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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新源老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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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新源老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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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繁華的伊寧市區後走上車水馬龍的218國道,此時的方向是朝西南。剛開始的十多公里沿線還偶爾可以看到一個個白楊攏護的村莊,但大都是房屋稀稀落落的,凸顯這裏與新疆的其他地方一樣地廣人稀。經過大約100公里的篩選分流,公路上的車子已經變得零零星星。穿過尼勒克縣的養蜂場後,公路迢迢伸向連綿起伏的草場深處。過了黑山頭,車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彎彎曲曲的鞏乃斯河畔草原公路上奔馳,除了一段又一段連綿不絕仿如旋律一般的河流,就是那種天高地闊,長風滌盪,風景如畫。彎彎曲曲的鞏乃斯河,在彎彎曲曲的路徑上日夜流淌。
多少年,多少次,我的心也隨着它彎彎曲曲地繞,彎彎曲曲地流。

約走150公里後到達綠樹環繞的新源縣城。穿過幾乎與伊寧市一樣繁華的城區,然後沿省道316線折向西南走30多公里,即來到中國酒鄉肖爾布拉克(通常所說的三區),著名的國家品牌伊力特曲和上世紀八十年代便聞名的電影《肖爾布拉克》就都誕生在這裏。再向南走50多公里,來到了目前以綠化美化享譽伊犁州的哈拉布拉鄉(即五區,當年處級的新源馬場現在撤銷後就劃歸其管轄)。緊接着,從哈拉布拉鄉往東沿316省道約走半個小時即到達一個叫二小隊的地方,那裏離哈拉布拉鄉政府駐地只有20多公里,地勢平坦,那兒就是明顯區別於現在的老馬場的新馬場場部。在那裏,除了看到嶄新漂亮的3層辦公樓外,沿316省道一溜兒排開去統一的鋪面,裏面做啥生意的都有,店主有漢人,也有維族人和哈族人,還有回族人。新場部的衆多樓層掩映在婆娑的饅頭柳和高大的楊樹榆樹中,人氣商氣的確比老馬場旺多了,整個兒就是一個環境優美商氣飆升的小集鎮。
從新場部繼續沿316省道往東,到達20多公里處,向左也就是向西岔進漫漫草山上一條被汽車馬車碾熟的黃泥小路,約走5公里就到了一個險峻的埡口,山崖頂上暴露着那些因地殼內部運動,產生擠壓而形成的褐紅色的褶皺巖地貌,山坡上,到處都有層層剝離的岩石碎片。從高達數十米的山頂望下去,發源於庫爾德寧林區的莫乎爾河像一條玉藍色的小龍般自北向南騰躍而來,在寸草不長的灰褐色峽谷裏迂迴而行——一般情況下,本來有樹有草纔有水——讓人產生一種面對動畫的幻覺,這也符合這片蒼涼遼遠乾燥突兀的土地的實際,河水都是從遙遠的雪山流下來的,不是由泉水匯流而成的;而從特克斯縣境內流來,自西南向東北蜿蜒流經此地的特克斯河則像另一條玉色的帶子,兩河在恰普其海下游的500多米處嚯然會合,然後靜靜地在峽谷底處流淌,在落差明顯的地方彷彿海市蜃樓般突兀地出現了高高橫跨過河道的幾棟樓房,那就是據說投資1億元建設的鞏留縣龍口電站。電站壩口的流水沿着彎彎繞繞的山谷一直向西流,最終在新源境內流進伊犁河的主源流鞏乃斯河。通往老馬場的羊腸小道則和這條小銀龍般的莫乎爾河時隱時沒地伴行五六公里,小路被幾座高大的草山遮擋後再穿出來,那條小銀龍便不見了,展現在面前的已是一片連綿起伏的草場,通往馬場的泥路就從草原中間揚長穿過,在金色的陽光下,泥路上的泥巴閃耀着黃亮亮的光澤。
