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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玉祥簡介

中國文學名人 閱讀(1.57W)

只灘羊的風波

汪玉祥簡介

作者:汪玉祥[東鄉族]

李寶拴趕集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傍晚了。儘管他身後那隻不聽使喚的羊累得他滿頭大汗,但他還是心滿意足,心裏那股樂滋滋的味兒,從臉上活龍活現地透出來啦。他把羊拉進院子裏,得意地亮開嗓門喊起來:

“喂,小年他媽,快來看哪!”

小年的媽媽正做飯哩,聽老伴一吆呼,人沒出屋,聲音傳出來了,她親熱地招應着:“當家的回來啦?”

李寶拴樂嗬嗬地把話接過去:“回來啦。還給咱家帶來件寶貝咧!”

小年媽搓着面手跑出屋來,朝院裏一瞅,也樂開了:“喲!這麼俊的一隻羊,咱抓下啦?”

李寶拴聽出來老伴高興,成心要急急她。他幹練地把羊拴在院裏的木樁上,雙手叉腰,神氣十足地繞着那羊轉了幾個圈。不知是讚賞那隻毛色雪白卷浪的灘羊呢,還是爲難得的運氣自我陶醉呢,嘴裏不住聲地直嘖嘖:

“人要是紅火起來,老天爺也指路哩。哈!話雖這麼說,這謀事還在乎人哪!”

小年媽抿住嘴笑着,親暱地嗔怪道:“看把你美的!破費了多少呀?”

李寶拴乜斜着眼睛,定定地把老伴瞅了一會兒,似乎有些躊躇。他略一皺眉,換了神情:“錢是沒有少花。”他張開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往她臉上一送:“見了沒有,這個數!”

老伴嚇了一跳:“這麼貴!你這票子是揀來的還是摸來的?你瘋了,捨得花這麼大的價錢!”

在往常,按李寶拴的脾氣,他準得把老伴給嚼一頓,她竟敢放肆地教訓起當家的來了!可是,今天李寶栓可不同往常了,他喜氣衝心,寬厚多啦。他只是嘿嘿地笑着說:

“一分錢一分貨。這是名貴的寧夏灘羊種,知道嗎?這羊,我不過夜一轉手就是八十!穩賺二十,你信不信?”說着,他洋洋自得地給羊拾掇草料去了。

忙乎了一陣子,李寶拴發愁了,這羊不住嘴地“咩—咩”叫,就是不吃料。李寶拴把鍘碎的麥草拌上麩子用料盒端到它嘴邊,那隻怪脾氣的灘羊還是不吃,不間斷地拉長嗓門“咩—咩”地叫喚。李寶拴急了,嘴裏直嘟噥:“八成是細羊細嘴。我豁出去啦!”他轉身從廚房的面櫃裏挖出一碗黃橙橙的包穀面,舀碗涼水,攪拌得勻勻的,心疼地嘆口氣,端到灘羊跟前:“來,來,來!我的爺,我伺候你來了。”不料,那羊連聞也不聞一下,擡起頭驚恐地瞪着李寶拴,暴躁地搖頭晃脖,四蹄亂跳,嘴裏又發出長長的鳴叫聲。

“他孃的!我這是心疼你,不是拉你上屠宰場!”李寶拴實在忍受不住了,氣得他眼發愣。稍停,他又耐着性子試着餵了喂,還是沒有效果。他突然心煩地站起來,放下料盒,抄起一根鞭子:“我得好好教訓你一頓,你就老實啦!”

“爹!”小年一推院門進來了。他驚異地瞅着惱怒不堪的李寶拴,又瞅瞅那頭不安分的灘羊,怯生生地問:“爹!咱家買了羊啦?”

李寶拴虛張聲勢地搖了搖鞭子,還是沒捨得打。他放下鞭子,沒好氣地說:“買了個淘氣寶來啦!”

