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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詩選-維納斯與阿都尼

名家愛情詩 閱讀(2.26W)

維納斯與阿都尼

莎士比亞詩選-維納斯與阿都尼

鄙夫俗士,望敝屣而下拜;我則求:
阿波羅飲我以繆斯泉水流溢之玉杯。
獻與
掃桑普頓伯爵兼提齊菲爾男爵
亨利·婁賽斯雷閣下

閣下,
僕今以鄙俚粗陋之詩篇,獻於閣下,其冒昧幹瀆,自不待言;而僕以此荏弱之柔條纖梗,竟謬欲緣附楨幹棟樑以自固,其將招物議之非難,亦不待言。然苟閣下不惜紆尊,笑而納此芹獻,則非特僕之爲榮,亦已過當,且誓將以有生之暇日,竭其勤懇之微力,從事差可不負閣下青睞之作以自勵。設此初次問世之篇章,不堪入目,則有負閣下之栽培,誠惶恐之不暇,更何敢再事此磽瘠硯田之耕耘,以重其以蕪雜之同褻瀆清聽之罪乎?竊不自諒,以爲凡此一切,皆閣下之叡知及明鑑是賴,即閣下之所欲,與世人之所期待,亦莫不以此是賴也。
閣下犬馬僕
 威廉·莎士比亞

太陽剛剛東昇,圓圓的臉又大又紅,
泣露的清曉也剛剛別去,猶留遺蹤,
雙頰緋紅的阿都尼,就已馳逐匆匆。
他愛好的是追獵,他嗤笑的是談情。
維納斯偏把單思害,急急忙忙,緊緊隨定,
拚卻女兒羞容,憑厚顏,要演一出凰求鳳。
她先誇他美,說,“你比我還美好幾倍。
地上百卉你爲魁,芬芳清逸絕無對。
仙子比你失顏色,壯男比你空雄偉。
你潔白勝過白鴿子,嬌紅勝過紅玫瑰。
造化生你,自鬥智慧,使你一身,俊秀薈萃。
她說,‘你若一旦休,便天地同盡,萬物共毀。’
“你這奇異的英華,請你屈尊先下駿馬。
且把昂然的馬首鞍頭絡,繮繩鞍頭搭。
你若賞臉肯貶身價,那我的溫存浹洽,
有萬般未經人知的甜蜜,作你的酬答。
咱們到這永無嘶嘶蛇鳴的地方先坐下,
坐定後,要緊緊相偎倚,我好把你來吻殺。
“我這吻,決不會因過多而膩得你噁心,
它若越多,它就越會惹得你飢渴難忍。
它叫你的嘴脣時紅時白,變化無窮盡。
十吻猶似一吻新,一吻就甜過二十吻。
如果在這樣消遣光陰的娛樂中共廝混,
那麼,炎夏遲遲的長日,都要去得像一瞬。”
她這樣講,並捉住他汗津津的手不放。
(汗津津的,表示他精力充沛、血氣盛旺)
風情激得她顫聲叫這汗是玉液瓊漿,
世上給女神治相思的靈藥,數它最強。
愛焰給了她一股力量,弄得她如癡如狂,
叫她勇氣勃勃地,把他從馬上揪到地上。
她一隻手挽住了繮繩,把駿馬輕攏,
另一隻胳膊把那嫩孩子緊緊挾定。
只見他又紅臉,又噘嘴,老那麼心硬,
似木石無靈,不懂什麼叫男女風情。
她臉又紅,心又熱,似一團炭火,熊熊融融,
他臉也紅,心卻冷,只羞似霞烘,嚴如霜凝。
她輕快敏捷地——使她這樣的是愛力——
把鏤飾的繮繩在皴裂的樹枝上拴起。
馬已經這樣繫牢,她就連忙打主意,
想把騎馬那個人的心也牢牢緊繫。
她像願意人家對她那樣,推他仰臥在地。
愛既無法使他就範,她就用力把他控制。
他一倒在塵埃,她也臥下和他並排。
他們用胳膊和胯骨支身,側臥相挨。
他直皺眉頭,她就直撫摸他的兩腮。
他開口罵,她就用吻把他的嘴堵塞。
她一邊吻,一邊把情話續續斷斷講起來。
“你要是罵,我就堵住了你,叫你有口難開。”
他又煩躁、又害臊,鬧得兩腮似火燒。
她就用淚往他處女一般熱的臉上澆。
接着又嘆息像輕風嫋,金髮像日色耀,
把汗在他臉上的淚痕,給他吹乾拂掉。
他罵她輕佻,說她不知自好,淨賣弄風騷。
他還要絮叨,她就用嘴堵得他語咽聲銷。
空腹的蒼鷹,餓得眼疾心急,饞涎欲滴,
抓住小鳥,用利喙把毛、肉、骨頭一齊撕。
鼓翼助威勢,貪婪猛吞噬,忙忙又急急,
飢胃填不滿,食物咽不盡,就無停止時。
她就像這樣,把他的額、腮、下頦吻個不已,
因爲她吻完了一遍,又從頭兒開始吻起。
他無奈只好不抵抗,要他情願卻難想。
他躺在那兒直喘息,氣都撲到她臉上。
她把這氣吸,像強者吃弱者的肉那樣。
她說這就是天降的雲液,神賜的玉漿;
她恨不得她的雙頰就是花園,花發草長,
好來承受這樣甘霖的灌溉,瓊露的滋養。
你曾見過小鳥落了網羅,無法能逃脫?