沿着這條泥路繼續往西,一路上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被白楊掩映的土坯房子和極少的磚房,還有路邊偶爾飄過的片片油葵地、小麥地、玉米地、大豆地,然後又是連綿起伏的草場。沿着草場那條可以讓車子走得很傾斜很顛簸的泥路,約走30分鐘,就到了一處田野比較廣闊、房屋分佈錯落、白楊榆樹排成一行一行的村落,這兒便是10多年前聞名伊犁甚至全疆的新源馬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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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莫乎爾河灘公路邊起伏的山坡上向北眺望,可以看見一片村落坐落於左右前三個方向都是連綿草山包圍的盆地裏,偶露一角一牆的房子掩映在那些鑽天的白楊,高聳的榆樹,蓬鬆的柳樹,錯落分佈在屋頭屋尾的各類果樹中間,村子便有了一種西北村落纔有的高曠幽靜。除了冬天,在住居區內都能看到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赫然冒出一溜子蒼綠的林帶。尤其是春天,楊樹、榆樹和柳樹的枝葉在湛藍清涼的天空下旺盛地伸展着,充滿了蓬勃的生機,如果下起濛濛細雨,那些繁綠的樹葉便煥發出一種溼漉漉油亮亮的光彩。
這就是新源老馬場,這就是距離伊犁州首府伊寧市大約500多公里的一個偏僻牧區。
進入老馬場之後,遠望的感覺就在眼睛和腦海裏裏消失了,一切還原成抑或顯露出一種飄蕩而來的真實。首先,每間房子周圍的樹木其實都是稀稀疏疏的,顯得清朗而富於村居的氣息。用泥土培成的房子均勻地露出長長的屋椽,上面蓋着厚厚的葦蓆,覆蓋着泥土,當然屋頂上也長出了一些稀稀疏疏的小草。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大院子,大多用土牆圍成,也有少數的用籬笆圍成。有一些人家既有前院,還有個後院,前院一般是菜地,還有果樹,後院也種着果樹,搭着圈棚。沒有後院的人家,圈棚就在院子的兩側,上面鋪的是秋天裏從山上打來的牧草。許多時候,家家戶戶院子裏的蘋果樹、梨樹、杏樹和櫻桃樹都在默默地站着,遙遠的天山長風偶爾吹過來,這院那院便相繼發出一種並不算很響的喧譁。
除了土牆房子,紅磚瓦房甚至樓房也有不少,它們大多穿插間隔在那些土牆院子之間。偶爾從誰家院子裏傳出一段流行歌手的歌聲。所有這些,使老馬場竟然令人意想不到地有了一種小城鎮與偏遠農村交揉的氣息,一種恍恍惚惚虛虛實實的氛圍。但是當你圍繞着它認真地轉上一圈,你會發現它終究是一個偏僻荒涼的昔日的軍用馬場。至於那些點綴在房子之間或疏或密高大挺拔的白楊樹、榆樹和蓬蓬鬆鬆的柳樹,又使這裏具有一種白描畫的風格,反襯出所有這些民居的整潔、清朗和新爽。
每年的春夏秋季節,當夕陽的光芒越過老馬場西面的扎烏爾山投在那一片密密麻麻但卻相當整齊的房子上空時,老馬場的生命氣息達到了最高點,我側耳傾聽,呼叫孩子的聲音夾雜着羊羣歸圈的叫聲此起彼伏,幾戶人家一片詢問的對答,幾個孩子嬉戲喧鬧偶爾發出的大呼小叫,隔壁院子有人洗頭、洗澡、洗衣服撩水的嘩嘩聲,還有誰在山頭河壩傳來的喊叫聲,一下子把老馬場寂靜的一天激活了。我舉目而視,一排排土房、磚房屋頂上漸漸冒出了顏色不一的炊煙,青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濃黃色的,淡藍色的,在晚霞的一片金紅色裏,在那些高峻挺拔縱橫交錯的楊樹榆樹之間,就組成了一幅色彩柔暖的佛寺進香圖。