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個用手“走路”的年輕的殘疾人在面對我善意的幫助時，不卑不亢地問我：“你能送我多遠？”
這句簡單的話常常被我想起。
那是個冬日的早上，我和同伴小芬一大早就騎自行車在趕路，因爲我們必須在七點半之前趕到那個十幾裏外的小加工廠。
那天天氣很冷，霧很大，幾米之外就看不清東西了。我的心情一如既往的鬱悶，既因爲天氣，也因爲早起，更因爲休學……但同伴小芬是個有名的活躍分子，即使是在嘴脣已不太聽使喚的寒冷天氣裏，騎着自行車的她仍保持着極大的說話興趣，我一路漫不經心地迴應着她。
“湄姐，你看那是什麼？在前面！……是一個人，一個人！”就在小芬一驚一咋的同時我們的車已從那個人身旁滑過。
“真是一個人呢！”我驚異不已。因爲剛纔我在霧裏看到的只是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怎麼也沒想到是人。
那是一個用手在“走”路的殘疾人。他戴着一定草帽，身上斜挎着一個包，像是盤腿坐在地上，右腿蜷在左腿上，左右手分別握着一個凳子狀的木塊。他依靠雙手支撐着木塊前行。
“他從哪來？要到哪裏去？我們附近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一個人呀。”我忽然對這個問題熱心起來。
“不知道。也許是從哪裏流浪來的吧。”小芬隨口說道。
在那年月的鄉下，殘疾人並不像現在的城裏隨處可見，我既好奇又同情。那個人就算是要到附近最近的小鎮，以他的速度也要“走”上一兩個鐘頭吧？何況他顯然不是附近的人，一大早就出現在這裏，此前他又經過了怎樣艱苦的跋涉？
“我想回去載他走一程。”我想着就說出來了，卻又有點後悔說出來，畢竟那是一個陌生的殘疾人。
“不要理他。我們還要趕去上班呢，可別遲到。”小芬提醒着。
“沒事，反正順路。”小芬的話反而堅定了我的信心，說着將自行車在路上拐出條優美的弧線後回頭，我因爲自己有心助人感到心情愉快。
顯然他沒想到我是剛纔說笑着從身邊過去的人，更沒想到我回頭與他有什麼關係，因此當我把車停在他身邊時他並沒有停止“行走”。
我不得不提高聲音衝他說：
“你要去哪裏？我送你一程，順路的。”
他停下來，用手扶了扶戴在頭上的草帽才擡起頭看着我，木無表情的臉讓我有點失望。
我發現他是一個年輕人，臉龐清秀，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流浪漢的痕跡，乾淨利索，只是斜挎着的半新舊軍綠色挎包和屁股底下的墊子看起來滿是土屑，那條盤在左腿上的右腿又瘦又小，空蕩蕩的褲管很顯眼。
“你坐我的車吧，我送你。”那一刻，我覺得彷彿一個在人間拯救苦難的天使，絲毫沒有掩飾心中的憐憫，溫和地對他說。並且做好了如何迴應感激的準備。
“你能送我多遠？”一絲笑容掠過他的嘴角之後，他問。
“我去鎮上，可以送你到鎮上。”
“之後呢？”
“……”我一時無言以對。
“謝謝你，小姑娘。我的路遠着呢，你無法送我到目的地。”他不急不緩地說，用手扯了扯斜挎着的揹包帶子，旁若無人地繼續他的“行走”。
“神經病！”眼看着他低矮的背影在濃霧裏漸漸模糊，我當時唯一想說的就是這個詞。
當自行車再次從他身邊滑過時，我故意把車鈴搖得震天響……
那年我十六歲，因家境貧寒休學在家，用自己做臨時工的微薄收入幫助父母支付兩個哥哥和兩個妹妹的學費，期待哥哥畢業後再把我送回學校去。
霧起霧散，花開花落，過去的二十年裏，我無數次想起那個在霧裏漸漸模糊的身影，想起在霧裏傻傻地瘋搖自行車鈴的我，隨着當初的惱怒情緒日漸淡漠，“你能送我多遠？”這句話卻越來越清楚地刻在我的心裏，成了我的精神。
如今我確定，那個用手走路的人是我今生遇到的第一個哲人。
2007-4-28
※本文作者：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