阿都尼在她懷裏,就像小鳥落了網羅。
他懊惱,半因羞澀,半因不敢強掙硬奪。
他的兩眼越含嗔,他的美貌越增顏色。
本來就滿了槽的河水,再加上大雨滂沱,
勢必溢出河槽,往兩岸氾濫,把四處淹沒。
她一直地苦訴衷懷,迷人地苦訴衷懷,
因爲她要對迷人的兩耳,把心事表白。
但是他卻老鬧脾氣,老皺頭,老不耐,
有時羞得臉通紅,又有時氣得臉灰白。
臉紅時她最愛,臉白時她就愛上更加愛,
那比起她所最愛的來,更叫她笑逐顏開。
不管他羞答答,怒衝衝,她看着都動情。
她指着她那永遠纖柔、白嫩的手作證,
說她決不離開他那柔軟溫暖的酥胸,
除非他被她的眼淚所馴服,言聽計從;
因爲她早就已經淚如雨傾,滿臉上縱橫。
甜甜一吻,就能把本來沒有完的債還清。
他聽她作了這樣誓詞,便把下頦仰起。
但他正要把她所求的東西勉強賜給,
卻像鸊鵜在水裏那樣,稍一探頭窺伺,
看見有人瞭望,就又一下鑽回了水底。
因此她雖把雙脣噘起,準備他對她還禮,
他卻把嘴轉到另一邊,同時把眼睛一閉。
夏日炎炎中路上的人,即便渴得要暈,
也從來沒有像她那樣,急於一潤渴吻。
她只聞香卻難到口,這心癢叫人怎忍。
她淚水如浴似淋,卻救不得心火如焚。
“哎呀,”她喊道,“你這孩子心如鐵石真好狠,
我不過只求你一吻,又何必這樣苦慳吝。
“我也曾有一度被追求得忙,像你這樣。
追我的非別個,是戰神,威凜冽,貌昂藏。
他在戰場上,從未低過頭,出名的強項。
他到處戰無不勝,從來就沒打過敗仗。
然而他卻是我的俘虜,甘心作我的廝養。
他向我求過現在你能不求而獲的歡暢。
“他那傷痕斑斑的盾,百戰猶完的甲,
還有長矛,都曾在我的祭壇上閒掛,
他爲我,學會了蹁躚舞步,諸般戲耍,
他爲我,學會了打情罵俏,鬥口磨牙,
耳裏厭聞戰鼓喧鬧,眼裏厭看旌旗飄颯;
在我的繡榻上安營,在我的玉臂間廝殺。
“這樣,以威勢服人的還得服我的威勢。
一根紅玫瑰鏈子,就拴得他匍匐在地。
多麼硬的鋼鐵,在他手裏都成了爛泥。
然而我對他鄙夷,他卻只有奴顏婢膝。
你現在能使制伏了戰神的我低聲下氣,
請不必驕傲誇耀,回答我的愛才是正理。
“你只把你的香脣觸到我的嘴脣上,
(我的嘴脣也很紅,雖然沒有你的香),
那這個吻的甜蜜,咱們就能同受共享。
擡起頭來!地上有什麼吸引你的眼光?
往我瞳人裏望,那兒有你的倩影深深藏。
眼和眼既然成對,脣和脣爲何不能成雙?
“你接吻不慣?那你就閉上眼,不要看。
我也閉上眼。這樣,白天就彷彿夜晚。
只要有一女一男,‘愛’就能取樂追歡。
你要放膽,咱們儘管暢玩,沒人看見。
咱們身下這紫絡的二月藍,決不會多言,
它們也不懂得,咱們爲什麼要如此這般。
“你迷人的嘴上黃毛嫩,說你還是童孩。
但你卻早就有秀色可餐,有英華堪採。
行樂須及時,莫疑猜,機會錯過不復來。
麗質應該傳代,及身而止,只暴殄美材。
好花盛開,就該儘先摘,慎莫待美景難再,
否則一瞬間,它就要雕零萎謝,落在塵埃。
“我若頭禿臉麻,形容老醜,雞皮鶴髮;
我若性情粗暴,行動乖戾,舉止欠雅;
患風溼,長癬疥,枯瘦乾癟,嗓音粗啞;
千人厭,萬人棄,先天不育,兩眼昏花:
那你退縮原也不差;因我和你本難配搭。
但這既都不在話下,到底什麼叫你驚怕?
“你在我額上,決不會找出來半條皺紋。
我的眼水汪汪碧波欲流,轉盼多風韻。
我的美麗像春日,年年不老,歲歲更新。
我的肌膚豐潤,連骨髓裏都春情慾焚。
我這膩滑的手,你若肯握一握表示親近,
它就要在你手裏,如酥欲融,化去不復存。
“我也會閒談答話,作悅耳的解語花;
我也會學精靈,在綠莎上細步輕踏;
我也會學水中仙子,飄飄披着長髮,
用平沙作舞茵,卻不見有腳蹤留下。
愛之爲物,本是火的精華,空靈、倏忽、飄灑,
並非重濁而下沉,卻是輕清上浮而欲化。
“你看我身下坡陀上的櫻草,雖然荏弱,
卻能像粗壯的大樹,把我的身子輕託。
拉着我的輦周天遊遍的,是兩隻鵓鴿:
它們弱小,卻能叫我整天價到處行樂。
愛既這樣輕盈柔和,那麼,你這個小哥哥,
卻爲什麼,把它看作是沉重得難以負荷?
“難道你會無端愛上了自己的面孔?
難道你的右手會抓住了左手談情?
那樣,你只好自愛自,自棄自,一場空,
自陷自設的情網,自怨解脫不可能。
那耳喀索斯①就這樣自己作了自己的愛寵,
後來還爲吻泉水中自己的影子送了命。
“蠟炬點起光明來,珠翠盛飾增儀態,
珍饈美味爲適口,綺年玉貌宜歡愛,
欲嗅芳芬芳馨折,欲採果實果樹栽。
生而只爲己,辜負天地好生的本懷。
種因種生,種復生種,天生麗質也無例外;
父母生了你,你再生子女,本你份內應該。
“如果你不繁殖,供給大地生息之資,
那大地爲什麼就該繁殖,供你生息?
按照自然的大道理,你必須留後嗣:
這樣,一旦你死去,你仍舊可以不死;
這樣,你雖然死去,卻實在仍舊永存於世:
因爲有和你一樣的生命,永遠延續不止。”
說這裏,害單思的愛神津津汗溼,
因爲他們躺的地方,陰影已經漸移。
日神在中午正熱的時候,也有倦意,
眼裏冒火,看着下方這對男頑女癡。
他恨不得阿都尼能替他把車馬來駕駛,
自己卻像阿都尼,在愛神的香懷裏偎倚。
這時候,阿都尼心煩意厭,身懶體慵;
滿眼都是不快活,一臉全是不高興;
緊鎖眉頭,眯得一雙秀目朦朦朧朧;
象雲霧滿空,遮斷了藍蔚,迷迷濛濛。
他陰鬱地喊,“別再什麼情不情!我不愛聽。
太陽曬到了我臉上來了,我得活動活動。”
“哎呀,”維納斯喊道,“你年紀輕,心可真狠,
居然用這樣毫無道理的藉口圖脫身!
我要吹出像天風的氣,叫它習習成陣,
把要西去的紅日,搧得清冷冷、涼森森。
我要用頭髮把你遮住,叫它沉沉生幽陰。
如果頭髮也曬着了,我就用眼淚把它淋。
“天上照耀的太陽雖然正是最熱之時,
但是我卻也給你把它完全都遮住。
太陽的火對我並沒有什麼不舒服。
使我如燃欲焚的火本從你眼裏射出。
我若不是長生不死,那我這副柔腸媚骨,
早就要在天上人間二火之間,遭到焚如。
“難道你的心真正比石還頑,比鐵還硬?
石經雨滴也會磨損,鐵經火煉也能熔。
莫非你不是婦人生,竟連愛情都不懂?
也不知道愛不見答,能給人多大苦痛?
哎喲,如果你媽也會像你這樣冥頑無情,
那她到死都要孤零,你就沒有機會下生。
“我是不是神,竟會叫你這樣鄙視厭恨?
我對你求愛,裏面會含什麼危險成分?
不過區區一吻,難道會於你雙脣有損?