我吸鼻而聞,飯菜的香味出來了,羊肉、大肉、臘肉、雞蛋,泡菜、洋芋、西紅柿、皮芽子,甜味、辣味、香味、酒味,這些味道從各家各戶的廚房飄出,又混合在老馬場的空氣中,辛勞了一天的人們,閒轉悠了一天的人們,還有傍晚打老馬場經過的人們,這時候全都被這種味道喚醒了,慵懶和放鬆的感覺全身心地瀰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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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前,新源老馬場稱得上是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一個輝煌部落。我在這裏用上部落這個詞,並非就是說伊犁的世居民族哈薩克的部落,而是想特別強調一下新源老馬場當年的非同尋常,部落的借用自然是想沾上一點兒草原英雄民族的風格。你如果有興趣和耐心繼續看下去,你就將有機會領略到這種與其他地區和民族截然不同的風格。況且,新源老馬場本身就是與奔馳矯健的伊犁天馬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
現在回過頭去看新源老馬場,自然是一種輝煌的閃回。馬場最初的由來,就像新疆的許多地方一樣,是建立在一些深遠的歷史掌故上的。早在西漢時期,這裏和氣候溫暖土壤肥沃的伊犁河谷一樣,同屬西域強國烏孫的領地,而烏孫人養出的天馬舉世聞名,迄今仍有許多中外專家考究和改良育養伊犁天馬並且樂此不疲。另據老馬場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介紹,在元朝中期這裏還屬於西遷的蒙古族察合臺汗國一部,元朝末期從天山北坡過來的哈薩克黑宰部落打敗了蒙古人,就據有了這個遼闊肥美的草場。明清以來,這裏一直盛產人人欣羨的伊犁良馬。解放軍進疆後,千里邊境線和茫茫戈壁雪山的巡邏迫切需要建立供應軍馬的馬場,這裏因擁有良好的資源稟賦而成爲了全疆最重要的軍馬場之一。20世紀80年代以前,新源馬場尚養有良馬四五百匹。當時的夏牧場便是這裏的大平灘一帶,冬牧場則在100多公里外的阿拉套山和那拉提山下的盆地草原。




一個人對一個地方認作老窩,這其中的親切感和滄桑感一下子就會浮上心頭。
(作者自評)

老馬場許多上了年紀的人們爲我回憶,每年的春夏秋三個季節,數百匹高大健壯的各色駿馬在馬場起伏連綿的大平灘草原上或悠閒地吃草,或靜靜地臥着反芻,很多時候在遼闊的草灘上揚鬃奔馳,它們越過草灘,躍上草山,聲勢浩蕩,在如擂鼓一般蕩人心魄的蹄聲裏,有牧民們尖利的哨聲和嘈雜的馬嘶聲盪漾在草原上空,久久不息。
機械化不僅僅是解放農牧民的一種最有效的生產方式,而且絕對是解放那些數千年來被征戰的騎士們長久壓迫的伊犁天馬的直接途徑。20世紀80年代後,隨着國家對迫切需要重視和支持的戰略大省新疆的關懷,尤其是對駐疆部隊的關懷或者說就是命令,機械化讓包括新源馬場在內的幾個馬場的良馬獲得了徹底的解放,部隊在一般情況下不再需要馬場提供戰馬了。自然,一物的興旺總是伴隨着另一物的衰落的,新源馬場就是後者。那些曾經漫山遍野浩蕩奔馳的良馬隨着分配的分配,拉走的拉走,馬場新場部的搬遷,數年後方圓上千平方公里的馬場草原便空空蕩蕩起來。這種空空蕩蕩是相對於高大善跑的駿馬而言的,在這依然遼闊肥美的馬場草原上,成羣結隊的牛羊仍舊繁衍生息在湛藍的天空和銀亮的白雲雪山之下。至於駿馬,偶爾也是有的,只是大多已成了牧民遊牧的一種交通工具。甚至,連它們作爲交通工具的作用也不再是那麼明顯了,在這個昔日旺盛的高山牧區,牧民們駕駛嶄新的摩托車飛馳着上山下坡拉出一道道黃色的煙帶已成了另一道新鮮的風景。