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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晨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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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亦代前輩

丹晨簡介

作者:丹晨

亦代前輩走了,又一位文化名人離開了我們。隨着時光的流逝,輝煌耀目的生命也一個一個消失了。雖說是自然規律,無可抗拒,但每一次都會引起人們的傷感和懷念。我得悉亦代前輩去世的消息後,發怔了好半天。思緒似乎在空中浮游,哀傷中,像穿越了時間的隧道,又回到40多年前與亦代前輩曾經有過的短暫相處的日子。

那是1960年底,我從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國文學(英文版)雜誌社當編輯。我認識的第一位同事就是馮亦代,當時其他同事或去開會,或去辦事了,只有他一個人呆呆地冷清地閒坐在辦公室裏。他原是編輯部副主任,1957年被打成右派後,就被撤職、降級,雖然仍留在編輯部裏,每天也都要按時上下班,但卻不給他實際工作做,就這樣投閒置散,讓他虛擲光陰三四年了。這是一種無聲的但又很殘忍的精神折磨,好像把一個充滿活力的生命白白地耗盡擠幹。

他是個很隨和親善,也很開朗活躍的人。雖然處在這樣的逆境,仍然一副平和泰然的樣子,白淨略胖的臉上總是漾着微笑。看見我這個新來的年輕人,他就很熱誠接待我,介紹情況。那時他已將近50歲了,當然是我的前輩,我們很快成了很親近的同事。時間稍長一些,聽領導說他在1957年的言論很厲害,對他處理也較重,平時對他還保持警惕,所以全編輯部開會,他總是坐在後排角落裏,沒有發言的份。但他平時人緣很好,對誰都很友善熱情,一到私下,大家還是“亦代、亦代”地叫他。編輯部裏有好幾個南方人,見了他就講上海話,他也喜歡講上海話,大家很近乎,好像沒有什麼歧視和間隔。

大概這裏是文化單位的緣故,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是被稱呼官職的,即使年長資深的,也一樣直呼其名。副總編輯葉君健,大家叫他“老葉”,楊憲益叫“憲益”,外國人戴乃迭也叫“乃迭”,沙博裏叫“老沙”。對馮亦代,現在不能稱“同志”了,但仍像以前做副主任時那樣,叫“亦代”。我們這些剛參加工作的學生,慢慢地也都跟着沒大沒小地這麼稱呼他們。我可能因此習慣了,至今看見官員,都不大會稱人傢什麼長什麼書記等等。

我們的辦公室在大樓最頂層的一個小房間裏,編輯部其他辦公室卻在三樓,所以相對來說有點小自由。小房間裏擠坐着6個人。坐在亦代對面的是聞時清,也是上海人,在大學裏原是學外文的,如今也在做編輯。他們兩個人悄悄地在商量做一筆交易。亦代因爲經濟困難,把他大批的英文原版書賣給了聞時清,大概有幾百本。我早在中學時期,就讀過亦代的譯著,知道他是致力於翻譯介紹當代英美文學作品的名家,上世紀40年代初他是較早譯介海明威、斯坦貝克作品的,我就是從他的譯著中知道這些作家的。所以從見到他開始就很敬重他。當我從聞時清那裏知道他賣書的事時,心裏很是不安。那是他積聚了二三十年的藏書,這對一個讀書人來說,該是多麼不得已,該是困難到了極點纔會做出的下策。聞時清也住在集體宿舍,在我對門,我到他房間裏看見過那些書,很多,都堆在一張空牀上。聞時清告訴我:“基本上都是30、40年代國外出版的,現在根本無處再能買到這樣的原版書,很珍貴的。”可惜後來,聞時清在“文革”時不幸因肝病亡故,這些書也不知所終!

有一天晚上,我到亦代家去看望他。他住在白塔寺附近紗絡衚衕外文出版社宿舍,是個大雜院,他就住在進門左側兩間破舊低矮、極小的平房裏,好像原先是用作堆雜物的,每間不過七八米樣子。裏間有一張牀,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就沒有多少空地了。真可謂家徒四壁,別無長物。那個年代,燈光也很暗淡,我們就這樣在昏黃的夜色中清談了一會,說到賣書的事,他倒不大在意,說是“也不是那麼有用了”。我從他淡淡的話語中,感受到一絲淒涼。

不久,大概在我到中國文學社不到半年後,亦代調走了,調到民盟中央去工作了。好像整個政治形勢開始有點鬆動緩和,這樣做似乎有改善他處境的意思(記不得那時是否給他摘了“右派”帽子),他自己好像也還高興。大家雖然不便說什麼,但都是笑着與他告別的。而我從那以後,就沒有再與他聯繫,雖然有時也想到他,想到他對我的關心。

然後,像夢魘似的,過了近20年。“文革”結束了,他又重返文化界工作,我們有機會在一些聚會上見到,特別高興親熱。他胖了,顯得有點老態龍鍾了,但仍然還是那樣平和瀟灑。他在主持《讀書》雜誌編務時,對我說:“儂寫稿子把我。”他先住在新街口附近,後來又搬到小西天宿舍。每次見到,總像以前一樣熱情招呼我,說:“儂來白相嘛!”說着就隨手找一張紙片,寫上新地址給我。這張自制的名片我保存至今,但我一直沒有機會去看望他。他和黃宗英結婚後,我向他賀喜,說:“什麼時候我來看你。”他還是那麼熱情說:“隨便儂啥辰光來白相嘛!”但我卻還是沒有成行,也許是我自己年紀大了,也許是我平時太不愛活動,幾乎很少到別人家裏去串門,所以光在嘴上說,卻始終沒有去看望他。

當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時,我覺得心裏很沉重,後悔,好像有一份虧欠積壓在自己的心底。多麼好的人啊,文學界少有的好人,從來不張揚,不計較,榮辱不驚,像他的文字一樣如行雲流水,平和淡泊。他對別人永遠是熱心、好客、幫助,卻從不對別人要求什麼。於是,想到我自己,是沒有資格謬稱爲他的朋友的,只是作爲一個晚輩,一個讀者,情不自禁,寫下一點往事,藉以表達在他生前未來得及向他表示的感激、敬意和懷念。

(光明日報2005年07月0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