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我們部隊奔赴老山、者陰山前線，參加自衛還擊作戰。在那塊灼人的紅土地上，在那連綿不斷的哀牢山中，留下了我們的激情，憤慨，自豪，還有淚水。
由於連續作戰，我們連有八位老兵已經超期服役，與我們共同堅守在高地上。可是當退役的命令下來時，他們卻異口同聲地說：“等打完仗，我們再下去！”前沿陣地，生死只在瞬間，可是戰友們爲了祖國的領土和尊嚴，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對挑釁的敵人給了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打擊。首長不得不又下了一次命令：凌晨四點以前必須撤下陣地。這些臨危不懼英勇頑強的老兵，此刻都蔫了，軍人應以服從命令爲天職。他們沒有再爭執，撲撣幾下身上炮火濺起的塵土，默默地各自去整理行囊。還有短短的幾個小時，他們就要告別浴血奮戰過的戰場，告別朝夕相處同生共死的戰友，告別終生難忘的軍旅生活……
由於地處前沿，歡送老兵不能開聯歡會，不能會餐以酒送行，不能敲鑼打鼓鳴放鞭炮，不能在高地留影，這就意味着我們的八位戰友只能在漆黑的夜色中默無聲息地離去，這對老兵的心理是怎樣的影響呢？戰爭，就是這樣殘酷！司務長考慮得周到，破例給每位老兵發了一聽罐頭，這是爲前線特製的軍需給養，也算是留個紀念吧。以往的日子，這一聽罐頭算是高地上的美味食品了，大家都捨不得吃。可是現在，老兵們拿在手裏看了看，卻又整整齊齊地擺回到原位：“還是留在陣地上吧。”他們知道：在給養運不上來的時候，八聽罐頭至少能解決二十個戰友一天的問題。他們獨自開了一個小會，要替換哨兵站崗，連長說：你們在陣地上的一切任務都已經完成了，現在就是休息，等待撤出。但是他們執意堅持：“這是祖國的南大門，面對着敵人站崗，纔是真真正正的站崗，對我們來說，一生中也只有這一次，就讓我們爲祖國站最後一班崗吧！”連長被感動了，哨兵被感動了，我們都被感動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唱起了戰地自編的那首歌“戍守邊關，是軍人的心願，寸土不丟，爲祖國的尊嚴，犧牲我一個，換得十億盡歡顏……”夜色中，高亢的歌聲響徹高地，在山谷間久久迴盪。
凌晨三點，全連戰士準時列隊，隨着連長的一聲命令“準備出發”，八位退役戰友肩背行囊整齊地走出帳篷，依次在連長面前立正，由連長爲其摘下領章和帽徽，這標誌着一個軍人正式退出現役。老兵向連長行禮致敬，之後走向隊列，與戰友們一一握手。凌晨的夜空格外靜謐，羣山也格外肅穆，我們的心情也無比激動。我們是戰友，我們是生死兄弟，只有一起經歷過血與火的洗禮，生與死的考驗，才能真正懂得“生死兄弟”一詞的含義。
“本應該完成任務後，咱們一起回去喝慶功酒的……”老兵這樣說，讓我們一時無法應答，我們只好互敬軍禮，兩手緊握。
“一路順風啊！”各自的眼眶都溼潤了。
“再打幾個漂亮仗，我們在家鄉等待着你們凱旋！”我們點着頭，淚水在臉頰上滑落下來。
“回到地方以後，找個好工作！”我們勸慰他們。
“已經無所謂，從這個硝煙瀰漫的戰場上走出去的戰士，就是回家種地，一輩子都會爲此自豪的……”我們的淚水完全遮蔽視線，看不清那一張張剛毅的臉。
“……”
老兵們蹬上卡車，又“唰”地向我們敬禮。
我們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個軍禮。
“戰友們，再見了——”
“再見了，戰友們——”
在茫茫的夜色中，卡車載着我們的戰友，駛出大山的深處……
※本文作者：鄉間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