於是,似乎那些良馬大多就成了民族人用來招待重要貴賓的佳餚和冬日裏製作著名的薰馬腸子的一種必需原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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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我的調查,早年鼎盛時期的新源馬場有聚居的住戶215戶1300多人,飼養着可作爲軍馬的良馬500多匹。而現在老馬場的聚居住戶就只剩下95戶約500人了,其中漢族有39戶,哈族30戶,維族15戶,回族11戶。這些住戶中,穩定地在老馬場放牧的有35戶,種地的有43戶,出外做生意的有17戶。還在十年前,我妻子的許多親戚朋友就已舉家搬遷到新馬場或者莫乎爾鄉和哈拉布拉鄉,甚至有的遷到了新源縣城,少數還遷到了州首府伊寧市。現在留在老馬場的,大多是些家境一般或者沒有什麼門路的人家了,再就是些年紀大了哪裏都不想去的人。要說有門路而不想走的,大約還找不出誰來。至於我岳父母一家,大概屬於上面各種原因的綜合。其實我是希望他們遷走的,從願望他們過上舒適豐富的城裏生活出發,我希望他們遷到新源縣城。但是我和妻子又興幸他們沒有搬遷,妻子是因爲懷念過去,而我僅僅因爲它是妻子常年思念的家園,是一個妻子多次講述我夢中無數次出現過的遙遠的牧場。
與過去新源馬場以飼養軍馬爲主不同,現在的老馬場經濟是以畜牧業和種植小麥、油葵、大豆和胡麻等爲主,全場至今有草場5000多畝,共有各種馬匹300多匹,羊30000多頭,有田地6000多畝,每年產小麥2萬噸,種植的經濟作物年產值300多萬元。近年的老馬場作爲一個農耕區域的重要性日漸顯現,2006年,老馬場黨支部經過多方籌資80多萬元,修了一條從鞏乃斯河引水來的10公里長的“幸福渠”,一小隊(場部東面)、二小隊(莫乎爾林場附近)等小隊的萬畝旱田一下子就變成了“致富田”。從產業結構、作物分佈和發展佈局看,老馬場已經結束了作爲一個單純牧場的歷史,漸漸演變成爲一個半耕半牧的當代經濟區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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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11月至次年的5月,居住在老馬場的人們每天起牀後,推開門窗都可以看見對面白雪皚皚的天山雪峯。遠望天山如此之近,使我一度認爲最多隻需走10分鐘的路程,即可到達純潔高遠的冰峯腳下。但是伊犁與內地不同,因爲空氣中幾乎沒有塵埃污染,眼睛便可以看得很遠,眼前景物的視距與真實距離相差很大,往往看到的那些雪山好像只需要走10來分鐘就可以到達,實際上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比如說老馬場左側的那座扎烏爾山,有一回我從後山草原起步,足足用了半個小時才走到山腳下,如果想要爬上山腰賞雪還要走半天呢。岳母曾經跟我說起,她們剛來新疆時也和我一樣有過這種錯覺,那山、那草原、那樹林,明明看上去只有半個鐘頭的路程,明明看着前面不遠就到了,但是爲什麼走了一天還沒到達,有人走着走着就哭了:這是什麼地方啊,有鬼迷的吧?他們哪裏知道,這就是天山啊,純淨而聖潔的山。
