《五幕詩劇》、《形與影》(組詩)等近作,就是從詩劇中吸收了營養,葉櫓教授甚而認爲《形與影》比以前有了巨大的進步。我最後引用的一首詩,便是這組詩中的一首,以示目前探索。
形說(一)
“我”是誰?“我”究竟居住於/軀體的哪個部位?現在/我自虐地割除皮肉,一種劇痛的/快感,證明着我的存在。但/這些割除的皮肉,它們痛嗎?/它們很快又冷,又腥,象一堆/陌生的垃圾。“我”難道曾在其中/駐紮?我不停地割除皮肉/要割至何處界限,才能觸及“我”/並將之驅逐出來。當然,你不能/回答,因爲一條影子從未能/使我疼痛
當荷爾德林在寂寞中嘆吟“在這個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爲”的時候,他實際上已照亮了他的時代。在這個價值觀念混亂不堪的當下,我之所以仍堅持着寂寞中的詩歌閱讀與寫作,除了信仰,還基於這樣一個信念,曾經藉助於一片紅葉便能流佈的詩歌,有可能堅持得更爲久遠。那些當下喧囂不已的東西,是因爲它不如此喧囂,以後便沒有機會了。我曾經有過這樣的夢想,如果藉助於某種神祕的機緣,我能有一兩首詩在無數的年代後,爲另一顆心靈偶然閱讀,並觸動了我們共同的生命頻率,發出絲絃的和吟,那麼,我的所有努力就擁有了價值。在精神的世界中,一併不低於十,個體並不低於集體,甚而會超越。博爾赫斯曾充滿激情地說:“在人類浩瀚的工具中,最令人歎爲觀止的無疑是書……它是記憶和想象的延伸。”無論科技發展如何一日千里,無論電子媒體如何花樣翻新,那本質意義上的“書齋”,以及“一本書”的閱讀與寫作,仍將會繼續存在下去。惟有文字的思辯以及它的詩性穿透,方能最終接近真理。

《書海潮》約寫一篇關於“書齋”之類的文章,不由暗自慚愧,迄今爲止,書雖購了不少,但“齋”的影子尚未見到,更別提什麼雅號了。因居室狹小,六個書架竟分佈辦公室、家居的五處,被擠到家居牆角的兩個,亦是忍聲吞氣着才捱過來的。然而,我們如果不拘於形式,其實每個愛書者都是擁有着這樣一個“書齋”的,它無論何時何地都守在我們的一側,那是我們曾經真誠地用心靈閱讀,與我們的生命,與逝去的歲月相依排列着的書籍。它們的軀殼不一定被購回擁有,卻真實地存在於某個精神空間,或許對我們更爲重要。我已出版的兩本詩集和即將出版的一本詩集,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這個“書齋”的投影。所謂形影相隨,由這些“影”,自然還能辨認當初投影它們的“形”——我何妨將我這二十餘年來所創作的詩篇和曾經影響它們的書籍、作者,作一番輪廓的梳理,亦算是領着朋友們作一次別具風味的“書齋”遊歷。
我常將自己的寫作比作曠野植物的生長,當然,這並非是自許碩大甘美的果實時常可能野生於視線之外,而流派的溫房所成批催熟的果實往往令人乏味,而是說我的寫作沒有經歷過任何人爲的栽培或訓練,如同曠野的一株普通植物一般,在不同的階段,吸收不同程度的陽光和養份,緩慢而自足地成長。然而,我的“處女詩作”和激發它靈感的另一首“無名詩作”,卻是相遇的毫無色彩。那時我尚在中學的高二班級,準備80年的大學聯考。但在課堂上,我總是沉醉於想象的馳騁而不能控制。我的學習方式亦別具一格,由抄成績好的同學來進行,一邊抄,一邊琢磨——此技雖不足以傳授,但其中自有奧妙。我當年大學聯考時,數理化成績均很好,致命的幾分竟是一向自信的語文所造成的。這或許與我釋詞義時,喜望文生義,即興發揮有關,相知的老師可能會了然於心,但對於陌生的閱卷老師,則不啻於一種“自殺”了。且說那日的課堂上,正翻閱一本借來的語文書,偶然在一頁的書角,看到了一首前三行三個字,後一行四個字,共兩節八行的古詞模樣的打油詩作,想來是某位愛好文學的同學的塗鴉。但我覺得很有趣,便依其韻腳也寫了一首,並遞給那個常抄其作業的同桌,他吃驚地問我:“從哪兒抄來的?”自此,我彷彿突然找到了某種感覺似的,在以後的數年間陸續創作了數十首古詩詞模樣的東西。當然是幼稚的難以示人,且選兩首如下,以顯最初發軔:
自題
此身一何許瀟灑天地間
風吹衣帽舉水流釣影閒
佇步辨林色拈花聽鳥喧
笑破紅塵去雲外自青山


秋興
碧波已生冽殘綠銷未盡
順風疑春歸返路忽寒臨
奔兔草間肥蔫蔬霜下鮮
不聞秋聲悲卻喚雲中雪
對於使用古典詩詞的形式創作,我如今的感覺是,抒情言志尚有空間,表現當代已力不從心,用於深刻的思辨和駁難,更是難乎其爲,這大概還是與格律的拘謹有關。同時,我還認爲,自唐宋以後衰落的古典詩詞,如果從文人的角度看,似乎文字的技巧還顯得更爲完善、複雜,佈局的均衡亦不輸唐人,然而爲什麼少讀者呢?就是失卻了唐人那強大的生命活力,清新敏銳的生活感悟。詩人是時代的晴雨計,此語千真萬確,要判斷一個民族的強盛衰弱,只要看看那個時代有沒有詩人,有些什麼樣的詩人,即可明瞭大概。但不管怎麼說,唐詩宋詞的魅力是永恆的,中學畢業後的那幾年,我幾乎被各類古典詩詞的選本淹沒了,而且全心全意地熱愛着王維,並試圖將他引入現代新詩中。我發現我爲讀者所示的這兩首五律的結尾,一合拍着王維的“新豐美酒鬥十千”的意興,一回應着王維的“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的召喚——彷彿冥冥中有着某種意念,一開始就要把我引向王維。
今年三月,洛夫先生在與我的通信中稱:“你獨鍾情於王維,尤深獲我心。”我想洛夫先生所指的應是我第一本詩集《晚風》後記中所言:“王維,他幾乎爲中國的文人創立了一種詩歌宗教,如果要在亞洲範疇內推舉古典代表詩人,王維應是最合適的代表之一。”王維那青綠色靈魂的背景上,所呈現出來的一行行簡短的詩句,具有着某種東方啓示錄的特徵。日本的古典俳句,如“小青蛙,跳入古池發清響”等代表作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實際上是以王維爲指歸的。王維精湛的佛學修養,又使他契入了印度古文化的背景,甚至在泰戈爾的詩歌裏,亦不時能聽到王維的某種神祕迴響。癡迷王維的那段時間,我的書櫃的醒目位置陸續排上了《王右丞集》,兩個不同版本的《王維詩選》,以及《王維研究》第一集,陳貽□教授的力作《唐詩論叢》中有關王維的篇章,亦是我進入王維的指南。王維實際上要比常人想象的豐富複雜,在一篇文章中,我曾不無發現的得意指出,王維的五言近體詩《送李太守赴上洛》中的“野花開古戍,行客響空林”一聯,是王維的被人遺忘的佳句,比著名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更有着開闊的時空穿透力。我還以爲,王維的另一首《登河北城樓作》中的尾聯“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閒”,是古典詩歌中抒情的最高貴,亦最具現代性的佳句之一。總之,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欲在現代詩中表現王維,寫下了爲數不少的兩行一節、共四節八行的抒情小詩,當時頗有得心應手之感,日後所視,其實只是重複了許多詩人早就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