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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萌動

傷感散文 閱讀(7.9K)
青春的萌動

一
蕭蕭到郊區農村插隊勞動的那個夏天,她剛剛度過了17歲的生日。
蕭蕭在家裏排行老小。上邊有兩個姐姐。她是家裏老爸老媽以及兩個姐姐都十分疼愛的“老疙瘩”。那時節,“十年浩劫”已進入尾聲,演了半輩子戲的父母經過3年的下放鍛鍊,剛剛從數百里以外的部隊返回京城話劇院,開始恢復拍戲、演戲。大姐8年前進入市體育學院打排球,“文革”中球隊解散了,大姐先是跟着革命派“造反”,後來留校當上了廣播員。二姐國中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家地處城鄉接合部的地毯廠裏織地毯。
偏偏輪到她這個“小三兒”,九年級一畢業就被學校做主,和同班的7名女生一道一股腦地被送到了距離京城百里之遙的房山縣某某公社薛莊大隊第三小隊務農。對於當農民,蕭蕭並沒有想很多,因爲畢業後她一直在家待分配,閒在家裏3個多月沒着沒落兒的,已經感到有些無聊了,所以一聽說要離開父母去廣闊天地獨自闖蕩,蕭蕭甚至還有點兒躍躍欲試的。
媽媽是個思想很正統、性格很矜持的女人,覺得小女兒到農村去鍛鍊鍛鍊,也不是件壞事,於是就積極地爲蕭蕭準備行裝。全家人中最沉悶、最不甘的是爸爸。老爸平日裏是最疼愛蕭蕭的,嘴上雖不講什麼,但小三兒的乖巧、伶俐,猶如一盤下酒的小菜,深得父親的歡心。
可就在臨行的前一天,蕭蕭卻突然感到異常的煩躁,原來她心裏還有一點兒掛牽。就在家待分配的這3個月裏,她無意間走近了一個男孩子——小彥。小彥是媽媽劇院裏一位演員叔叔的兒子,長得高高大大的,白皙的臉上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總是一副迷離的神情。小彥和蕭蕭同歲,也是國中畢業,也在等待分配。一開始還是媽媽給牽的線。一次,媽媽與蕭蕭到劇院辦事情,偶然在院部的大院裏碰到了小彥和他的爸爸,得知小彥正在家中溫習功課,準備托熟人找關係讀高中,但小彥基礎差,自學上感到有些困難。媽媽望着這個高大靦腆的男孩兒,提出可以讓蕭蕭幫助小彥複習功課。小彥的爸爸不禁喜出望外,於是兩個家長一拍即合。從此蕭蕭和小彥便開始天天約着一起在小彥家複習功課。小彥和他爸爸同住在院部大院西邊的宿舍樓裏。大院的南側是一座小禮堂,禮堂裏有一個不大的舞臺,一個樂池,一間很大的練功房,還有幾個化妝間。舞臺前有一架舊鋼琴。過去,蕭蕭的爸爸媽媽和小彥的父親母親經常在小禮堂裏走臺、排戲。“文革”初期,小彥的母親因爲承受不了被點名批判的打擊,自殺了,留下他們父子倆相依爲命。一天,蕭蕭抱着一條很舊的上面有許多地方都磨破了的藍布褲子交給母親,小聲說道:“媽,這是小彥的,您給幫着補補行嗎?”媽媽很注意地看了看蕭蕭,沒說什麼,拿過褲子,補好,洗淨,摺疊整齊,交還給了蕭蕭。
小彥是個很內向的男孩,每次開口說話前總會先紅了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長得很像他死去的母親那樣,非常美。剛開始在一起學習時,都是蕭蕭大着膽子主動說話,主動講解習題。到後來,倆人雖然還是天天一起復習功課,但彼此之間的談話卻越來越少了,每次見面時只是互相望一望,好像就都已經知道了彼此心裏的東西。小彥會彈鋼琴,每天蕭蕭與小彥都是先做一會兒功課,然後就一起到小禮堂去,小彥彈琴給蕭蕭聽,後來小彥也教蕭蕭彈。小彥教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歌劇《江姐》裏的那首《紅梅贊》。每當蕭蕭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小彥彈琴,或者蕭蕭自己先走進小禮堂,一邊彈琴,一邊等待小彥的到來時,總會不知不覺地沉浸在一種虛無飄渺的、但很充實的感覺之中。然而,這種虛幻而充實的感覺卻很快要中斷了。