說呀,好人,說好聽的,否則不敢有勞您。
我只求你一吻,我回敬你,也決不過一吻。
你若願我接個雙吻,那另一吻就算利潤。
“呸!不喘氣的畫中人物,冰冷冷的頑石,
裝滿塗飾的偶象,冥頑不靈的死形體,
精妙工緻的雕刻,卻原來中看不中吃。
樣子雖然像人,卻不像婦人所生所育。
你並不是個男子,雖然面貌也像個男子;
因爲男子對於接吻,求之不得,哪會畏避?”
這話說完,煩躁把她娓娓的語聲咽斷,
越來越強烈的愛,激動得她有口難言。
她臉發燒、眼冒火,一齊噴出滿腹幽怨。
風情月債本歸她管,自家公案卻難辦。
她一會囁嚅欲開口,一會又涕泗流滿面,
另一會就哽噎得要說的話打斷難接連。
她有時搖自己的頭,又有時拉他的手,
有時往他臉上瞧,又有時就往地上瞅,
另有時就像箍住了一般,用力把他摟。
她願把他老這樣摟,他卻要她放他走。
他在她懷裏硬掙強奪想要脫身的時候,
她就把百合般的纖指一個一個緊緊扣。
“心肝,”她說,“我既築起這一道象牙圍籬,
把你這樣在裏面團團圍定,緊緊圈起,
那我就是你的苑囿,你就是我的幼麑。
那裏有山有溪,可供你隨意食宿遊息。
先到雙脣咀嚼吮吸,如果那兒水枯山瘠,
再往下面游去,那兒有清泉涓涓草萋萋。
“這座囿裏水草又豐美,遊息又可意,
低谷有綠茵芊綿,平坡有密樹陰翳,
叢灌蒙茸交葉暗,丘阜圓圓微墳起,
給你又遮斷了狂風,又擋住了暴雨。
苑囿既然這樣美,那你爲什麼不作幼麑?
縱有千條犬吠聲狂,都決不能驚擾了你。”
他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好像表示鄙夷,
於是他腮上,兩個迷人的小酒窩現出;
那兩個小圓坑兒,本是“愛”的精心絕藝,
爲的自己遭不幸,能有個簡單的墳墓。
但實在說來,他既然是“愛”,那他所在之處,
就不會有死亡:這種情況他早預見先知。
這兩個迷人的小圓窩,迷人的小圓坑,
象張着小嘴,使迷戀的愛後墜入其中。
她早就神智失常了,現在更神智不清;
她頭一下就打悶了,又何用兩下才成?
可憐你,愛神,作法自斃,掉進自掘的陷阱,
一死地迷上了對你只表示鄙夷的面孔。
她現在該怎麼辦?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話都說完了,她的苦惱卻越來越難堪。
時光過去了,她愛的那人卻歸心似箭,
從緊纏着他的玉臂中,用力掙脫羈絆。
“求你,”她喊道,“把情面稍一顧,把心稍一軟。”
他卻不管,一躍而起,奔向駿馬,想跨雕鞍。
但是你看,在鄰近一叢矮樹林子裏,
有匹捷尼②騾馬,口嫩神駿,精壯少比,
瞥見阿都尼的駿騎,正用蹄子刨地,
就連忙跑出來,氣喘吁吁,振鬣長嘶。
那匹馬首昂然的駿騎,本來在樹上軟系,
一見了這樣,忙扯斷繮繩,一直向她跑去。
他威武地又蹦又踢,又騰躍,又長嘶。
密織的馬肚帶,他一迸就兩下分離。
他那硬鐵蹄,劃傷了生萬物的大地,
使地心發出回聲,只有天上雷聲可比。
他嘴裏的馬嚼子,他一咬就都碎得像泥,
一下就完全制伏了用來制伏他的東西。
他兩耳聳起;編結的長鬣本下垂拂披,
現在卻在昂然拱起的長頸上直豎立;
他的鼻子吸進去的,本是清新的空氣,
現在卻像呼呼的悶爐,噴出一片水汽;
他的眼睛發出像火一般的光,閃爍斜視,
表示他的春心已經大動,情慾已經盛熾。
他有時細步急蹴,好像要把腳步數;
威儀中有溫柔含,驕傲中有謙虛露;
忽然又半身直舉,往前猛跳又猛撲,
彷彿說,你瞧瞧,我有多麼大的氣力!
我這是對站在我一旁的騍馬顯威武,
好教她眼花繚亂,心生愛慕,作我的俘虜。
他主人驚訝、忙亂、氣憤,他一概不理論。
他主人用“喂喂,別動!”哄他,他也耳朵沉。
他哪裏還管馬刺刺得痛,馬勒勒得緊?
他哪裏還管馬衣是否美,馬具是否新?
他只見所愛,別的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因爲在他那閃爍的眼光裏,什麼能夠可心?
畫家若想畫一匹骨肉勻停的駿馬,
使它比起真的活馬來還要增身價,
那他的手筆,得比天工還精巧偉大,
使筆下的死馬,遠超過自然的活馬。
現在這匹馬,論起骨胳、色澤、氣質、步伐,
勝過普通馬,像畫家的馬,勝過天生的馬。
蹄子圓,骹骨短,距毛蒙茸、叢雜而翩躚,
胸脯闊,眼睛圓,頭顱小,鼻孔寬,呼吸便,
兩耳小而尖,頭頸昂而彎,四足直而健,
鬣毛稀,尾毛密,皮膚光潤,臀部肥又圓;
看!馬所應有的,他沒有一樣不具備完全,
只少個騎馬的人,高踞他闊背上的華鞍。
他有時往遠處狂躥,又站住腳回頭看,
於是一根羽毛一戰顫,他又往前猛顛。
這一顛,都簡直想和風爭先後,賽快慢。
但是他還是飛,還是跑,沒有人敢斷言;
因爲勁風正掠着他的尾和鬣,鳴嘯呼喊,
把他的毛吹得像長翎的翅膀一般翩躚。
他朝着他的所愛斜視,衝着她長嘶。
她也長嘶回報,好像懂得他的心意;
又像一般女性,見他求愛,把臉繃起,
故意作嫌惡的神氣,假裝狠心不理;
對他的愛情厭棄,把他熾盛的春情鄙夷。
他從她後面擁抱她,她就用蹄子使勁踢。
於是他就像個失意的人,抑鬱又愁悶,
把尾巴像倒垂的羽纓那樣,下拂後臀,
給慾火燒得如化的那一部分作覆陰。
他又刨地,又憤怒地把蒼蠅亂咬一陣。
他的所愛,看見了他春情這樣如狂似焚,
稍露憐心;他也由暴怒漸漸地變爲斯文。
他那容易動怒的小主人家想去捉他,
誰知那未經人騎的騍馬,一見害了怕,
就連忙把他來撇下,惟恐自己被人抓。
她前奔,他也後隨,把阿都尼單獨剩下。
瘋了一般躥進樹林子裏面的是他們倆;
叫他們撂在後面的是想追他們的老鴉。
阿都尼氣得肚子發脹,一下坐在地上;
一面大罵這匹不受拘管的畜生混賬。
現在又來了一次於愛後有利的時光,
可以用甜言蜜語給她的單思幫幫忙。
因爲戀愛的人總說,若不讓“愛”借重舌簧,
就是叫它受比平常三倍多的委屈冤枉。
一條河流完全壅障,水就流得更猖狂;
一個悶爐絲毫不通氣,火就着得更旺;
密不告人的愁煩,也正是同樣的情況;
自由暢談,可以使“愛”的烈焰稍稍低降。
但是如果一旦“愛”的辯護士都一聲不響,
那案中人除了傷心而亡,還有什麼希望?