“咋啦?”小年一面往牆柱的釘子上掛着書包,一面莫名其妙地問。

“咋啦!你說咋哩?票子白扔了!”李寶拴蹲在臺沿上,掏出羊腳巴菸斗,“叭噠,叭噠”抽起來。給它喂麪食都不吃,你看怪不怪?莫不是這料裏有毒呀!”他嘟嘟噥噥氣話一大串,叨起來就沒個完。

小年看爹咧嘴抽鼻的生氣樣子,暗自好笑,他再沒搭理,端起料盒,嘴裏“咩—咩”地叫着,輕輕走到灘羊跟前,慢慢撫摸着羊的脖子和頭部。可也怪,那羊經過小年一擺弄,安靜下來了。小年把羊頭偎在懷裏,一手捋着白絨絨的捲毛。一手端着料盒喂到灘羊嘴邊。灘羊嚅動着嘴吃開了。

小年望着爹說:“許是認生的過。”

李寶拴瞅着那灘羊經過小年一折騰,不叫喚了,也吃起來,不禁喜出望外,連連誇讚:“好小子,真不愧是李寶拴的兒子,有兩下子呢!”他一高興,噌地從臺沿上跳下來。

那灘羊猛一驚,瞪大眼,甩開料盒,又“咩—咩”地叫喚起來。

李寶拴嚇得趕緊往後退,一臉的喜氣又給衝散了。按捺不住的火氣又竄上來,破口大罵:“真他媽的!我辛辛苦苦地拉了你二十里,你不知情,倒跟我作對啦?我是你的仇人是不是?”好像那隻灘羊會聽懂話似的,他罵一句,停一會兒,似乎要等着回答。

小年媽在屋裏發話了:“看你這個嘮叨勁,跟個畜牲有啥過不去的!快進來吃飯吧。”

李寶拴遠遠站着,看那羊又安靜下來了,就對小年說:“你把羊照護好,門關緊了,千萬別讓它給跑沒了!”說着,進屋去了。

小年這才發現,那根拴羊的繩子是粗皮裂燥的草繩。他一摸,羊脖裏紈成兩個死疙瘩;他再輕輕撥開那厚厚的羊脖毛,不禁嚇了一大跳:繩子上染着血跡。他忙不迭解開一看,繩子勒到羊的肉皮上,有一條血輪,毛根已經潰爛了。小年心裏猛一抽縮,心疼地撫平了脖上的毛,偎住羊身。那灘羊取掉了“枷鎖”,輕鬆地從鼻孔裏出着粗氣,不一陣完全安靜下來了。

小年一肚子的不滿。他暗暗埋怨:“還是個老莊稼人哪!把羊勒成這個樣子,有臉發脾氣!怪誰呀?怪羊哩,怪你自己吧!”他找到一根綿繩,墊上麻布片,輕輕套在羊脖子上。那隻灘羊一路上看起來被折磨得夠嗆,累極了,四蹄一彎,臥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在這個一向就很吝嗇的家庭裏,今天的晚飯破了慣例。李寶拴開了櫃子,讓老伴炒了滿滿一盤雞蛋。他從胯骨上解下掛在褲帶上的酒瓶,把溢在瓶口上面的酒用舌頭舔了舔,話匣子又打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今個高興,就得喝兩盅。”

小年媽噗哧笑了:“買了個羊算多大的喜事呀,看把你瘋的!”

“唉!真是頭髮長見識短哪。連這個賬你都不會算?”李寶拴把倒在酒盅裏的燒酒一仰脖送進嘴裏,眼一眯擠嚥到肚裏,舒心地哈了口氣:“這是寧夏種灘羊,皮子名貴的了得!你不看是隻母羊?今年一胎少說也是倆。二三得六,後年就是六隻。算算看,得抓來多少塊票子?哈哈!”

“你呀,你就是這麼精道。”老伴的話像是讚許又像是批評。

小年蹲在門坎上吃着飯。先前,他心裏惦着那隻被勒傷的灘羊,對老倆口的談話聽一句丟一句的。這時,他插上了話:

“爹!你淨打些小算盤!”

“啊—?”李寶拴就像被戳了一下,驚異地瞪着小年:“我不打小算盤,你叫風巴屁呀!”