一想到明天就要去農村插隊了,蕭蕭這天早上起來就覺得心煩意亂,她沒滋沒味地吃完了早飯,嚷了一聲“我去院部找小彥做功課了”,便飛也似的出了門。整整一上午過去了,蕭蕭卻沒有談自己將要去插隊的事。下午,他倆又去了小禮堂彈琴、聽琴。蕭蕭還是沒開口。晚飯後,蕭蕭煩躁得坐立不安,大着膽子對母親說,想去院部小禮堂再最後一次彈彈琴,媽媽還沒開口,爸爸卻丟過來一句:“明天就走了,還彈什麼琴?!怕是去看什麼人吧!”惱羞的蕭蕭漲紅了小臉,緊咬着嘴脣,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牀了。爸爸轉過身去無聲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一清早,母親推着自行車馱着行李箱拎着臉盆爲蕭蕭送行。這天是個星期一,兩個姐姐沒能請下假回來送她。父親也沒有去送,一早上都是沉着臉不吭聲,只是當蕭蕭跨出家門的那一刻,父親突然拉住蕭蕭,笨拙地摟進懷裏,在她寬寬的腦門上重重的親了一下。直到許多年後,蕭蕭才從鄰居的嘴裏得知,她出門後,父親便一個人騎上自行車直奔蕭蕭他們的車隊必經的路口去守望着,但當披紅掛綠的車隊風馳電掣地經過路口時,蕭蕭恰巧正在車上低着腦袋整理行李,並沒有看到車窗外路邊的人羣裏父親那雙含淚的眼睛。

二
一進薛莊,第三小隊的楊隊長便徑直把蕭蕭她們8個女孩子領到小隊部南邊的知青宿舍。知青宿舍坐落在小隊牲口棚院內,對面一溜兒和小院東側都是牲口棚,宿舍東牆緊挨着的是一間電磨房,西側就是一個大大的打穀場。宿舍是一間座南朝北的長長的土坯房,跨進門去迎面便是一張大炕,從東到西佔了屋子的半壁江山,8個紅紅綠綠的鋪蓋捲兒一溜兒排開,蕭蕭被安排在了最裏邊西牆的倒數第二個鋪位,蕭蕭的右邊挨着西牆的是毛毛——一個瘦弱文靜的女孩兒,蕭蕭的左邊是8個女孩中年齡最大身體最壯實的老孫。
蕭蕭她們進村時正是農曆四月的暮春時節,傍晚的打穀場上正坐着一羣婦女,當這些大嬸兒大嫂們看見了8個女孩兒,都感覺新鮮的不得了,便一個勁地瞅來瞅去指指劃劃。婦女們很快的就相中了蕭蕭:“嘖!瞧那娃,白白的,高高的,厚厚實實的,一準是個能幹活能生娃的坯子!”
每天天不亮,蕭蕭她們就要起身了,留下一個女孩負責給大家燒水做飯,其他人則頂着星星和社員一起下地幹活。幹到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纔回去洗臉、吃飯。早飯後又和社員們一起都到場院邊一棵老槐樹下候着,等楊隊長指派當天的活計,然後便分頭去幹,中午回來吃午飯,飯後稍事歇息再接茬幹,直到太陽落山了才收工回宿舍。楊隊長心疼這些城裏娃兒,沒幾個月,便先後把8個女孩分派到果園、養雞場、會計室、電磨房、大隊廣播站等處,幹些輕鬆一點兒的活計。蕭蕭先是在養雞場餵了3個月的雞,然後就當上了記工員,每天“半脫產”:早清和上午和社員一起下地幹活,下午負責給全小隊百十號男女勞力考勤、記工,空暇時還在會計室裏幫會計楊哥寫寫帳。

入秋時,大隊部院裏蓋起了一溜新瓦房,作爲大隊知青點,把分散在各小隊的知青集中到知青點一起住宿,知青點裏建了食堂,抽調一名老鄉專門爲知青做飯。還分別建了娛樂室和男廁所、女廁所。大隊根據公社的要求,安排了3位從市安全部門調來的下放幹部和知青實行同吃同住,負責管理知青的日常生活和政治學習。從大隊知青點到小隊知青宿舍,不算遠,步行大約有20分鐘的路程。
