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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精美散文

經典散文 閱讀(1.93W)

龍應臺是當代多元文化語境下,融合傳統文化與現代思想的典型公共知識分子。下面是本站小編精心爲您整理的龍應臺精美散文,希望您喜歡!

龍應臺精美散文

龍應臺精美散文一:爲誰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於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臺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着於土地的東西,包括農地、房舍、宗祠、廟宇,還有附着於土地的鄉親和對於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絡。

因爲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彷彿發現了,只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幹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牆,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裏,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隻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當我打雞蛋、拌麪粉奶油加砂糖發粉做蛋糕時,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圍着矮桌上一團新鮮可愛的溼麪糰,他們要把麪糰捏成豬牛羊馬各種動物。蛋糕糊倒進模型,模型進入烤箱,拌麪盆裏留着一圈甜軟黏膩的麪糊,孩子們就搶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繞滿了手指,放進嘴裏津津地吸,臉上也一片花糊。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臺上,長長一排。胡蘿蔔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層麪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鐘內,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他命ABCDE加澱粉質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後把孩子塞進車裏,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游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衝到藥房買一隻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後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迴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然後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爲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裏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現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着大肚子、帶着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做意大利菜。十七歲,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國餐廳的廚房裏去打工實習,從削馬鈴薯皮開始,跟着馬賽來的大廚學做每一種蘸醬。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項目。做菜時,用一隻馬錶計分。什麼菜配什麼酒,什麼酒吃什麼肉,什麼肉配什麼香料,對兩兄弟而言,是正正經經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麼就吃什麼。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爲安德烈下面是泡麪,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麪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裏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色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爲什麼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裏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着,不準走開喔。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後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乾淨,開始煮水,準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緊扣一環。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裏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並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後是色拉,裏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着,我要的四分熟。最後是甜點,法國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說:好,我學會了,以後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了眼睛看着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會以後做給你自己吃。

龍應臺精美散文二:魂歸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裏的家鄉。“愛己”要他挑着兩個籮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裏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着走了。

今天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有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隻竹畚箕裏,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捲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揹着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豔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着洗得灰白的藍布褂,破舊的鞋子佈滿塵土。

父親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粘在輓聯上,猛一看以爲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着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着一圈鄉人。母親也坐着,冰冷着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着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分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爲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擡到山上去,要僱人的。不這麼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着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着你。這些人,你心裏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夥伴了。

母親寒着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揹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僱別人送上山,“對不起,做兒女的不捨得。我們要親自捧着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注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裏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溼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一定是以這樣悲愴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些……歸來歸來,恐自遺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當他說閩南語而引得人們哈哈大笑時,當他說北京話而令人們面面相覷時,他爲什麼不曾爲自己辯護:在這裏,他的楚音與天地山川一樣幽深,與蒼天鬼神一樣宏大?司儀的每一個音,都像父親念《陳情表》的音,婉轉悽楚,每一個音都重創你。此時此刻,你方纔理解了他靈魂的漂泊,此時此刻,你方纔明白他何以爲《四郎探母》淚下,此時此刻你方纔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隊都是面帶滄桑的中年婦女,一身素白,立在風中,衣袂飄揚。由遠而近傳來嗩吶的聲音,混着鑼鼓。走得夠近了,你看清了樂師,是十來個老人,戴着藍布帽,穿着農民的藍布褂,佝僂着背,鏗鏘鏗鏘吹打而來。那最老的,他們指給你看,是他的兒時玩伴。十六歲那年兩個人一起去了市場,一個走了,一個回來。

天空飄起微微雨絲,溼潤的空氣混了泥土的氣息。花鼓隊開始上路,兄長捧着骨灰罈,你扶着母親,兩公里的路她堅持用走的。從很遠就可以看見田埂上有人在奔跑,從紅磚砌成的農舍跑出,往大路奔來,手裏環抱着一大卷沉重的鞭炮。隊伍經過田埂與大路的接口時,她也已跑到了路口,點起鞭炮,劈里啪啦的炮聲激起一陣濃煙。長孫在路口對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婦女跪下深深一拜。你遠遠看見,下一個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個路口都響起一陣明亮的炮聲,一陣煙霧瀰漫。兩公里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夾雜着“咚咚”鼓聲,竟像是一種喜慶。

到最後一個路口,鞭炮震耳響起,長孫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禮,在煙霧瀰漫中,你終於知曉:對這山溝裏的人而言,今天,村裏走失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終於回來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換星移,不過是一個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間。

滿山遍野的茶樹,盛開着花,滿山遍野一片白花。你們扶着母親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層黃泥。“擦擦好嗎?”兄弟問。“不要。”她的眼光看着遠處的祝融山峯;風,吹亂了她的頭髮。

龍應臺精美散文三:你應該學會不相信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後來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

曾經相信過愛國,後來知道“國”的定義有問題,通常那循循善誘要你愛國的人所定義的“國”,不一定可愛,不一定值得愛,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經相信過歷史,後來知道,原來歷史的一半是編造。前朝史永遠是後朝人在寫,後朝人永遠在否定前朝,他的後朝又來否定他,但是負負不一定得正,只是累積漸進的扭曲變形移位,使真相永遠掩蓋,無法復原。說“不容青史盡成灰”,表達的正是,不錯,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指鹿爲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勝利的。

曾經相信過文明的力量,後來知道,原來人的愚昧和野蠻不因文明的進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蠻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純樸的農民工人、深沉的知識分子、自信的政治領袖、替天行道的王師,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蠻,而且野蠻和文明之間,竟然只有極其細微、隨時可以被抹掉的一線之隔。

曾經相信過正義,後來知道,原來同時完全可以存在兩種正義,而且彼此牴觸,冰火不容。選擇其中之一,正義同時就意味着不正義。而且,你絕對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機熱烈主張某一個特定的正義,其中隱藏着深不可測的不正義。

曾經相信過理想主義者,後來知道,理想主義者往往經不起權力的測試:一掌有權力,他或者變成當初自己誓死反對的“邪惡”,或者,他在現實的場域裏不堪一擊,一下就被弄權者拉下馬來,完全沒有機會去實現他的理想。理想主義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權力腐化;理想主義者要有能力,才能將理想轉化爲實踐。可是理想主義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幾希。

曾經相信過愛情,後來知道,原來愛情必須轉化爲親情纔可能持久,但是轉化爲親情的愛情,猶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塊──它還是冰塊嗎?

曾經相信過海枯石爛作爲永恆不滅的表徵,後來知道,原來海其實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雨水,很可能不再來,滄海,不會再成桑田。原來,自己腳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毀滅。海枯石爛的永恆,原來不存在。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有些其實到今天也還相信。

譬如國也許不可愛,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譬如史也許不能信,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譬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譬如正義也許極爲可疑,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譬如愛情總是幻滅的多,但是螢火蟲在夜裏發光從來就不是爲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爛的永恆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裏有一個無窮的宇宙,一剎那裏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時間。

那麼,有沒有什麼,是我二十歲前不相信的,現在卻信了呢?

有的,不過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談。曾經不相信“性格決定命運”,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色即是空”,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有點信了。曾經不相信無法實證的事情,現在也還沒準備相信,但是,有些無關實證的感覺,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圓寂前最後的手書:“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相信與不相信之間,彷佛還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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