小年氣嘟嘟地說:“人家誰像你呀,都爲集體操碎了心,可是你……”

“我怎麼啦?”李寶拴一仰脖一盅白乾又下了肚,火兒上來了:“你個彈子大的娃娃敢教訓老子,你懂個屁!”

小年媽看小年還要頂嘴,趕緊給兒子使着眼色,打岔說,“看,說着說着就尥蹶子。小年,吃了還有事哩!”

小年不服,還是頂了上去:“人家都說爹對集體隔着心,鐵公雞一毛不拔,我聽了臉都燒!”他怨恨地翻着眼皮,嘴噘起來。

小年媽唯恐給老伴火上添油,趕着教訓起兒子:“怎麼不聽話,飯也堵不住嘴?”轉過臉對老伴說,“娃娃家就是沒個高低。”

不料,李寶拴聽了兒子的批評不僅沒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這話說的對對的,過日子嘛,就得一鉚釘一楔,算計周到。誰愛說讓他們說去,我都不在乎,你臉燒什麼?”

李寶拴不生氣,小年倒是加了氣。他想,我爹怎麼這不自覺?太落後啦!心裏想着,話就添了七分火:“你愛沾小便宜,損公肥己,這個小算盤越打越壞,你還當本事哪!我臉都沒地方擱!”

小年想起叔叔嬸嬸們議論他爹的那些話,心裏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人家說他爹的行爲不端正,淨往錢眼兒裏鑽。分配給他的農活,他光掐着指頭算票子,“不見兔子不放鷹”。還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順手撈”。說起“順手撈”,小年最傷心啦!有一次他爹去給隊里拉石灰,卸了車,順手把一條麻袋拿到家裏來了。他找小年要了墨汁,一個人偷偷塗抹麻袋上打的記號,被小年發現,吵了一通,他爹扭不過,只好罵罵咧咧地給隊裏送去了。還有一次,他爹趁看場的不留意,把隊裏的一捆麥草扛回家裏來了。小年質問他,他說,“這鍋裏煮的不是一樣的肉嗎?我喂肥了羊,羊還能不賣給國家?賣給國家一隻肥羊有啥錯?”小年聽不慣他爹的歪歪理兒,跟他爭辯得面紅耳赤。最後隊長來了,他爹才認了輸,乖乖地把麥草扛回場上了。這種事兒有的是!他爹的名聲在村裏可不好啦!

李寶拴聽了小年的搶白,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氣突然從臉上消失了。他吧咂着嘴,氣得直打咯:“噢,你個吃裏,……裏扒外的崽子!揭……揭老子的短……短啦!”

“咋的?誰有錯都得批評,我是少先隊員。”小年放下碗,圓瞪小眼睛,嘴噘得老高。

小年媽在家處處當和事佬,一看情形不妙,趕緊把小年推出門:“去,少惹你爹生氣。”

頂嘴吵架的事,在李寶拴家裏真是家常便飯。小年一出了屋,風波就算平息下來了。李寶拴因爲今天得了羊,心裏高興,再加上喝了幾盅,一會兒工夫,就把方纔的口角忘得一乾二淨。他自斟自飲,一頓飯吃完,一斤白乾也就全灌進了肚裏。天氣悶熱,酒性很快發作起來了。李寶拴頭髮脹,臉像才下了蛋的母雞,血紅血紅,兩眼呆滯。他靠在炕頭的被摞上,車軲轤話由不得淌開了。說着說着,舌頭不聽使喚了,原先打算要藏着掖着的話也漏出了嘴。

“小年他媽,這人要是發起來,老天爺就往你嘴裏硬塞白麪饃饃呀!嘻!嘻嘻!”李寶拴笑出了眼淚,他用手背擦着,還不住嘴地流着涎水說,“人常說‘爲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今天我來回四十里,這趟集跑的值得!”