可蕭蕭覺得還是住在小隊知青宿舍裏方便,下地幹活、記工都近,而且幾個小隊的二十多名知青都集中住一個院裏,太吵鬧了,所以,她向楊隊長提出不搬了,還住在小隊知青宿舍。毛毛在一旁也說不搬了,因爲她每天工作的電磨房就在宿舍隔壁。楊隊長笑着一口答應:“成啊!一間大屋給你倆中間砌堵牆,弄個套間,外屋支竈、燒水、熱炕,裏屋吃飯、睡覺。”於是,8個人住的一間大屋變成了外小裏大的套間,蕭蕭和毛毛留了下來。此後每天的早餐和午餐,蕭蕭、毛毛都是端着瓷飯缸子去大隊知青食堂吃飯,只有晚飯是要打好以後,再走上20分鐘,回到她倆的套間裏去享用的。
知青的伙食很寡淡,早飯、晚飯只有窩頭、鹹菜,但管夠;午飯除了窩頭管夠,每人還有一份水煮的青菜。天天如此。於是,小隊的小賣部和大隊的小賣部都成了知青們最經常光顧的地方。於是,每個知青在每月回家探親之後,歸隊時都無一例外地會捎回一些腐乳、辣醬、熟肉、點心、糖果等,作爲日常的佐餐品。蕭蕭是記工員,那時的工分可是決定社員一年收入多寡的憑據,由於怕耽誤記工,蕭蕭便儘量減少回城探親的次數。毛毛每個月都要回家一次。每次回來都要帶回一大兜子的好吃的。而這些好吃的也從來都是毛毛、蕭蕭倆人一起分享的。倆人的生活雖然很單調,但分工卻很細緻,蕭蕭主外,毛毛主內。蕭蕭負責每天到井邊打水、挑水,架鍋生火,燒開水,熱炕,到知青食堂打晚飯。毛毛負責每天晚飯擺桌,洗碗,收拾牀鋪,擦灰,掃地。



毛毛從小生活在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在外交部工作,常年駐在國外,偶爾回國休假,都會給毛毛帶來許多國外的新鮮見聞和新奇東西。毛毛是姥姥姥爺一手帶大的。姥爺是一位著名的橋樑專家,據毛毛講,當年毛主席接見姥爺時,還打趣地對姥爺說:“我和我的夫人曾在您設計的大橋上散過步哩!”姥姥出自名門閨秀,曾當過護士,後來辭去工作專職打理家務。毛毛家裏有許多書,有橋樑工程技術方面的書籍,還有大量的外國文學以及政治理論書籍。毛毛從小看過很多書,知道許多國外的事情,儘管她身體單薄、弱不禁風,但卻顯得有些少年老成。
相比之下蕭蕭則單純得多。蕭蕭小的時候經常和姐姐們一起去兒童書店買小人書,去東安市場買賀年卡,去劇場看爸爸媽媽演戲,不演戲的夜晚多是和爸媽一起在家聽音樂,爸爸有一個日產袖珍式的電唱機,還收藏了一些唱片,有歌劇《洪湖赤衛隊》、電影《劉三姐》和八個樣板戲的全套曲目,還有一些民樂和蘇州評彈曲目。週末的時候,爸爸媽媽喜歡帶着女兒們到中山公園、北海公園、頤和園去劃劃船、看看花、品品茶、吃頓飯。上中學時,家裏收藏的魯迅全集、古代詩詞和一些有關戲劇理論的書籍,蕭蕭雖然翻過,但並沒有認真閱讀,有些書也看不懂。
有一次,毛毛探親從家裏帶回了一本《牛虻》,這是一本書皮已經發黃的豎版繁體字的小說,毛毛告訴蕭蕭這書很好看的。於是當天晚上蕭蕭打開了《牛虻》。結果這一宿她幾乎沒有閤眼,深深地被書中的故事吸引住了。用了整整兩個晚上,蕭蕭留着眼淚看完了《牛虻》,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她沒有料到:書裏那個亞瑟與主教大人之間的那種血濃於水的父子親情爲什麼會如此地令她難過?爲什麼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糾葛,竟然會比男女之間的愛情更讓人心裏酸酸的?特別是最後亞瑟父子倆在死牢裏訣別的那一章,蕭蕭反覆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都會忍不住熱淚橫流。
