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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閱讀(1.93W)

張曉風的文字很簡單,親切流暢,如對友閒聊,向你娓娓道來;張曉風的文字很不簡單,字裏行間有着女子的雅緻柔情,也有一股令人肅然起敬的俠士之風。下面是本站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供大家欣賞。

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

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春之懷古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一把雪再也掌不住了,噗嗤的一聲,將冷臉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從雲端唱到山麓,從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籬落,唱入一隻小鴨的黃蹼,唱入軟溶溶的春泥——軟如一牀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樣嬌,那樣敏感,卻又那樣渾燉無涯。一聲雷,可以無端地惹哭滿天的雲,一陣杜鵑啼,可以鬥急了一城杜鵑花,一陣風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也說不清、聽也聽不請的飛絮,每一絲飛絮都是一件柳的分號。反正,春天就是這樣不講理、不邏輯,而仍可以好得讓人心平氣和。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滿塘葉黯花殘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裏千宅萬戶的屋樑受盡風欺雪壓猶自溫柔地抱着一團小小的空虛的燕巢,然後,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樹把皇室的御溝和民間的江頭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團長期虔誠的企盼祝禱而美麗起來。

而關於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的一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一集小羊在齧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汗,一個孩子在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一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的舒活,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塘畔在江畔浣沙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狀,用一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量來爲這季節命名——“春”。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於還是不敢宣佈統計數字。

至於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點數。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而風,交給檐前的老風鈴去記憶、垂詢。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或者,在什麼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籮與煙籮的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中的春天。

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月,闕也》

“月,闕也”那是一本二千年前的文學專書的解釋。闕,就是“缺”的意思。

那解釋使我着迷。

曾國藩把自己的住所題作“求闕齋”,求缺?爲什麼?爲什麼不求完美?

那齋名也使我着迷。

“闕”有什麼好呢?“闕”簡直有點像古中國性格中的一部分,我漸漸愛上了闕的境界。

我不再愛花好月圓了嗎?不是的,我只是開始瞭解花開是一種偶然,但我同時學會了愛它們月不圓花不開的“常態”。

在中國的傳統裏,“天殘地缺”或“天聾地啞”的說法幾乎是毫無疑問地被一般人所接受。也許由於長期的患難困頓,中國神話對天地的解釋常是令人驚訝的。

在《淮南子》裏,我們發現中國的天空和中國的大地都是曾經受傷的。女媧以其柔和的慈手補綴撫平了一切殘破。當時,天穿了,女媧煉五色石補了天。地搖了,女媧折斷了神鰲的腳爪墊穩了四極(多像老祖母疊起報紙墊桌子腿)。她又像一個能幹的主婦,掃了一堆蘆灰,止住了洪水。

中國人一直相信天地也有其殘缺。

我非常喜歡中國西南部有一少數民族的神話,他們說,天地是男神女神合造的。當時男神負責造天,女神負責造地。等他們各自分頭完成了天地而打算合在一起的時候,可怕的事發生了;女神太勤快,她們把地造得太大,以至於跟天沒辦法合得起來了。但是,他們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他們把地摺疊了起來,形成高山低谷,然後,大地才虛合起來了。

是不是西南的崇山峻嶺給他們靈感,使他們想起這則神話呢?

天地是有缺陷的,但缺陷造成了皺摺,皺摺造成了奇峯幽谷之美。月亮是不能常圓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當我們心平氣和地承認這一切缺陷的時候,我們忽然發覺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接受的。

在另一則漢民族的神話裏,說到大地曾被共工氏撞不周山時撞歪了——從此“地陷東南”,長江黃河便一路浩浩森森地向東流去,流出幾千裏的驚心動魄的風景。而天空也在當時被一起撞歪了,不過歪的方向相反,是歪向西北,據說日月星辰因此嘩啦一聲大部分都倒到那個方向去了。如果某個夏夜我們擡頭而看,忽然發現羣星灼灼然的方向,就讓我們相信,屬於中國的天空是“天傾西北”的吧!