他看見她來到,臉上另一陣又紅又燒,
就像要滅的炭火,讓微風一下又吹着。
他用帽子把他蹙着的額連忙遮蓋牢,
眼睛瞅着無情的地,心裏不知怎麼好,
也不管她還是並未近前,還是已經挨靠。
因爲他眼裏的她,只值得從眼角那兒瞧。
留心細看她那樣匆匆忙忙,悄悄冥冥,
去就那頑梗任性的孩童,真是一奇景。
你看她臉上忽白忽紅,紅掩白、白減紅,
滿心的衝突,都表現在臉色的鬥爭中。
這一瞬間,她臉上還是灰白的;稍待片頃,
它就要射出紅火來,和天上的閃電相同。
她現在已經來到了他坐的那個地點,
就像卑躬屈節的男愛人,跪在他面前,
用纖手把他的帽子,輕輕地撩在一邊,
另一隻柔嫩的手,就摸他更柔嫩的臉。
他這臉經她一摸,就有她的纖指印出現,
像初雪松又軟,一觸就留下了斑深痕淺。
哦,他們眼光交鋒,多生動的一場戰爭!
她老滿眼含情,望着他的眼哀求懇請。
他就滿眼含嗔,好像沒看見她的眼睛。
她老用眼傳情,他就老用眼鄙視這情。
這一出啞劇,一幕一幕地演得分分明明;
她淚如雨傾,作劇中陪襯,更使劇情生動。
她現在極盡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就好像白雪築起圍牆,把百合拘囚;
又好像石膏圓箍,把象牙密裹緊扣。
這樣白的朋友,碰到這樣白的對頭!
這場“美”與“美”的鬥爭,一面猛攻,一面嚴守,
就好像兩隻銀色的鴿子,喙交喙,口接口。
她的思想傳達器官——喉舌又開始動作:
“哦,滾滾塵寰中,你這最秀美的過客,
我恨不得我能變成你,你能變成我;
我心完好似你心,你心傷如我心多;
那樣,你只報我以和顏,我便助你得解脫,
即使我得因此舍上命,我也一定無吝色。”
“還我的手,”他說,“你摸我的手什麼道理?”
“還我的心,”她說,“那我就把你的手還你。
不然,你的心就要使我的心變成鐵石,
變成鐵石,它就要不理會動人的嘆息,
這樣,情人的呻吟,我也要聽來絕不在意,
因爲阿都尼的心已使我的心變得狠戾。”
“你要點臉,”他喊道,“快放開手,別再糾纏。
我這一天的樂事,算是全完。馬也不見。
都是你,鬧得我和馬,兩下里都不照面;
我說,你走開,單留下我在這兒想一番。
因爲我一心一意、滿頭滿腦、急忙地盤算,
想要叫我那匹駿馬從騍馬那兒迴轉。”
“你的馬,”她答道,“該走的路就是這一條,
因爲他這是對柔情的強烈攻勢回報。
‘愛’和炭相同,燒起來,得設法叫它冷卻。
讓它任意着,那它就要把一顆心燒焦。
大海有崖岸,熱烈的愛卻沒有邊界範牢。
所以你的馬跑掉,並非奇事,不值得驚擾。
“他系在樹上時,看着多麼像駑駘下駟,
彷彿一根皮帶,就能治得他老老實實。
但他一見他的所愛——青春應有的美侶,
他並沒把那不足道的束縛放在眼裏。
他從他那拱起的頸上把繮繩一下甩去,
使他的頭、口、頸、胸,都脫去羈絆,獲得舒適。
“一個人看到他的所愛,裸體榻上橫陳,
雪白的牀單,都比不上她膚色的玉潤,
那他豈肯只用饕餮的眼睛飽餐一頓,
而別的感官卻能不同樣地情不自禁?
冰雪凜冽,天氣嚴寒,哪會有人過於小心,
見了熱火,卻遠遠躲着,不敢靠前去親近?
“因此我的小哥哥,你不該罵駿馬頑劣。
我反倒懇切地要求你跟他好好地學,
不要對送到門上來的快樂隨便輕蔑。
他的行動就是你的模範,毋須我喋喋。
哦,你要學着戀愛;這個玩意簡單又明確,
它還是一下學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卻。”
“我不懂戀愛是什麼,我也不想學,”
他說,“只有野豬我才愛,因爲它能供我獵獲。
我不要跟你強借,也不要你強借給我。
我對於‘愛’也愛,但只愛暴露它的齷齪。
因爲我聽人說,它只能跟‘死亡’討點生活,
它也哭也笑,但只一呼吸間,便一生度過。
“衣服還未裁好作完,有誰能就去穿?
半個瓣還沒長出來的花,誰肯賞玩?
生長髮育的東西如受傷,雖只半點,
都要盛年萎謝,不會長得璀璨絢爛。
馬駒年幼時,就叫他馱人負物,引重致遠,
那他就要精力耗減,永遠不能長得壯健。
“我的手叫你攥得痛起來,咱們得分開。
不要再瞎談什麼叫情,胡說什麼叫愛。
你頂好撤圍;我的心不能投降任屠宰;
它不會給向它猛攻的‘愛’,把城門開開。
請收起誓言、諛詞和裝出來的熱淚滿腮,
因爲它們在堅定的心裏,不能當作炮臺。”
“怎麼,你還會出聲?”她說,“舌頭還會活動?
其實頂好你沒有舌頭,或者我兩耳聾。
你像美人魚這樣一說,叫我加倍傷情。
我本來就心裏沉重,聽你這話更沉重。
和諧中有齟齬,一派仙樂卻奏得極難聽。
耳邊極美的樂聲,卻引起心裏深創鉅痛。
“假設說,我只有兩隻耳朵,卻沒有眼睛,
那你內在的美,我目雖不見,耳卻能聽。
若我兩耳聾,那你外表的美,如能看清,
也照樣能把我一切感受的器官打動。
如果我也無耳、也無目,只有觸覺還餘剩,
那我只憑觸覺,也要對你產生熱烈的愛情。
“再假設,我連觸覺也全都失去了功能,
聽也聽不見,摸也摸不着,看也看不清,
單單剩下嗅覺一種,孤獨地把職務行,
那我對你,仍舊一樣要有強烈的愛情。
因你的臉發秀挺英,霞蔚雲蒸,華升精騰,
有芬芳氣息噴涌,叫人嗅着,愛情油然生。
“但你對這四種感官,既這樣撫養滋息,
那你對於味覺,該是怎樣的華筵盛席?