這裏的自然界是一個高級調色盤,一年四季的色彩層次總是被調配得非常分明。冬天,在粉妝玉砌的原野上,爆炸式的楊樹枝條舉着銀劍伸向高寒的天空,榆樹的枝條散漫地撐起一掛一掛的冰凌,原野邊緣或者河灘邊的紅柳依然纖巧鮮豔,使得冬日裏的馬場顯露着一種淡雅而又豐富的底蘊。到了春天,整個馬場都是又鮮又亮又潤的底色,滿山滿坡散發着草香花香的誘人氣息。及至夏天,那綠便是成熟得非常豐腴的少婦,她已經換下了春天那套鵝黃嫩綠的時裝,代之以一派濃烈鮮豔生命氣息極度逼人的雍容。到了夏末秋初,那種綠就是綠,黃就是黃了,對比十分明晰,絕不拖泥帶水,絕不拉拉扯扯,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不像南方,在許多時候常常綠得一塌糊塗,分不出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也分不出春夏秋冬。等到涼氣森然的深秋到來,那些高峻挺拔黃金一樣的楊樹,那些霞彩一樣紅豔的紅柳,那些已經泛起亮金色的野蘋果樹,都在一株株、一叢叢、一片片、一團團佈滿河邊直至更遠的山地,整個視野呈現出一種成熟而清朗的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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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場部國小教學樓旁邊長滿了艾草蒿草,樓內的水泥空地旁也長滿了艾草蒿草,離此十多米遠的曬坪也被四面長起的艾蒿圍擁着。學校和曬坪的後面便是一條兩米多寬的水渠,中間也是一片艾蒿的荒涼。
說是國小,其實早就沒幾個學生在這兒讀書了,國小也就是一間不完全國小,一層的教學樓三個教室,一到三年級,一個年級一個教室,五個女老師看護着二十來個孩子。想想十多年前,剛剛高中畢業的妻子曾在這兒當過一年的代課老師,我岳母也在這兒當過十多年的語文老師直到退休,那時候的國小有學生多達五個年級將近300人。現在大多數機靈點的住戶都已搬遷到位於三隊的新馬場,也有聰明的遷到了縣城,還有更具眼光的遷到了州府伊寧市。老馬場的人口越來越少了,全場十來個到了該讀國小四年級的孩子都去了臨近的鞏留縣莫乎爾鄉,剩下些太小的孩子就暫時在這兒呆着,三年之後還是要過到莫乎爾鄉那邊的。好幾次,我經過旁邊時聽到了女老師並不怎麼準確的歌聲,還有孩子們的參差不齊的跟隨聲。
不上課的時候,我看見各個棄置的教室裏模模糊糊的光線下,排列着些並不怎麼整齊的桌凳,它們像農村裏一些頗有智力但卻得不到正式輔導提高的學生,像旁邊山野上朝氣蓬勃的植物,就那樣順其自然地分佈着,無人干擾,寂寞而又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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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到老馬場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有好幾次,我故意拿了幾個饃饃來到莫乎爾河邊的鐵索木板橋旁,找了一個有一片偶李樹遮擋的河漫灘坐下,我一邊啃着饃饃,一邊目光穿過蓬蓬鬆鬆的枝葉,想看看一天之中究竟還有多少人進出這個老馬場,結果從早上8點多到傍晚21點多,我纔看到3個不屬於老馬場的外人,其中一個還是從莫乎爾鄉那邊過來的菜販子。出去的人卻不少,那天有9個年輕人騎着摩托車過橋,還有3個老頭、4箇中年婦女走路過橋,騎摩托車的人大都二十來分鐘就回來了,我猜他們是去5公里外的莫乎爾鄉買些日常用品,再遠到達的地方也不會超過30多公里外的哈拉布拉鄉。走路的十有八九是去莫乎爾鄉,當他們再一次出現在橋上的時候已是下午19點多了。我另外兩天的觀察也與第一天差不多。當然,我在這幾天的觀察不是絕對具有代表性的,哪一天也許會有更多的人進馬場,也許會有更多的人出門,也許還會有一些人出遠門。但是不管咋樣,我都知道不會有太多的人進來,你想想看,一個被丟棄掉的軍馬場,一個被新馬場拋棄掉的老馬場,又是處於這麼偏僻的地方,那麼多的人來這裏幹啥,又能幹啥。




一個人對一個地方認作老窩,這其中的親切感和滄桑感一下子就會浮上心頭。
