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4年大學聯考之前，挫折與失敗很少眷顧我的生活，正因爲如此，獨霸一方的命運之神彷彿有意捉弄考驗我，在衆人一片扼腕嘆息中，不用再懷疑，我的的確確是榜上無名了。我像四面楚歌的殘兵敗將，悽風冷雨中，兩眼淚光悽迷，埋頭蜷縮在別人不易察覺的地方。
父親一陣比一陣頻繁急促的咳嗽聲，像睛空裏的驚雷一樣，躲閃不及呼嘯着灌進漲痛的耳鼓；母親沒日沒夜的埋怨，像軋草的機器，不知疲倦地機械運轉；鄰居們針刺般的目光，足可將我刺得遍體鱗傷；好友們善意的指責，像無數條光溜溜的冰涼的小青蛇吐着芯子在我敏感的體內遊走竄行，噬咬我最後一線殘存的希望。同學們陸續接到了入學通知書，他們樂不可支，馬蹄輕疾踏上求學的征程。衣錦返鄉的榮耀與我擦肩而過，儘管淚腺壅塞，淚水枯竭。踏進大學校門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不爭的事實卻在我面前毫不客氣地阻起一面高不可攀的壁壘，我無法攀登，無法逾越。
父親長年臥牀不起，母親一人勞碌操持家務，伺弄幾畝溥田，身下還有年幼的弟妹。對知識的需求，他們更像嗷嗷待哺的嬰兒一樣如飢似渴。我不能再給家裏增加負擔了，儘管這個負擔是合情合理。我有意選擇一個落葉知秋的寒夜，在簡單的行囊裏偷偷藏好自修的書本，內心潸然淚下，臉上卻強作歡顏，告別親人和家鄉，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打工之路。
獨身一人飄向外省，沒有親切的面孔，沒有熟悉的口音，沒有關愛的目光，有的只是無計於事的眼淚。爲了生計，我違心做過誇大療效的藥品推銷員，做過沿街叫賣騙人的小商販，做過低三下四落魄的鐘點工，都因思想單純，閱歷乏淺，經驗不豐富等原因，以一敗塗地而告終。無休無止的眼淚把心中美好的希望沖刷得七零八落，不留一絲痕跡。我擔心我的眼睛被這鹹鹹的，澀澀的液體不分晝夜地浸泡腫漲，會不會有一天要泡得發黴了？
捏着包裏僅有的十幾元錢，我硬撐着臉皮找到多年不來往的老鄉，他熱心地介紹我到一家飯店打工。低廉的月薪雖然和預期的底線相差懸殊，但是我還是願意留下來。理由是飯店免費提供住宿，吃飯，還可以擠出閒暇時間挑燈夜讀，爲下一年的大學聯考做準備。老闆娘是個典型的肥胖一族，除了那又大又薄的嘴脣略顯瘦削外，渾身上下的贅肉堆徹成一個名副其實的麪包形狀。老闆娘對我還算和善，友好，她看我年齡小，腿腳靈活，吩咐我當服務員。說是服務員，其實就是雜工，什麼髒活，累活都得做，幫廚房切菜，涮碗，拖地……我全部兜攬。不是我天性熱愛勞動，而是我此時迫切需要這份動盪後來之不易的工作。
每當夜深人靜時，我就想家。想聽父親那氣弱聲嘶帶顫音的咳嗽聲，想聽母親那無休無止的絮語，想與頑皮的弟妹嬉戲。現在孑然一身，彷彿茫茫大海中一隻飄遊的孤舟，無依無靠，不知何時靠岸？想到這，不爭氣的眼淚又毫無阻攔地流出來。
果斷地抹去溫熱的淚水，我繼續馬不停蹄，跑前跑後。老闆娘是個錙銖必較的女人，就連爲客人提供的牙籤她都要算計，暗中從每個單獨的包裝裏抽出幾根，放在一邊留給其他的客人用。