它們難道不想要客無散日,杯無空時?
難道不想要‘疑慮’,用雙簧鎖把門鎖起,
好叫‘嫉妒’,那不受歡迎、愛鬧脾氣的東西,
別偷偷地溜了進來,攪擾了它們的宴集?”
他那兩扇鮮紅的門——嘴脣——又一次敞開,
叫他要說的話,甜蜜地暢通不受阻礙;
那就像清曉剛剛來,就出現了紅雲彩,
預示那海上船要沉沒,陸上雨要成災;
預示那鳥兒要受苦難,牧羊人要受損害;
牧牛人和牛羣要遭疾飄和狂飇的破壞。
這種不吉的預兆,她留心注意早看到。
那就像暴雨之前,狂風一時停止怒號;
又像狼把牙一露,就知道他要開口嗥;
又像漿果一裂,就知道有黑水往外冒。
槍子出了膛,還不是有人遭殃,要被打倒?
所以,他還沒開口,他的心思她就已猜着。
她一看他這樣的神色,便往地上跌倒。
神色能使“愛”活人間,也能使“愛”赴陰曹,
眉頭一皺創傷生,嫣然一笑就創傷好。
傷心人得到“愛”這樣治療,得說福氣高。
那個傻孩子,一見她這樣,認爲她真不妙,
就用手拍她灰白的臉,直拍到臉生紅潮。
他滿腹驚訝,剛打好的主意也變了卦,
因爲,他本來想對她來一番切責痛罵。
但是狡黠的“愛”,卻極巧妙地制人先發。
我給“機警”祝福,因爲它這樣維護了她!
她躺在草地上,呼吸停止,好像一下羞殺。
他給她渡氣、接脣,到了她甦醒過來才罷。
他輕輕彎她的手指,使勁按她的脈息,
他微微拍她的兩腮,慢慢搓她的鼻子,
輕輕揉她的嘴脣:總之想盡千方百計,
要把他的狠心給她的創傷醫療救治。
他吻她。她呢,一見大喜,就樂得將計就計,
老老實實地躺在那兒,好叫他吻個不止。
原先的愁苦陰沉似夜,現已變爲白日。
她那碧波欲流的眼,似碧牖輕輕開啓。
那就像輝煌的朝日,穿着耀眼的新衣,
使晨光歡暢,使大地呈現出一片喜氣:
就這樣,如同麗日映輝得太空明朗美麗,
她那一雙美目,映輝得她的臉明豔美麗。
她的眼光,射到他那白淨無須的臉上,
好像她的眼光,都從他那兒來的一樣。
若非他兩眼因不悅而緊蹙,稍顯微茫,
從來沒有過這樣四隻眼睛,交輝爭光。
她的眼,由於隔着晶瑩的淚而放出光芒,
所以就好像夜晚月映清塘看來的景象。
“哦!”她說,“我身在何方?在人間還是天上?
我在海里遭淹沒?還是在火裏受燒傷?
現是何時光?清晨明朗?還是昏夜漫長?
我還是一心想要活?還是一意願死亡?
我剛纔還活着,但卻活得比死了還悽惶;
後來又死了,但在死中卻得了生的歡暢。
“你曾叫我死掉,我求你再叫我死一遭。
你的眼受了惡師——你的狠心——的指教,
只會把鄙夷的樣子現,不屑的神色表,
因此我這顆可憐的心,你早已殺害了。
我這一雙眼,本來是女後我忠實的嚮導,
如無你的嘴脣,也早就離開了我的軀殼。
“爲你雙脣救了我,我祝它們長相接!
我祝它們鮮紅永不褪,新裝永不卸!
我祝它們存在時,青春永保無殘缺!
把疫癘從應降大災的年月中祓除絕。
這樣,星象家儘管已把人們的生死判決,
你喘的氣,卻迴天旋地,把人命留,瘟疫滅。
“你的香脣,曾在我的柔脣上留下甜印,
要叫這甜印永存,我訂任何契約都肯,
即使我得爲此而賣身,我也完全甘心,
只要你肯出價購買,交易公平信用準。
成交以後,如果你還怕會有僞幣生糾紛,
那你就把印打上我這火漆般紅的嘴脣。
“你只付吻一千,我的心就永遠歸你管。
你還毋須忙,可以一個一個從容清算。
在我嘴上觸一千下就成,有什麼麻煩?
你能很快就把它們數好,把它們付完。
若到期交不上款,因受罰全數要加一翻,
那也不過兩千吻,於你又哪能算得困難?”
“美麗的愛後,”他說道,“你若有意和我好,
而我對你卻老害臊,請原諒我年紀少。
我還未經人道,所以別想和我通人道。
任何漁夫,都要把剛生出來的魚苗饒;
熟了的梅子自己就會掉,青梅卻長得牢;
若是不熟就摘了,它會酸得你皺上眉梢。
“你瞧,人間的安慰者太陽,已腳步疲勞,
在西方把他一天炎熱的工作結束了;
夜的先行夜貓也尖聲叫;天已經不早;
牛和羊都已經進了圈,衆鳥也都歸了巢;
烏黑的雲彩天空罩,晝光淡淡,夕陰浩浩。
這都說,咱們道晚安而分手的時候來到。
“現在我對你說聲晚安,你也把禮還。
你若聽我這句話,我就不吝一吻甜。”
於是她說了聲晚安。他也果不食言,
未說再見,就使分離的甜蜜酬答實現。
她用兩臂把他的脖子溫柔地緊圍力纏。
於是成一體的他和她,成一個的臉和臉。
他都沒法兒喘氣,就把身子力掙脫離,
挪開了紅似珊瑚的脣,醇如玉醴的氣。
她那飢渴的嘴,早把美味吸了個十足;
但雖淋漓盡致,她仍抱怨,說不過點滴。
他們一個餓得要暈去,一個飽得要脹死,
這樣,脣和脣一塊緊粘,他和她一齊倒地。
強烈的情慾,把不再抵抗的犧牲捉住。
她饕餮一般地大嚼,還是老嫌不滿足。
她的脣乘勝征服,他的脣就聽命屈服;
戰勝者不論要多少贖金,他都不吝惜。
她那貪似鷹鸇的慾望,把價提得沖天起,
不吸盡他脣上豐富的寶藏,就不能停止。
她一旦嚐到了戰利品的甜蜜滋味,
就開始不顧一切,兇猛地暴掠窮追。
她的臉騰騰冒熱氣,她的血滾滾沸。
不計一切的情慾,竟叫她放膽暢爲!