日子在一天天的過去,不覺之中北方的隆冬降臨了。這天,寒風刺骨,大雪紛飛。晚上吃完飯,蕭蕭、毛毛很快洗洗便早早上牀了,屋裏沒有火,非常冷,只有炕是熱的。毛毛天生體弱多病,非常怕冷,躺在炕上縮成了一團還嫌冷。蕭蕭扯過自己僅有的那牀厚棉被給毛毛壓上。毛毛說:“咱倆睡一被窩吧,蓋兩牀被子會暖和一些。”蕭蕭給外屋的竈裏又加了一把柴火,便趕緊鑽進蓋了厚厚兩層棉被的被窩。倆人背靠背地貼在一起,慢慢地暖和起來。不知什麼時候毛毛轉過身來從後面伸手抱住了蕭蕭。蕭蕭開始有些彆扭。小的時候蕭蕭一直和姐姐住一屋,但從來都是分被而睡。她輕輕掙了一下,毛毛卻緊了緊手。“咳,毛毛也太瘦了,身上總是冰冷冰冷的,怪可憐的。”蕭蕭這樣想着,也就不掙了,閉上眼睛一會兒便睡着了。就這樣,過了幾天,蕭蕭慢慢習慣了。到了開春,天氣轉暖了,已經不用燒柴熱炕取暖了,毛毛依然每晚要抱着蕭蕭睡。蕭蕭也不便推辭。

三
在薛莊的農家生活是非常單調的,每天下地、幹活、吃飯、睡覺。業餘生活也是非常單調的,除了早上聽聽大隊的有線廣播,就是晚上聽聽毛毛的半導體收音機。開始的時候,蕭蕭和毛毛還會時不時地跑到屋後的小溪邊,席地而坐,唱唱以前學過的歌曲,看看天上的白雲或夜間的星星。到後來也就很少去了,只是蕭蕭還會偶爾的哼上兩句小彥最喜歡彈奏的那首《紅梅贊》。
春天來了。小隊舉行了一次民主選舉,補選一名副隊長,一個叫玉哥的小夥子脫穎而出。玉哥原來只是小隊的一名團支部委員,個頭不高,臉上長着許多青春疙瘩,一雙鳳眼下是一個高高的鼻樑和兩片厚厚的嘴脣。別看玉哥平日裏不大愛講話,遇到女知青更是躲到一旁,他和蕭蕭幾乎沒講過話,但與他處長了就會發現他這人很內秀,除了懂農活,還會做木匠活。偶爾說上一句話,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總能說到點兒上。自從玉哥當上了副隊長,似乎比先前顯得活分了,見着人也喜歡說說話了。有的時候他會來蕭蕭記賬的會計室裏坐坐,和兩位會計談談隊裏的事情。一次,他一進門就坐在蕭蕭寫帳的桌子對面,說自己的右手關節幹活時出毛病了,彎不了,還舉着一根手指頭給屋裏的人看。那天蕭蕭的心情很好,便放下記工本湊上身來,一邊說“讓我看看,”一邊伸手握住玉哥的手指看。隔着那張桌子,玉哥高舉着那根手指頭一動也不敢動,眼睛盯着蕭蕭的小手,臉卻早已紅透了。蕭蕭猛一擡頭,看見玉哥紅布一樣的臉和閃閃發亮的鳳眼,不覺也漲紅了臉,趕忙放下那木頭一樣的手指,低下頭去記賬,倒是旁邊的楊會計和王會計說笑着用話頭岔開了。

以後連着幾個下午,玉哥都要來會計室,有事沒事的坐在那裏,只拿眼睛盯着桌子的一角悶聲不語。蕭蕭再也不敢擡頭搭話了,只是溝着腦袋趴在桌子上記賬,一聲不吭。終於有一天楊會計忍不住笑着對玉哥問道:“副隊長天天來我們會計室,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呀?”玉哥馬上紅了臉,邊說“沒事兒,沒事兒”,邊站起身來蔫蔫地走了。慢慢的,玉哥來的少了,後來就不再來了。
在桃花盛開的日子裏,蕭蕭終於回城探親了。那天說來非常湊巧,她剛一走下長途汽車,遠遠的竟看見小彥在馬路對面匆匆的經過。那熟悉的身影,讓蕭蕭一下子回到了插隊前的日子裏。蕭蕭揚起手想招呼小彥,但一轉念想到自己被太陽曬得黝黑粗糙的臉龐,再低頭看看身上那套補丁摞補丁的洗得發白的舊布衣裳,和手上拎着的裝滿年終隊上發的糧食的布口袋,蕭蕭不禁垂下頭去,默默地轉身離開。回到家裏,媽媽爸爸看着又黑又壯的蕭蕭,自是歡天喜地,吃晚飯時,媽媽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蕭蕭你知道嗎,小彥沒有讀高中,但已經進劇院當演員了。”蕭蕭垂下眼睛,低頭往嘴裏扒着飯菜,含糊地嗯了一聲。在家休息的日子裏,蕭蕭沒有再去小禮堂彈琴。幾天後,蕭蕭告訴媽媽自己是記工員不能在家多呆了,便返回薛莊了。

四