五千年來,漢民族便在這歪倒傾斜的天地之間挺直脊骨生活下去,只因我們相信殘缺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美麗的。

而月亮,到底曾經真正圓過嗎?人生世上其實也沒有看過真正圓的東西,一張蔥油餅不夠圓,一塊鎳市也不夠圓,即使是圓規畫的圓,如果用高度顯微鏡來看也不可能圓得很完美。

真正的圓存在於理念之中,而在現實的世界裏,我們只能做圓的“複製品”。就現實的操作而言,一截圓規上的鉛筆心在畫圓的起點和終點時,已經粗細不一樣了。

所有的天體遠看都呈球形,但並不是絕對的圓,地球是約略近於橢圓形。

就算我們承認月亮約略的圓光也算圓,它也是“方其圓時,即其缺時”。有如十二點正的鐘聲,當你聽到鐘聲時,已經不是十二點了。

此外,我們更可以換個角度看。我們說月圓月闕其實是受我們有限的視覺所欺騙。有盈虛變化的是月光,而不是月球本身。月何嘗圓,又何嘗缺,它只不過像地球一樣不增不減的兀自圓着——以它那不十分圓的圓。

花朝月夕,固然是好的,只是真正的看花人那一刻不能賞花?在初生的綠芽嫩嫩怯怯的探頭出土時,花已暗藏在那裏。當柔軟的枝條試探地在大氣中舒手舒腳時,花隱在那裏。當蓓蕾悄然結胎時,花在那裏。當花瓣怒張時,花在那裏。當香銷紅黯委地成泥的時候,花仍在那裏。當一場雨後只見滿叢綠肥的時候,花還在那裏。當果實成熟時,花恆在那裏,甚至當果核深埋地下時,花依然在那裏。

或見或不見,花總在那裏。或盈或缺,月總在那裏,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吧!不要做一夕的賞月人吧!人生在世那一刻不美好完滿?那一剎不該頂禮膜拜感激歡欣呢?

因爲我們愛過圓月,讓我們也愛缺月吧——它們原是同一個月亮啊!

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母親的羽衣》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着紅紅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得發疼:

“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道:

“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雲捉月,她們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於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癡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裏,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們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祕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裏,她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啓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會重新回到雲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爲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祕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着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裏面有什麼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隻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麼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麼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祕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裏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識的有翅的什麼。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些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爲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暴曬。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曬些什麼?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着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萊,和紅豔欲滴的小楊花蘿卡,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讚歎的東西,母親一邊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就送給你。”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爲什麼,彷彿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麼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後來好像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那麼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麼多的美推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於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着羽衣的姿勢,那裏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牀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捨得花錢(當然也因爲有錢),總是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是告訴我當年的餚肉和湯包怎麼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麪和女生宿舍裏早晨訂的冰糖豆漿(母親總是強調“冰糖”豆漿,因爲那是比“砂糖”豆漿爲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聽她說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乾淨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而母親口裏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餚肉全是仙境裏的東西,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嘆,只是那樣平靜地說着。她並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裏。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後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爲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着什麼?

她那麼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現了什麼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並一頁頁細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抑是在我帶他們走過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託往父親的勳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裏的幹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的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麼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麼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爲什麼那小女孩地問道:

“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於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極爲祕密嗎?我在什麼時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着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的,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爲什麼,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麼神祕的直覺,竟然會問我:

“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痠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

“是的,媽媽曾經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在,她不是了,你纔是,你纔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動着眼珠,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雲間去睡了。

風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牀之間,久久凝視着他們的睡容。

張曉風的文字很簡單,親切流暢,如對友閒聊,向你娓娓道來;張曉風的文字很不簡單,字裏行間有着女子的雅緻柔情,也有一股令人肅然起敬的俠士之風。下面是本站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供大家欣賞。

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春之懷古》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一把雪再也掌不住了,噗嗤的一聲,將冷臉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從雲端唱到山麓,從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籬落,唱入一隻小鴨的黃蹼,唱入軟溶溶的春泥——軟如一牀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樣嬌,那樣敏感,卻又那樣渾燉無涯。一聲雷,可以無端地惹哭滿天的雲,一陣杜鵑啼,可以鬥急了一城杜鵑花,一陣風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也說不清、聽也聽不請的飛絮,每一絲飛絮都是一件柳的分號。反正,春天就是這樣不講理、不邏輯,而仍可以好得讓人心平氣和。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滿塘葉黯花殘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裏千宅萬戶的屋樑受盡風欺雪壓猶自溫柔地抱着一團小小的空虛的燕巢,然後,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樹把皇室的御溝和民間的江頭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團長期虔誠的企盼祝禱而美麗起來。

而關於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的一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一集小羊在齧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汗,一個孩子在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一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的舒活,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塘畔在江畔浣沙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狀,用一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量來爲這季節命名——“春”。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於還是不敢宣佈統計數字。

至於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點數。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而風,交給檐前的老風鈴去記憶、垂詢。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或者,在什麼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籮與煙籮的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中的春天。

名家張曉風當代抒情散文:《月,闕也》

“月,闕也”那是一本二千年前的文學專書的解釋。闕,就是“缺”的意思。

那解釋使我着迷。

曾國藩把自己的住所題作“求闕齋”,求缺?爲什麼?爲什麼不求完美?