把所有的一切都付諸流水,把理性擊退;
忘了什麼是害羞臉紅,什麼是名譽盡毀。
他叫她緊摟得又熱悶、又困頓、又要暈,
就像野鳥,撫弄得太久了,變得很馴順;
又像捷足的小鹿,被人窮追,精疲力盡;
又像鬧脾氣的孩子,哄好了,不再耍渾。
所以他現在伏伏貼貼,不抵抗,也不逃遁。
她雖不能盡所欲,卻也盡所能大嚼一頓。
黃蠟不論凍得多麼硬,經摶弄都要熔,
最後只輕輕一按,還能變成萬狀千形。
本來無望的事,大膽嘗試,往往能成功。
特別在情場中,得寸進尺,更得憑勇猛。
愛並不是一來就暈,和灰臉的懦夫相同;
它的對象越扎手,它的進攻就該越起勁。
他原先皺眉時,哦,娃若輕易畏難而止,
那她就永也不會從他嘴上吸到玉醴。
愛人一定不要叫疾言厲色擊退驅逐。
玫瑰還不是一樣被採擷,儘管它有刺?
即便用二十把鎖,把“美”牢牢地鎖在密室,
“愛”也照舊能把鎖個個打開而斬關直入。
爲了把他赦宥,就勢難再把他強拘留;
原來那可憐的傻孩子,直哀求放他走;
因此上她就決定,不再把他硬拽死揪,
和他告別,囑咐他把她的心好好護守。
因爲她指着小愛神的弓作證,賭下大咒,
說她那顆心,早已牢牢地嵌在他的心頭。
“甜蜜的孩子,”她說,“我今宵淒涼怎生過?
因爲,相思折磨我,怎能叫我把兩眼合?
愛的主人,你說,明天你可能再見着我?
你說能吧,然後再把晤會的時間訂妥。”
他對她說,他明天不能和她作幽期密約,
因爲他打算着和幾個朋友把野豬獵獲。
“野豬!”她失聲一喊;跟着她臉上的嬌豔,
一下就讓灰白掩,好像薄紗明、輕羅軟,
籠得玫瑰羞暈淺。他的話叫她心驚戰;
她連忙用兩臂,把他的脖子款摟緊挽,
她一面這樣纏,一面帶着他用力往後扳。
於是只見,她仰臥地上,他就伏在她胸前。
她現在纔算真正來到風月寨、花柳陣。
主將已經跨上了坐騎,要酣戰把命拚。
誰知道她所想的,只是空幻,難以成真。
他雖已騎在她身上,卻不肯揮鞭前進。
只弄得她的苦惱比坦塔羅斯③還更難忍。
原來她雖到了樂土,卻得不到樂趣半分。
可憐的鳥,看見了畫的葡萄,以假爲真,
弄得眼睛脹得要破,肚子卻餓得難忍。
她就像這樣,愛不見答,因而苦惱萬分,
如同那鳥,瞅着水果,卻可望而不可近。
她在他身上,既得不到她要的那股熱勁,
她就不斷地和他接吻,把他來撩撥勾引。
但都不成。好愛後,這可不能隨你的心。
一切可以嘗試的辦法,她都已經用盡。
她費了如許脣舌,本應得到更多溫存。
她是愛神,又正動愛勁,卻得不到愛人。
“得了得了吧,”他說,“快放手。別擠得人要暈。
你這樣摟住了我,真毫無道理,絕無原因。”
“如果你沒告訴我,說要去把野豬獵獲,
甜蜜的孩子,”她說,“你本來可以早走脫。
哎呀,你可要當心。我想你這是不懂得,
用槍扎兇猛的野豬,都會有什麼後果。
它的牙老劍拔弩張,爲的便於往快裏磨,
磨快了,好學殺生的屠夫,把屠宰的活作。
“它拱起的背上,有剛鬃硬毛,列戟擺槍,
密扎扎地直聳立,叫敵人看着心膽喪。
它的眼似螢火,怒起來便閃爍生光芒。
它的嘴專會破壞,到處一掘就是墳壙。
它受到了招惹,不論什麼它都橫衝直撞,
被它碰上,都要在它彎曲的長牙下身亡。
“它那肥壯的兩膀,也有硬毛剛鬃武裝,
厚實堅強,你的槍尖扎不透,也刺不傷。
它那粗而短的脖子,也不容易損毫芒。
它怒氣一發,連獅子它都看得很平常。
長着尖刺的荊棘叢,和密接互抱的灌莽,
見它來也害怕,忙分開讓路,叫它往前闖。
“你這美貌的面孔,它絕對不知道敬重。
雖然愛神的眼睛,對它痛愛、護惜、尊崇。
你柔嫩的手、甜美的脣、水汪汪的眼睛,
完美得世上的人無不驚奇,它卻不懂。
你若叫它得了手,哎呀,它可要鬥狠逞兇!
它要把你的美貌,像地上的草一樣亂拱。
“哦,讓它在它那令人噁心的窩裏躲着,
‘美’和這樣的惡魔,絕沒有絲毫的瓜葛。
千萬可別成心去和它麻煩,招災惹禍。
一個人聽朋友的忠告,只有幸福快活。
你一提起野豬的話來,我還並不是做作,
我真替你擔驚受怕,嚇得全身都直哆嗦。
“難道你沒看見我的臉,一下變得灰白?
難道你沒看見我的眼,滿含恐懼疑猜?
難道我沒暈過去,一下就栽倒在塵埃?
你不是伏在我懷裏?難道你沒覺出來,
我的心預知不妙,又跳又蹦,老不能安泰?
只像地震一樣,把在我身上的你都直篩?
“因爲,‘愛’所在的心裏,有好搗亂的‘妒忌’,
自稱爲‘愛’的衛士,給它警戒,把它護持;
要永遠惹起虛驚,要永遠煽動起叛逆;
在太平無事的時候,老大呼殺敵、殺敵;
使溫存柔和的‘愛’,也把熱勁頭冷卻減低,
像涼水和溼氣,把騰騰的烈火壓制滅熄。
“性情乖戾的奸細,販賣戰爭的惡匪徒,
專把‘愛’的嫩蕾幼芽殘害齧食的花蠹,
造謠生事、挑奸起火、搬是弄非的‘嫉妒’,
有時把真話傳播,又有時把謊言散佈。
他在我的心裏鼓動,在我的耳邊上咕嚕,
說我若是愛你,我就得爲你的性命憂懼。
“不但如此,他還在我眼前呈出幅畫圖。
畫裏出現的是一個憤怒兇暴的野豬,
在它那鋒利的長牙下面,有一個形體,
和你的極相似,正仰面躺着,血肉模糊。
這血還把地上長的山花野卉濡染沾污,
使它們悲傷哀毀,把身子低彎,把頭低俯。
“我現在只想到這種光景,就全身發抖,
如果我想的成了真事,那我該怎麼受?