一天晚上，店裏來了一個青年人，衣冠楚楚的着裝與鬼頭鬼腦的神態極不相稱。他坐在位置上，搖頭晃腦觀望一番，不懷好意地覷眼看我，曖昧的神色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莊重地迎着他的目光，天真地想把他逼視得無地自容，也許是更清純的目光反倒激起他的無賴本性。他更加肆無忌憚，鼓圓眼睛，貪婪地盯着我。趁上菜的時候，他順勢捏了我冷汗淋漓的手背一下，立刻覺得手背上像被萬隻毒蜂蜇了似的，我急忙抽回手，雙手抱緊肩膀，像風中的一片樹葉，全身觳觫，前所未有的驚恐！他更加狂妄地皮笑肉不笑，奸邪的眉眼，忍無可忍，感覺像吃了無數只蒼蠅，令人作嘔。我捂着臉，哭着跑進一簾之隔的廚房，滂沱的眼淚連同寒冷的黑夜一起淹沒。廚師比我年長几歲，他看到我慌里慌張的樣子，心知肚明，圓滑世故地訕笑說，這年頭，客人這樣，很正常，何必大驚小怪？眼淚值錢，最能打動人心，漂亮女孩大抵這樣！聽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譏諷的話語，我想起最要好的女同學，失學那天哭着去了南方打工，一年光景，榮歸故里。不明真相的鄉親們嘖嘖稱讚，風光的身後則吸引更多同齡人豔羨的目光。外表流光溢彩，背地裏又有誰知道她的悽楚與苦衷呢？她毫不隱晦地對我說：“無數次失敗以後，我覺得命運不公平，別人憑什麼比我們活得滋潤？我沒有本事立足社會，只有充分利用自身資源。”看到她心甘情願地墮落，還得意洋洋炫耀，我當時還和她據理力爭：“作爲一個有七情六慾的自然人，要在光怪陸離的社會中堅守崇高的信仰，遭逢挫折和失敗不算什麼，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怨天尤人，不要憤憤不平，要以朝氣蓬勃的姿態迎接挫折的不期而至，以堅強不屈的意志接受失敗的磨練……”沒有等我說完，她優雅地吸着煙，不耐煩地走遠了。她如此自暴自棄，令我遺憾，心痛，警醒。人性最悲哀的致命的弱點是明明踏上一條荒唐的不歸路，還在豐幹饒舌，樹立豐碑。現在到了我抉擇的時候，我越發堅定自己恆久的信仰：沒有一種不通過挫折，失敗和奮鬥就可以征服的命運，我要向命運挑戰，不再相信眼淚！
他囂張地叫嚷：“再來幾瓶啤酒。”我氣淡神定地擦擦眼淚，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正氣凜然地走到他身邊。他還在喊：“服務員，把啤酒給我啓開。”因爲啤酒是中獎的那種，打開瓶蓋後一枚亮晶晶的硬幣滾落在杯盤狼藉的桌面。他用手彈了彈，挑釁地說：“你幫我喝一杯，這硬幣就歸你了。”我面帶微笑，不失禮節，不緊不慢地說：“店裏有規矩，不能隨意要客人的東西。”他不依不撓，把啤酒自顧舉到我的鼻子底下，我甚至掃到了他瞳孔裏赤裸裸的淫蕩。我緊張得心要蹦出嗓子眼，使勁地嚥了一口唾沫，極力控制惶恐的情緒，硬是把驚慌壓到最深處。我仍舊帶面微笑：“我不會喝酒。”不溫不慍地把酒杯用手穩穩地按了下去。他噴着酒氣，站立不住，手一抖，一杯淡黃色的啤酒撒在桌子上，像渾濁的淚河。他成心找茬大呼小叫：“你這是什麼態度？老闆娘，這個服務員太差勁了！”老闆娘從裏間笨拙地扭着腰身，不敢怠慢，討好地說：“對不起，是我們不對。”我剛要開口辯解，老闆娘息事寧人：“來，給客人賠禮。”原本熱鬧的店內鴉雀無聲，沉寂，死一樣的沉寂！