轉眼間進入了火熱的夏季。地裏的麥子熟了,人們在白天割了麥子運到場院上,晚上隊裏便組織勞力加夜班脫粒打場。身強力壯的蕭蕭立即報名參加夜戰。第一天晚上,蕭蕭吃完晚飯便戴上草帽圍上頭巾全副武裝地準備出門,毛毛一邊收拾飯碗,一邊用幽怨的眼神瞥着蕭蕭,蕭蕭躲閃着毛毛的眼神,一邊大聲囑咐道:“晚上睡覺前別忘了把門拴好,別害怕,我就在旁邊的場院裏幹活”,一邊擡腳跨出屋門。當走到門外,站在黑暗的院子裏,蕭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夜間脫粒打場的活計都是由一位被人稱作金叔的男社員領導的。金叔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中等身材,長相很英俊,頭髮黑黑的,皮膚也黑黑的,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兩隻深邃的黑眼睛,說起話來聲音沉低短促。金叔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面對婦女,尤其是對女知青,總是一副冷峻漠然的神情。金叔有兩個兒子,妻子是小隊的婦女隊長,性格爽朗,幹活麻利,是全隊分值最高的女勞力。
夜間打場的活中,最辛苦的活是在脫粒機上把麥子送進機器脫粒,因爲機器一開動便一刻也不停,需要人不停地往機器裏喂麥子,機器的轟鳴震耳欲聾,麥子入機時暴土揚長,只要上機一會兒,人就成了一個土人。一開始金叔只讓蕭蕭和幾個女社員在脫粒機前清理麥秸,碼成麥垛,他卻始終站在脫粒機上忙碌不停。蕭蕭看在眼裏,不覺心裏有些欽佩,便不時地也要求上機脫粒。金叔卻不理她。她不服氣,就瞅個空子一步登上去站在金叔的身邊幹起來。金叔轉頭看看她,也就隨她去了。兩人你一把我一把續着麥稈,漸漸的有了默契,蕭蕭幹得更歡了。半夜裏,打場的人都會安排歇一個“大歇兒”,可以睡上個把小時後再幹。在夜戰的第一天半夜歇歇兒時,蕭蕭剛出了汗,便隨地蜷在麥場邊上把個草帽蓋在腰上,竟睡着了。當被叫醒時,渾身幾乎涼透了。第二天夜間歇歇兒時,旁邊的大嫂趕緊招呼蕭蕭她們幾個女孩到高高的麥垛裏把身子埋起來,果然就不冷了。



這天,蕭蕭土頭土臉地從脫粒機上下來歇歇兒,身邊的金叔突然開口說:“你到場院北邊養雞場值班室去睡吧,到時候我去叫你。”在養雞場幹活的都是女社員,因爲要日夜不間斷地餵食,夜間總會有兩人值班。蕭蕭與那的女社員很熟悉,便聽話地去了,躺在值班室的木板牀上,她很快的就進入了夢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在睡夢中覺得有人輕輕碰了碰她的手,一睜眼是金叔站在牀前望着她,灰暗的燈光下金叔的臉上好像掛着一絲微笑。她努力睜了睜眼,坐起身來。金叔伸出一隻手,低聲說道“外面黑,跟我來。”蕭蕭順從地握着金叔的手跟着金叔向打穀場走去。就這樣一連好幾個晚上,都是金叔來叫醒她,然後她乖乖地跟在金叔身後走過一小片黑黑的窪地,回到燈火通明的打穀場上。
終於,二十多天的夜戰結束了。這二十多天裏,蕭蕭夜裏幹活,白天上午睡覺,下午記工,由於勞累,一下子瘦了十幾斤,可她亮亮的眼睛裏卻多了一些不曾有過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她也說不清楚,只是在後來的日子裏,每當全隊男女社員同在一塊田裏幹活時,也就是能和金叔一塊幹活時,蕭蕭都會很興奮,幹起活來身上輕盈的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幹活的時候她還會忍不住偷偷地用眼睛去找金叔的身影。在人羣裏,金叔又恢復了往日的矜持,蕭蕭幾乎再沒有機會和金叔說句話了,這使她感到有些困惑,有些沮喪。