(作者自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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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第一次回到新源老馬場住居是在2003年的初春,冬末春初的老馬場上空時不時有一場雨夾雪飄落。回到的第二天上午,在零零星星的雪花下,我和妻子在院子裏散步,其實我是在陪同妻子東瞄西看院子裏那些她曾經熟悉的花花樹樹,卻一下子看到了院子東南角那棵長得已有小碗粗的梨樹,妻子說那就是她去杭州讀書那年親手種下的。梨樹的枝條不是很蓬鬆,在周圍那些長得高大飽滿的蘋果樹、桃樹的映襯下,甚至顯得有點單薄。儘管如此,那些枝條已經花花點點地開出小花,本來梨樹只有一棵,可是在這些星星點點飄舞的雪花襯托下,樹和樹的周邊顯得更加雪白明亮,甚至有了一種“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遼闊景象。
記得還在我和妻子結婚後的第二年,也就是1998年的春天,光旭從伊犁打來電話跟他姐姐說,姐你當年種在院子裏的那棵梨樹現在又開花了。然後又說,姐姐你真不該在去杭州讀書那年種下一棵梨樹,那年你一走,如今已快10年不回家鄉了,真是種了梨樹就離開了家鄉啊。
光旭的話很明顯帶有一種宿命的歸納。我們在很多時候確實也比較講究這個。生活給了我們太多的偶然,讓我們解釋不清,拒絕不得,於是我們只好把它叫做命運。一棵梨樹可以昭示一個人的生命軌跡,這無論如何都讓人覺着玄乎,但又不得不承認它有着某種預言式的暗示。其實一棵樹能夠決定我們什麼呢?能夠決定我們的命運嗎?種下一棵樹我們就會常常想念它嗎?那年妻子向我轉述光旭說的話後,也說過她很想馬上就回去看看。都快10年了,真想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開花了。妻子躺在我們那張大牀上,枕着雙手看着雪白的帳頂說。
妻子說的雖然是一棵梨樹,但我從她言語間聽出的卻全是對遙遠老家的思念。梨樹是種在院子裏的,自然它是附屬於老家的一件家產或者說財物。這麼說來,思念一棵梨樹的的確確就是思念那個遙遠的老家了。
光旭說,這棵梨樹每年開的花不算少,但是結的果不多,也就是十來個果吧,甜裏帶酸的,大家都不愛吃。我想,從來只聽說新疆的土地長出來的果都是甜的,沒想這果這麼奇怪,甜裏帶酸,莫不是也是我們一種生活的隱喻?
那天,我讓妻子站在當年她親手種下的那棵梨樹旁,爲她照了一張相,我想這應該是意味深長的。光旭不是說種了梨樹就會離開家鄉嗎,但是現在你看,遊子又回到這棵梨樹身旁了——我們打破了這種宿命的歸納。
岳母走過來,指着長在梨樹旁邊的一叢叢綠色葉子說,我這裏種有當歸呢,都長這麼高了。我一下子彷彿得到了誰的點悟,拍了兩下巴掌說:“真巧啊,當年種下梨樹,今日得遇當歸,這就是天意!”站在一旁的岳母、岳父、妻子和光旭都會心地笑起來。
這時,我看到主屋右邊一間放置雜物的舊房子裏一下子“撲棱棱”地飛出許多鴿子,升上蔚藍的天空後在清涼的空氣中飛來飛去,漸漸地又下降到白楊樹梢的高度,好像是在歡迎我們從遠方歸來。妻子興奮地跑過去,邊跑邊叫起來,還有這麼多鴿子呀!是不是當年我養過的那一羣?兩位老人說,可不是,就算不是全部,起碼也有一小部分吧,鴿子下的蛋我們都不想吃,鴿子便越孵越多,都快要擠破房子了。妻子告訴我,當年她還在這裏時,房子裏就養了許多鴿子,想不到10年後竟然還有這麼多鴿子來居住,興許裏面就有當年的老鴿子呢。我說,鴿子認家哩,它們的後代當然也認家。岳母說,你們要是想吃鴿子肉,我叫你爸爸每天殺兩隻。我們都搖頭,說不吃,捨不得吃。10年了,難爲它們不嫌棄這個貧窮破舊的老家,你看它們現在見到我們還叫得挺歡哩!