幾束心懷鬼胎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我臉上。我望着牆壁上張貼“顧客就是上帝”的條幅，像一條無形的符咒，箍在頭上。我知道這份工作對我至關重要，也明白與客人吵架後不可挽回的嚴重後果，但是尊嚴不容褻瀆！面對他們的淫威，我不但沒有妥協，反而勇敢地高昂頭顱，不卑不亢，聲調平緩，卻是不容商榷的斷然口氣：“我沒有錯，是他自己弄灑的。”明朗的態度，迫使狡辯的男人語氣萎弱。老闆娘見我態度絲毫沒有暖和的餘地，一邊連推帶搡地瞪我幾眼，一邊惡聲惡氣地威脅說：“這個月別想拿到一分錢！“然後像變色龍一樣換了一副嘴臉，咧開又大又薄的嘴，嬉皮笑臉地賠着客人喝灑，順手牽羊把硬幣攥在手裏。
我擦去臉上的汗水，輕快地哼着歌曲，在老闆娘死魚般的白眼注視下，手腳麻利捲起鋪蓋和書本，毫不遲疑地邁開大步轉身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這以後的一年內，我轉戰南北，再苦再難，也不會無緣無故的流淚，相反，自信和微笑時常洋溢在臉上。我一邊打工，一邊複習，終於在落榜的第二年，步入朝思暮想的大學校門。接到通知書的那一刻，我流淚了。
在2004年大學聯考之前，挫折與失敗很少眷顧我的生活，正因爲如此，獨霸一方的命運之神彷彿有意捉弄考驗我，在衆人一片扼腕嘆息中，不用再懷疑，我的的確確是榜上無名了。我像四面楚歌的殘兵敗將，悽風冷雨中，兩眼淚光悽迷，埋頭蜷縮在別人不易察覺的地方。
父親一陣比一陣頻繁急促的咳嗽聲，像睛空裏的驚雷一樣，躲閃不及呼嘯着灌進漲痛的耳鼓；母親沒日沒夜的埋怨，像軋草的機器，不知疲倦地機械運轉；鄰居們針刺般的目光，足可將我刺得遍體鱗傷；好友們善意的指責，像無數條光溜溜的冰涼的小青蛇吐着芯子在我敏感的體內遊走竄行，噬咬我最後一線殘存的希望。同學們陸續接到了入學通知書，他們樂不可支，馬蹄輕疾踏上求學的征程。衣錦返鄉的榮耀與我擦肩而過，儘管淚腺壅塞，淚水枯竭。踏進大學校門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不爭的事實卻在我面前毫不客氣地阻起一面高不可攀的壁壘，我無法攀登，無法逾越。
父親長年臥牀不起，母親一人勞碌操持家務，伺弄幾畝溥田，身下還有年幼的弟妹。對知識的需求，他們更像嗷嗷待哺的嬰兒一樣如飢似渴。我不能再給家裏增加負擔了，儘管這個負擔是合情合理。我有意選擇一個落葉知秋的寒夜，在簡單的行囊裏偷偷藏好自修的書本，內心潸然淚下，臉上卻強作歡顏，告別親人和家鄉，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打工之路。
獨身一人飄向外省，沒有親切的面孔，沒有熟悉的口音，沒有關愛的目光，有的只是無計於事的眼淚。爲了生計，我違心做過誇大療效的藥品推銷員，做過沿街叫賣騙人的小商販，做過低三下四落魄的鐘點工，都因思想單純，閱歷乏淺，經驗不豐富等原因，以一敗塗地而告終。無休無止的眼淚把心中美好的希望沖刷得七零八落，不留一絲痕跡。我擔心我的眼睛被這鹹鹹的，澀澀的液體不分晝夜地浸泡腫漲，會不會有一天要泡得發黴了？