這種想法,叫我這脆弱的心不禁血流。
‘憂愁’教給我,把未來的事,預先就看透。
因此,你若明天一定要去和野豬作對頭,
我可預言:你要一下送命,我要一生髮愁。
“你若非去行獵不可,那你可得聽我說:
只可向膽怯會跑的小兔,放出狗一窩;
或者把狐狸捉,它們只憑狡猾謀逃脫;
或者把小鹿逐,它們見了人只會閃躲。
你只可在丘原,把這類膽小的動物獵獲,
還得騎着健壯的馬,帶着獵犬去把圍合。
“你若把目力弱的野兔趕起,你可注意,
看一下,那可憐的小東西,想逃避追敵,
怎樣跑得比風還快,怎樣想制勝出奇,
拐千彎,轉萬角,閃躲騰挪,旁突又側馳。
它在籬落的空隙間,進進出出,撲朔迷離,
使它的敵人,像在迷宮裏一樣,錯亂驚異。
“它有時跑進羊羣裏,和它們混成一隊,
把嗅覺靈敏的獵狗,迷惑得不知其味;
又有時,就躦到小山兔地下的深穴內,
使高聲叫喚的追敵,暫時停止了狂吠;
又有時就和鹿羣合,叫人難分它屬哪類。
這真正是智謀出於急難,巧計生於臨危。
“因爲這樣,它的氣味就和別的獸混雜,
用鼻子嗅的獵狗,就無法斷定哪是它,
只好暫停吠聲嘈雜,一直到忙搜緊查,
才又把失去了的氣味找得分明不差。
於是它們又狂吠起來,只鬧得回聲大發,
就好像另有一場追獵,正在天空裏雜沓。
“這時,可憐的小兔,在遠處的山上息足,
用後腿支身,叫前身拱起,把兩耳聳立,
聽一聽它的敵人是否仍舊窮追緊逼。
霎時之間,它聽見了它們的狂吠聲起,
於是,它心裏的難過,絕不能用筆墨表出。
只有那病已不治、聽見喪鐘的人可以比。
“這時只見那可憐的東西,滿身露沾濡,
東逃西跑,側奔橫逸,曲裏歪斜難蹤跡。
叢叢惡荊棘,都往它那疲乏的腿上刺,
處處黑影把它留,聲聲低響使它停止。
因人一旦倒運,他就成了衆人腳下的泥,
而且一旦成泥,就沒有人肯把他再拾起。
“你好好地躺定,我還要說幾句給你聽。
別掙扎。我不許你起來,你掙扎也沒用。
我要你把獵野豬看作是可恨的事情。
因此,我大談道理,不像我本來的光景,
以此喻彼,用彼比此,彼此相比,層出不窮,
因爲‘愛’,能對每樣災難悲愁,都解說闡明。
“我剛纔說到了哪裏?”他說:“不要管哪裏。
只要放我走,就不管哪裏,都首尾整齊。
夜已經過去了。”她說:“喲,那有什麼關係?”
“我有幾個朋友,”他說,“約好了正等我呢。
現在這樣黑,我走起來,一定要摔跤失足。”
“夜是頂好的時候,”她說,“叫愛情使用目力。
不過你若真摔倒,哦,那你這樣想纔好:
那是大地,愛你美貌,故意讓你跌一跤,
叫你嘴啃地,她好乘機偷着吻你一遭。
即便君子,見了珍寶,也要眼饞把它盜。
因此,靦腆的狄安娜,用慘雲愁霧把臉罩,
否則也難保不偷吻你,把一生的誓言拋。
“我現在才懂得,今夜爲什麼這樣黑。
這是狄安娜害羞,掩起銀光而自晦。
要等獨出心裁的‘造化’被判逆天罪;
因爲她從天上盜走模子,神聖尊貴,
成心和上天反對,按照模子造出你的美,
白天好叫太陽羞臊,夜裏好叫月亮慚愧。
“因爲這樣,狄安娜就把命運之神收買,
叫她們把‘造化’的匠心絕藝摧毀破壞,
在美中間摻雜上畸形病態,疵瑕醜怪,
使純潔的完好,和醃的缺陷並肩排,
使‘美’落入狂暴的惡運之手,被殘酷虐待,
使她逢不幸,遭苦難,備受煩惱,歷盡災害。
“毒害生命的大疫,惑亂兇暴的狂易,
發燒的熱病,使人委靡疲敝的瘧疾,
耗損元氣的癆瘵,如果沾染上身體,
便叫你血液沸騰,四肢痛楚骨支離;
還有生瘡長癤,過飽傷食,罹憂患,遭悲悽,
都想置‘造化’於死地,只因她把美賦與了你。
“這些疾病之內,即便是最輕微的一類,
也都熊夠經一分鐘的侵襲,把‘美’摧毀,
原先的俏形秀骨、雅韻清神、麗色香味,
並非偏好的人,都要認爲奇異珍貴,
卻一瞬就形銷骨立,香消色褪,韻減神悴,
像山上的雪,在中午的太陽裏一去不回。
“那些終身不嫁的女娘,儘管貞潔賢良,
誓絕塵緣奉神祠,永伴經卷守庵堂;
但是她們卻一心想要世上發生人荒,
不肯育子女,叫青年少得像凶歲食糧。
咱們絕不學這種榜樣。夜裏輝煌的燈光,
本是把自己的油耗幹了,才把人間照亮。
“若你未曾把你的後嗣毀滅在幽暗裏,
那麼按時光的正當要求,你該有後嗣。
但像你現在這樣,你的身體不是別的,
只是張着大嘴的墳墓,要把後嗣吞噬。
如果真如此,那全世界就都要把你鄙夷,
因爲你的驕傲,把這樣美好的前途窒息。
“因此你若是自生自滅,同樣無人贊同。
那是一種罪惡,壞過了兄弟鬩牆之爭,
壞過了不顧一切的人們,自戕把命送,
壞過了殺害親子女的老子,絕滅人性。
腐蝕的臭鏽,能把深藏的寶物消耗乾淨,
黃金如善於利用,卻能把更多的黃金生。”
“得了吧!”阿都尼喊,“別這樣越說越沒完。
你這是又要把無聊的老話搬了又搬。
我那一吻,也算枉然,因爲你說了不算。
你淨扭着人要把事辦,那也只是枉然。
因爲,情慾的穢乳母——黑臉的夜晚——看得見,
你的高論放得越多,你也就越讓我討厭。
“假使愛情能使你長出來舌頭兩萬條,
每一條都比你還伶牙俐齒,能說會道,
像淫浪的美人魚,唱得使人神魂顛倒,
那我聽來,也只能像耳旁風一樣無效。
因爲你要知道,我的耳朵給我的心保鑣,
決不讓任何淫詞豔語,打進心房的內竅。
“怕的是,使人迷惑錯亂的靡靡之音,
會深深侵入我這風平浪靜的內心,
叫我這赤子的天真動情慾,生癡嗔,
把它的內寢攪得不安靜,擾攘紛紜。
哦,女後,我的心不想愁煩苦悶,長呻短吟,
它現在既然獨寢,它只想能夠睡得安穩。
“所有你講的道理,哪一點我不能駁斥?