我擡頭仰望院子上空,鴿子們快活地飛翔在瓦藍的天幕下,有時候它們又在屋頂上某一處泊下來,一邊“咕咕”地叫,一邊很穩健地走着,腦袋靈巧地左右擺動瞅着;一會兒集中了五六隻拍着翅膀飛起,越過院子圍牆,飛到了曠野外。幾分鐘後,他們又一羣回來了,把尾巴展成扇形,飛機着陸一樣落在了老房子的屋頂上,又開始了它們那種溫馨的“嘰嘰咕咕”。岳母說,它們這是在舉行歡迎儀式呢,歡迎你們回家。

那夜,我躺在牀上,心裏是一片思緒。身旁的妻子睡得挺香。10年思鄉夢,今朝一夜圓,也許她真的很累了,也終於如願了,所以現在回到了她10年前住居過的老房子,睡得很香甜。而我,作爲第一次走進西域走進伊犁的口內人,幾乎整整一夜無眠。
自此每年都要回來一趟這個偏僻遙遠的老地方,這個被降格廢置的昔日軍用老馬場。有的年份趕上空閒多就回過兩次,或者碰巧到西北一些省區出差,就可以順便再遛一圈伊犁。而每次回到老馬場,從下車之後走那條房子後面的水渠開始,我就伸頭望向東邊,在七八院房子後面,在兩三棵白楊樹下,那兒就是我熟悉的一個家。每次,我因爲激動,因爲着迷,因爲手裏拖着一個沉重的大皮箱,走路時那雙大頭皮鞋常常踢到了渠邊上的石子,一個踉蹌又擡頭趕路,可眼睛不會離開兩三百米外的那個白楊掩映的家。其實腳下雖然還是坑坑窪窪的路,但我就是閉上眼睛也不會走錯。每次回來,心裏只在想,終於到家了。和妻子女兒一起回來的時候,我就會對落在後面滿臉稀奇東張西望的小伊麗說,快點跟上,又回到你和媽媽曾經住過的老窩了。說完就想,其實這兒也是我的老窩呢,一個年年都會掛念都會回來的老窩。一個人對一個地方認作老窩,這其中的親切感和滄桑感一下子就會浮上心頭。



一個人對一個地方認作老窩,這其中的親切感和滄桑感一下子就會浮上心頭。
(作者自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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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繁華的伊寧市區後走上車水馬龍的218國道,此時的方向是朝西南。剛開始的十多公里沿線還偶爾可以看到一個個白楊攏護的村莊,但大都是房屋稀稀落落的,凸顯這裏與新疆的其他地方一樣地廣人稀。經過大約100公里的篩選分流,公路上的車子已經變得零零星星。穿過尼勒克縣的養蜂場後,公路迢迢伸向連綿起伏的草場深處。過了黑山頭,車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彎彎曲曲的鞏乃斯河畔草原公路上奔馳,除了一段又一段連綿不絕仿如旋律一般的河流,就是那種天高地闊,長風滌盪,風景如畫。彎彎曲曲的鞏乃斯河,在彎彎曲曲的路徑上日夜流淌。
多少年,多少次,我的心也隨着它彎彎曲曲地繞,彎彎曲曲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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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走150公里後到達綠樹環繞的新源縣城。穿過幾乎與伊寧市一樣繁華的城區,然後沿省道316線折向西南走30多公里,即來到中國酒鄉肖爾布拉克(通常所說的三區),著名的國家品牌伊力特曲和上世紀八十年代便聞名的電影《肖爾布拉克》就都誕生在這裏。