捏着包裏僅有的十幾元錢，我硬撐着臉皮找到多年不來往的老鄉，他熱心地介紹我到一家飯店打工。低廉的月薪雖然和預期的底線相差懸殊，但是我還是願意留下來。理由是飯店免費提供住宿，吃飯，還可以擠出閒暇時間挑燈夜讀，爲下一年的大學聯考做準備。老闆娘是個典型的肥胖一族，除了那又大又薄的嘴脣略顯瘦削外，渾身上下的贅肉堆徹成一個名副其實的麪包形狀。老闆娘對我還算和善，友好，她看我年齡小，腿腳靈活，吩咐我當服務員。說是服務員，其實就是雜工，什麼髒活，累活都得做，幫廚房切菜，涮碗，拖地……我全部兜攬。不是我天性熱愛勞動，而是我此時迫切需要這份動盪後來之不易的工作。
每當夜深人靜時，我就想家。想聽父親那氣弱聲嘶帶顫音的咳嗽聲，想聽母親那無休無止的絮語，想與頑皮的弟妹嬉戲。現在孑然一身，彷彿茫茫大海中一隻飄遊的孤舟，無依無靠，不知何時靠岸？想到這，不爭氣的眼淚又毫無阻攔地流出來。
果斷地抹去溫熱的淚水，我繼續馬不停蹄，跑前跑後。老闆娘是個錙銖必較的女人，就連爲客人提供的牙籤她都要算計，暗中從每個單獨的包裝裏抽出幾根，放在一邊留給其他的客人用。
一天晚上，店裏來了一個青年人，衣冠楚楚的着裝與鬼頭鬼腦的神態極不相稱。他坐在位置上，搖頭晃腦觀望一番，不懷好意地覷眼看我，曖昧的神色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莊重地迎着他的目光，天真地想把他逼視得無地自容，也許是更清純的目光反倒激起他的無賴本性。他更加肆無忌憚，鼓圓眼睛，貪婪地盯着我。趁上菜的時候，他順勢捏了我冷汗淋漓的手背一下，立刻覺得手背上像被萬隻毒蜂蜇了似的，我急忙抽回手，雙手抱緊肩膀，像風中的一片樹葉，全身觳觫，前所未有的驚恐！他更加狂妄地皮笑肉不笑，奸邪的眉眼，忍無可忍，感覺像吃了無數只蒼蠅，令人作嘔。我捂着臉，哭着跑進一簾之隔的廚房，滂沱的眼淚連同寒冷的黑夜一起淹沒。廚師比我年長几歲，他看到我慌里慌張的樣子，心知肚明，圓滑世故地訕笑說，這年頭，客人這樣，很正常，何必大驚小怪？眼淚值錢，最能打動人心，漂亮女孩大抵這樣！聽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譏諷的話語，我想起最要好的女同學，失學那天哭着去了南方打工，一年光景，榮歸故里。不明真相的鄉親們嘖嘖稱讚，風光的身後則吸引更多同齡人豔羨的目光。外表流光溢彩，背地裏又有誰知道她的悽楚與苦衷呢？她毫不隱晦地對我說：“無數次失敗以後，我覺得命運不公平，別人憑什麼比我們活得滋潤？我沒有本事立足社會，只有充分利用自身資源。”看到她心甘情願地墮落，還得意洋洋炫耀，我當時還和她據理力爭：“作爲一個有七情六慾的自然人，要在光怪陸離的社會中堅守崇高的信仰，遭逢挫折和失敗不算什麼，不要隨波逐流，不要怨天尤人，不要憤憤不平，要以朝氣蓬勃的姿態迎接挫折的不期而至，以堅強不屈的意志接受失敗的磨練……”沒有等我說完，她優雅地吸着煙，不耐煩地走遠了。她如此自暴自棄，令我遺憾，心痛，警醒。人性最悲哀的致命的弱點是明明踏上一條荒唐的不歸路，還在豐幹饒舌，樹立豐碑。現在到了我抉擇的時候，我越發堅定自己恆久的信仰：沒有一種不通過挫折，失敗和奮鬥就可以征服的命運，我要向命運挑戰，不再相信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