毛毛髮現了蕭蕭的反常。蕭蕭是個不善於掩飾的人,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每當金叔來電磨房磨面時,蕭蕭都會突然變得魂不守舍。自從夜戰結束後,每次金叔遇到蕭蕭也總是不說話,只是拿一雙黑眼睛定定地看着蕭蕭那手足無措的窘態。有一天,金叔又來磨面,毛毛與他說笑着,甚至提出讓金叔騎車捎她去大隊的小賣部。金叔微笑着答應着,真的就騎着車馱着毛毛去了。蕭蕭望着他們的背影,久久地站在那裏沒有動。

五
秋天以更快的腳步突然臨近了。一天,蕭蕭她們接到命令,所有知青全部返城重新分配工作。幾乎容不得多想,一輛手扶拖拉機就載着蕭蕭、毛毛離開了小隊直奔大隊,一輛大解放又把8個女孩子一古腦地送回了城裏。就在蕭蕭最後一次關上小隊知青宿舍的木門,和毛毛一起坐上手扶拖拉機離開的時候,匆忙中只有楊隊長和喂牲口的大爺兩個人爲她倆送行。望着漸漸模糊的場院,蕭蕭心裏忽然涌上一股酸楚,她的雙眼溼潤了,她感到有些難捨難分,感到在薛莊的日子還沒有呆夠,感到有些寶貴的東西將要失落了,也許再也找不回來了。平日裏她是從來都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落淚的,於是她深深地垂下了雙眼。在薛莊,滿打滿算的蕭蕭只呆了15個月。但就這短短的15個月,卻給蕭蕭留下了一些深深的記憶。
自打返城後,轉眼間三十多年過去了,蕭蕭再也沒有回過薛莊。再也沒有聽到有關三小隊,有關金叔、玉哥、楊隊長的任何音訊。
回城後,蕭蕭被分到一商局所屬的一家大型百貨商場當售貨員。毛毛被分到二商局副食系統的一個幼兒園當保育員。倆人還不時地通個電話聊一聊,彼此到對方的工作單位去看一看。
後來,毛毛邀請蕭蕭到家裏去玩,毛毛家已從過去的一個破敗的小獨院搬進了位於市中心的一家高檔賓館裏。蕭蕭踩着那漆着紅漆的地板,坐在毛毛家那寬大柔軟的席夢思牀上時,心裏忽悠忽悠的。慢慢的她倆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1977年深秋,全國恢復大學聯考,蕭蕭、毛毛都參加了大學聯考,都過了分數線,但蕭蕭分數較低,沒被錄取,毛毛則以優異的成績進了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倆人見面就更加少了。
蕭蕭最後一次應邀去毛毛家玩,毛毛一家已經搬進京城西部的一棟部長級的兩層小洋樓裏了。蕭蕭一走進去,竟一下子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如今,倆人斷絕音訊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在2006年初的一次中學同學的聚會上,蕭蕭突然聽到有個同學講:毛毛好像移居歐洲了,但究竟是哪個國家,無人知道。聚會後蕭蕭回到家打開了電腦,登錄到搜狐網校友欄目中她所在的中學班級的校友會網頁裏,看到了一張37年前毛毛照的黑白照片。蕭蕭望着照片裏的毛毛,留下了一句話:“毛毛,你在哪裏?我很想念你。”

2007年4月10日

一
蕭蕭到郊區農村插隊勞動的那個夏天,她剛剛度過了17歲的生日。
蕭蕭在家裏排行老小。上邊有兩個姐姐。她是家裏老爸老媽以及兩個姐姐都十分疼愛的“老疙瘩”。那時節,“十年浩劫”已進入尾聲,演了半輩子戲的父母經過3年的下放鍛鍊,剛剛從數百里以外的部隊返回京城話劇院,開始恢復拍戲、演戲。大姐8年前進入市體育學院打排球,“文革”中球隊解散了,大姐先是跟着革命派“造反”,後來留校當上了廣播員。二姐國中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家地處城鄉接合部的地毯廠裏織地毯。