老伴撇撇嘴:“看把你狂的!不就是掏了六十元的大價錢買了只羊唄!你那本三年大發的賬是閒的,哪年哪月見梢梢哩。”

“你說了個啥?”李寶拴挺了挺脊背,使自己坐得更舒適了些,咧開嘴嗬嗬笑起來:“六十塊元?你當我李寶拴是個大頭娃?”

小年媽聽着話頭不對,再看看老伴那擠眉弄眼的古怪樣子,覺着有點名堂,忙停下正在收拾的碗筷,驚奇地問:“怎麼?沒花那麼多?那你說的!”

“你過來,”李寶拴雖說已有了八成醉意,可心裏還明白着哩。他把老伴拉到跟前,對着耳根神祕地說,“這話只能咱倆說。這隻羊我連六個銅板都沒扔,知道嗎?”他說話的樣子像是耳語,可沒想到聲音大得滿屋響。

小年媽雖說膽小怕事,但終究是個心地踏實的本分人。一聽這話,把她給嚇愣了。她緊張地朝屋外看了看,轉過來一把抓住李寶拴的胳膊推搡:“小年他爹,你這是說醉話吧?你千萬不敢做不乾不淨的事喲!”

李寶拴沒覺出老伴的焦急,還當她高興哩。他笑得嘴角都抽歪了。在老伴的再三催問下,他用一種飽經世故的腔調含糊其詞地說:

“馬無夜料不壯,人無外財不發。這話我品過來品過去,對對的。”

“我的天!”老伴終於明白了,她連連叫苦:“這可怎麼辦!小年他爹,你怎麼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喲!……”

李寶拴正自得意,一看老伴竟哭鬧起來,酒也驚退了三分。他怕事情弄僵,就厲聲喝止:“你給我住嘴,我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搶的,這明大明拾來的還不許可!”

“拾的?你倒拾了個好!”老伴再糊塗,在這麼大的事情上還是清醒的。她毫不退讓地盯住李寶拴問:“這明裏暗裏,你得給我說個明白,我不能跟你背這黑鍋……”她抽抽泣泣哭起來。

李寶拴威嚇地怒喝:“你再哭喪我不客氣啦!你聽我說完成不成!!”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小年悶着氣坐在院裏給羊脖傷處塗藥膏,聽到老倆口吵起來了,緊忙走過來,倚住門框,他想進屋去,一時又猶豫了。

屋裏又傳出李寶拴氣咻咻的聲音:“你把話聽明白了再嚼舌頭也不晚嘛!”

只聽他媽拉着哭腔說:“你說嘛,我聽着。反正咱不能幹那號虧理犯法的事。”

李寶拴急得嘴裏只打嘟嚕:“你聽,你聽!這羊我是在三道拐拾的,是個沒主的羊,知道了沒有?糊塗蟲!”

“誰信你,羊還有個沒主兒的?你纔是糊塗蟲!”小年媽不饒他,扯着嗓子頂撞。

這時,李寶拴聽得門框響了一聲。他生怕小年聽見。變得軟下來,求饒似地儘量壓低聲音:“小年媽,我倆過了大半輩子啦!我平時沾點小便宜那是有的,要說我偷,這可真是冤了我。”

李寶拴一軟下來,屋裏半晌沒了聲音。只聽小年媽嘆了口氣:“拾來的,也該給人家失主送回去,這纔是個正理兒。”

小年爹見老伴泄了火,這才放心地斜躺下來,拉長嗓門委屈地說,“我沒明沒黑苦拔苦掙的,不就是爲了一家人的吃穿嘛!我圖個啥?”

小年媽勸他:“你辛苦,這我知道。咱也得想長遠些,走得端,坐得正,不能讓人家說閒話。我看小年說的在理。這羊你是拾來了,失主不定多着急哩。該打聽着給人家送去。”

李寶拴知道這事兒大理上是說不過去,嘴裏哼哼唧唧了一陣,不給話。半晌,他按自己一向爲人處世的哲學想了想,又憋不住了:“我謀着這羊是公家的。公家的世事大過海哩!丟一隻兩隻羊算個啥。這羊到咱手裏可就換了樣。我看公家窮不了,個人得個好,這理也虧不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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