那齋名也使我着迷。

“闕”有什麼好呢?“闕”簡直有點像古中國性格中的一部分,我漸漸愛上了闕的境界。

我不再愛花好月圓了嗎?不是的,我只是開始瞭解花開是一種偶然,但我同時學會了愛它們月不圓花不開的“常態”。

在中國的傳統裏,“天殘地缺”或“天聾地啞”的說法幾乎是毫無疑問地被一般人所接受。也許由於長期的患難困頓,中國神話對天地的解釋常是令人驚訝的。

在《淮南子》裏,我們發現中國的天空和中國的大地都是曾經受傷的。女媧以其柔和的慈手補綴撫平了一切殘破。當時,天穿了,女媧煉五色石補了天。地搖了,女媧折斷了神鰲的腳爪墊穩了四極(多像老祖母疊起報紙墊桌子腿)。她又像一個能幹的主婦,掃了一堆蘆灰,止住了洪水。

中國人一直相信天地也有其殘缺。

我非常喜歡中國西南部有一少數民族的神話,他們說,天地是男神女神合造的。當時男神負責造天,女神負責造地。等他們各自分頭完成了天地而打算合在一起的時候,可怕的事發生了;女神太勤快,她們把地造得太大,以至於跟天沒辦法合得起來了。但是,他們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他們把地摺疊了起來,形成高山低谷,然後,大地才虛合起來了。

是不是西南的崇山峻嶺給他們靈感,使他們想起這則神話呢?

天地是有缺陷的,但缺陷造成了皺摺,皺摺造成了奇峯幽谷之美。月亮是不能常圓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當我們心平氣和地承認這一切缺陷的時候,我們忽然發覺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接受的。

在另一則漢民族的神話裏,說到大地曾被共工氏撞不周山時撞歪了——從此“地陷東南”,長江黃河便一路浩浩森森地向東流去,流出幾千裏的驚心動魄的風景。而天空也在當時被一起撞歪了,不過歪的方向相反,是歪向西北,據說日月星辰因此嘩啦一聲大部分都倒到那個方向去了。如果某個夏夜我們擡頭而看,忽然發現羣星灼灼然的方向,就讓我們相信,屬於中國的天空是“天傾西北”的吧!

五千年來,漢民族便在這歪倒傾斜的天地之間挺直脊骨生活下去,只因我們相信殘缺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美麗的。

而月亮,到底曾經真正圓過嗎?人生世上其實也沒有看過真正圓的東西,一張蔥油餅不夠圓,一塊鎳市也不夠圓,即使是圓規畫的圓,如果用高度顯微鏡來看也不可能圓得很完美。

真正的圓存在於理念之中,而在現實的世界裏,我們只能做圓的“複製品”。就現實的操作而言,一截圓規上的鉛筆心在畫圓的起點和終點時,已經粗細不一樣了。

所有的天體遠看都呈球形,但並不是絕對的圓,地球是約略近於橢圓形。

就算我們承認月亮約略的圓光也算圓,它也是“方其圓時,即其缺時”。有如十二點正的鐘聲,當你聽到鐘聲時,已經不是十二點了。

此外,我們更可以換個角度看。我們說月圓月闕其實是受我們有限的視覺所欺騙。有盈虛變化的是月光,而不是月球本身。月何嘗圓,又何嘗缺,它只不過像地球一樣不增不減的兀自圓着——以它那不十分圓的圓。

花朝月夕,固然是好的,只是真正的看花人那一刻不能賞花?在初生的綠芽嫩嫩怯怯的探頭出土時,花已暗藏在那裏。當柔軟的枝條試探地在大氣中舒手舒腳時,花隱在那裏。當蓓蕾悄然結胎時,花在那裏。當花瓣怒張時,花在那裏。當香銷紅黯委地成泥的時候,花仍在那裏。當一場雨後只見滿叢綠肥的時候,花還在那裏。當果實成熟時,花恆在那裏,甚至當果核深埋地下時,花依然在那裏。

或見或不見,花總在那裏。或盈或缺,月總在那裏,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吧!不要做一夕的賞月人吧!人生在世那一刻不美好完滿?那一剎不該頂禮膜拜感激歡欣呢?

因爲我們愛過圓月,讓我們也愛缺月吧——它們原是同一個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