偏偏輪到她這個“小三兒”,九年級一畢業就被學校做主,和同班的7名女生一道一股腦地被送到了距離京城百里之遙的房山縣某某公社薛莊大隊第三小隊務農。對於當農民,蕭蕭並沒有想很多,因爲畢業後她一直在家待分配,閒在家裏3個多月沒着沒落兒的,已經感到有些無聊了,所以一聽說要離開父母去廣闊天地獨自闖蕩,蕭蕭甚至還有點兒躍躍欲試的。
媽媽是個思想很正統、性格很矜持的女人,覺得小女兒到農村去鍛鍊鍛鍊,也不是件壞事,於是就積極地爲蕭蕭準備行裝。全家人中最沉悶、最不甘的是爸爸。老爸平日裏是最疼愛蕭蕭的,嘴上雖不講什麼,但小三兒的乖巧、伶俐,猶如一盤下酒的小菜,深得父親的歡心。
可就在臨行的前一天,蕭蕭卻突然感到異常的煩躁,原來她心裏還有一點兒掛牽。就在家待分配的這3個月裏,她無意間走近了一個男孩子——小彥。小彥是媽媽劇院裏一位演員叔叔的兒子,長得高高大大的,白皙的臉上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總是一副迷離的神情。小彥和蕭蕭同歲,也是國中畢業,也在等待分配。一開始還是媽媽給牽的線。一次,媽媽與蕭蕭到劇院辦事情,偶然在院部的大院裏碰到了小彥和他的爸爸,得知小彥正在家中溫習功課,準備托熟人找關係讀高中,但小彥基礎差,自學上感到有些困難。媽媽望着這個高大靦腆的男孩兒,提出可以讓蕭蕭幫助小彥複習功課。小彥的爸爸不禁喜出望外,於是兩個家長一拍即合。從此蕭蕭和小彥便開始天天約着一起在小彥家複習功課。小彥和他爸爸同住在院部大院西邊的宿舍樓裏。大院的南側是一座小禮堂,禮堂裏有一個不大的舞臺,一個樂池,一間很大的練功房,還有幾個化妝間。舞臺前有一架舊鋼琴。過去,蕭蕭的爸爸媽媽和小彥的父親母親經常在小禮堂裏走臺、排戲。“文革”初期,小彥的母親因爲承受不了被點名批判的打擊,自殺了,留下他們父子倆相依爲命。一天,蕭蕭抱着一條很舊的上面有許多地方都磨破了的藍布褲子交給母親,小聲說道:“媽,這是小彥的,您給幫着補補行嗎?”媽媽很注意地看了看蕭蕭,沒說什麼,拿過褲子,補好,洗淨,摺疊整齊,交還給了蕭蕭。
小彥是個很內向的男孩,每次開口說話前總會先紅了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長得很像他死去的母親那樣,非常美。剛開始在一起學習時,都是蕭蕭大着膽子主動說話,主動講解習題。到後來,倆人雖然還是天天一起復習功課,但彼此之間的談話卻越來越少了,每次見面時只是互相望一望,好像就都已經知道了彼此心裏的東西。小彥會彈鋼琴,每天蕭蕭與小彥都是先做一會兒功課,然後就一起到小禮堂去,小彥彈琴給蕭蕭聽,後來小彥也教蕭蕭彈。小彥教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歌劇《江姐》裏的那首《紅梅贊》。每當蕭蕭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小彥彈琴,或者蕭蕭自己先走進小禮堂,一邊彈琴,一邊等待小彥的到來時,總會不知不覺地沉浸在一種虛無飄渺的、但很充實的感覺之中。然而,這種虛幻而充實的感覺卻很快要中斷了。
一想到明天就要去農村插隊了,蕭蕭這天早上起來就覺得心煩意亂,她沒滋沒味地吃完了早飯,嚷了一聲“我去院部找小彥做功課了”,便飛也似的出了門。整整一上午過去了,蕭蕭卻沒有談自己將要去插隊的事。下午,他倆又去了小禮堂彈琴、聽琴。蕭蕭還是沒開口。晚飯後,蕭蕭煩躁得坐立不安,大着膽子對母親說,想去院部小禮堂再最後一次彈彈琴,媽媽還沒開口,爸爸卻丟過來一句:“明天就走了,還彈什麼琴?!怕是去看什麼人吧!”惱羞的蕭蕭漲紅了小臉,緊咬着嘴脣,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牀了。爸爸轉過身去無聲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