再向南走50多公里,來到了目前以綠化美化享譽伊犁州的哈拉布拉鄉(即五區,當年處級的新源馬場現在撤銷後就劃歸其管轄)。緊接着,從哈拉布拉鄉往東沿316省道約走半個小時即到達一個叫二小隊的地方,那裏離哈拉布拉鄉政府駐地只有20多公里,地勢平坦,那兒就是明顯區別於現在的老馬場的新馬場場部。在那裏,除了看到嶄新漂亮的3層辦公樓外,沿316省道一溜兒排開去統一的鋪面,裏面做啥生意的都有,店主有漢人,也有維族人和哈族人,還有回族人。新場部的衆多樓層掩映在婆娑的饅頭柳和高大的楊樹榆樹中,人氣商氣的確比老馬場旺多了,整個兒就是一個環境優美商氣飆升的小集鎮。
從新場部繼續沿316省道往東,到達20多公里處,向左也就是向西岔進漫漫草山上一條被汽車馬車碾熟的黃泥小路,約走5公里就到了一個險峻的埡口,山崖頂上暴露着那些因地殼內部運動,產生擠壓而形成的褐紅色的褶皺巖地貌,山坡上,到處都有層層剝離的岩石碎片。從高達數十米的山頂望下去,發源於庫爾德寧林區的莫乎爾河像一條玉藍色的小龍般自北向南騰躍而來,在寸草不長的灰褐色峽谷裏迂迴而行——一般情況下,本來有樹有草纔有水——讓人產生一種面對動畫的幻覺,這也符合這片蒼涼遼遠乾燥突兀的土地的實際,河水都是從遙遠的雪山流下來的,不是由泉水匯流而成的;而從特克斯縣境內流來,自西南向東北蜿蜒流經此地的特克斯河則像另一條玉色的帶子,兩河在恰普其海下游的500多米處嚯然會合,然後靜靜地在峽谷底處流淌,在落差明顯的地方彷彿海市蜃樓般突兀地出現了高高橫跨過河道的幾棟樓房,那就是據說投資1億元建設的鞏留縣龍口電站。電站壩口的流水沿着彎彎繞繞的山谷一直向西流,最終在新源境內流進伊犁河的主源流鞏乃斯河。通往老馬場的羊腸小道則和這條小銀龍般的莫乎爾河時隱時沒地伴行五六公里,小路被幾座高大的草山遮擋後再穿出來,那條小銀龍便不見了,展現在面前的已是一片連綿起伏的草場,通往馬場的泥路就從草原中間揚長穿過,在金色的陽光下,泥路上的泥巴閃耀着黃亮亮的光澤。
沿着這條泥路繼續往西,一路上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被白楊掩映的土坯房子和極少的磚房,還有路邊偶爾飄過的片片油葵地、小麥地、玉米地、大豆地,然後又是連綿起伏的草場。沿着草場那條可以讓車子走得很傾斜很顛簸的泥路,約走30分鐘,就到了一處田野比較廣闊、房屋分佈錯落、白楊榆樹排成一行一行的村落,這兒便是10多年前聞名伊犁甚至全疆的新源馬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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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莫乎爾河灘公路邊起伏的山坡上向北眺望,可以看見一片村落坐落於左右前三個方向都是連綿草山包圍的盆地裏,偶露一角一牆的房子掩映在那些鑽天的白楊,高聳的榆樹,蓬鬆的柳樹,錯落分佈在屋頭屋尾的各類果樹中間,村子便有了一種西北村落纔有的高曠幽靜。除了冬天,在住居區內都能看到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赫然冒出一溜子蒼綠的林帶。尤其是春天,楊樹、榆樹和柳樹的枝葉在湛藍清涼的天空下旺盛地伸展着,充滿了蓬勃的生機,如果下起濛濛細雨,那些繁綠的樹葉便煥發出一種溼漉漉油亮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