往危險那兒去的道路,永遠光滑平直。
我對於‘愛’並不是一律厭棄。我恨的是:
你那種不論生熟,人盡可夫的歪道理。
你說這是爲生息繁育,這真是謬論怪議。
這是給淫行拉縴撮合,卻用理由來文飾。
“這不是‘愛’。因爲自從世上的淫奔不才,
硬把‘愛’的名義篡奪,‘愛’已往天上逃開。
‘淫’就假‘愛’的純樸形態,把‘青春之美’害,
使它的純潔貞正,蒙了惡名,遭到指摘。
這個暴戾的淫棍,把‘美’蹂躪,又把‘美’毀壞,
就像毛蟲把幼芽嫩葉那樣殘酷地對待。
“‘愛’使人安樂舒暢,就好像雨後的太陽,
‘淫’的後果,卻像豔陽天變得雨驟風狂;
‘愛’就像春日,永遠使人溫暖、新鮮、清爽,
‘淫’像冬天,夏天沒完,就來得急急忙忙。
‘愛’永不使人饜,‘淫’卻像饕餮,飽脹而死亡。
‘愛’永遠像真理昭彰,‘淫’卻永遠騙人說謊。
“我可以說的還很多,不過我不敢多說。
講的題目很古老,講的人卻年輕嘴拙。
因此我這回卻一點不錯要和你別過。
我滿臉含羞又帶愧,滿腹憂繁又愁多,
我聽到了你這麼些豔語淫詞,猥褻邪惡,
覺得實在齷齪污濁,兩耳一直燒得似火。”
他一面說,一面從她的香懷裏掙脫,
離開她那玉臂的擁抱,酥胸的揉搓,
穿過昏暗的林隙,急忙往家裏藏躲;
把愛後滿懷痛苦地撂在那兒仰臥。
你曾看見過明星一顆,在中天倏忽流過?
愛後眼裏的他,就那樣在夜裏一閃而沒。
他人雖去,他的餘影仍把她的眼光攝。
像岸上的人,和剛上了船的朋友告別,
老遠看看;一直看到巨浪和天空相接,
排空直立,高如山嶽,把他的視力隔絕。
無情的昏沉黑夜,就這樣把他的身形截,
把她凝注的那個人包圍吞噬,整個沒滅。
她迷惘怔忪,好像一個人因爲不小心,
一下失手,把珍貴的珠寶掉入了巨浸;
又像夜裏的行人,走到陰森森的深林,
無端燈籠叫風吹滅,眼前只一片昏沉。
她就那樣仰臥在暗地裏,目又呆,口又噤。
只因爲失去了能給她指路的少年英俊。
於是她用手捶胸,從心裏發出呻吟聲。
四周圍的幽岫深洞,好像也起了騷動,
把她的長吁短嘆縈迴周旋,往來傳送。
跟着哀怨四處生,深沉低重,山震谷鳴。
她發了幾聲唉唉,又說了二十聲痛痛痛,
於是二十倍的二十聲痛痛痛,和她呼應。
她聽到回聲起,就開始用號哭的調子,
臨時隨口唱出一段悽楚動人的歌詞:
唱“愛”怎樣使青年變奴隸,老人變呆癡,
“愛”怎樣是愚中有智、智中有愚的東西。
她的歌兒永遠以哀傷結束,以悲痛終止。
她的合唱隊也永遠同聲應答,表示一致。
長夜已過,歌聲還不斷,真正叫人生厭。
情人的時光實際很長,雖然自覺很短。
他們那一套把戲,自己覺得趣味盎然,
就認爲別人當此情此景,也同樣喜歡。
他們的情談,往往開了頭,絮叨叨、膩煩煩,
沒人能聽得全,也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完。
除了無聊的聲音,像唯唯否否不離口,
還有什麼和她把漫漫的長夜一同守?
這種聲音一叫就應,就像酒保的尖喉,
對那種性情乖僻的顧客,強把趣兒湊。
她若說,非唯唯,是否否,它們也就說否否;
她若說,是唯唯,非否否,它們決不說否否。
看!雲雀輕盈,蜷伏了一夜感到不受用,
從草地上帶露的棲息處,盤上了天空,
把清晨喚醒。只見從清晨銀色的前胸,
太陽初升,威儀儼儼,步履安詳,氣度雍容。
目光四射,輝煌地看着下界的氣象萬種,
把樹巔山頂,都映得黃金一般燦爛光明。
維納斯對太陽早安說連聲,把他接迎:
“你這輝煌的天神,一切光明的主人翁,
每一盞明燈、每一顆明星所以亮晶晶,
都因你借與光明,否則只有黑暗昏暝。
如今有個孩童,雖是凡間女子所育所生,
能借給你光明,和你借給萬物光明相同。”
她這樣說完,忙往一叢桃金孃林裏趕,
一心只想,清晨的時光已經過了大半,
怎麼沒聽見她的所愛,有任何消息傳?
她傾耳細聽,聽他的號角和他的獵犬。
於是果然聽見它們一齊大聲猛叫狂喊。
她順着它們的這吠聲,急忙跑去不怠慢。
在她往前跑去的時候,路上的叢灌,
有的摸她的脖頸,有的就吻她的臉,
又有的抓住她的腿,叫她難把路趲。
她用力掙脫了它們這種緊裹慢纏,
就好像樹林中的麀鹿,乳頭脹得痛又痠,
連忙要趕到叢莽中藏着的麑鹿的身邊。
她這時聽出來,有大敵當前,背城死戰,
就吃驚非淺;一個人,若忽遇毒蛇出現,
嚇人地盤着,把他的去路恰恰擋得嚴,
他就要又哆嗦、又打戰,挪一步都不敢;
她覺到,羣犬的吠聲表示它們畏縮不前。
也就同樣眼前生花,耳裏雷鳴,身上亂顫。
她現在知道,所獵的決非動物弱小,
而一定是野豬粗暴,熊莽撞,獅驕傲。
因爲吠聲永遠停在一處,又嘈又高,
獵狗就在那兒帶着恐懼狂嗥大叫。
原來它們看到了敵人那樣地兇惡殘暴,
便互相推讓,誰都不肯去搶先登的功勞。
這樣慘叫,讓她的耳朵聽來十分悽惶。
從耳朵傳到心裏,叫她心裏也起驚慌。
她只嚇得面失色,滿腹疑慮事不吉祥,
腿軟手顫,口呆目怔,足難移來身似僵,
四肢百骸齊解體,像兵士一遇主將敗亡,
便四下裏亂逃亂躥,不敢再留在戰場上。
她這樣身發抖、眼發直,興奮得不自主。
接着又把驚慌失措的感官鼓勵安撫;
對它們說,它們這樣怕,顯與事實不符,
它們這是和小孩一樣,無端自己恐怖;
告誡它們不要這樣全身哆嗦,骨麻筋酥。
她說到這裏,一眼瞥見了那被獵的野豬。
只見它滿口白沫吐,又滿嘴紅血污,
似鮮奶和鮮血攙在一起,狼藉模糊。
於是恐怖第二次在她全身上傳佈,
使她瘋了一般,不知應該往哪裏去。
她往前瞎跑一氣,於是忽然一下又站住,
跟着又跑回原處,大罵殺人該死的野畜。
一千種恐怖,支使着她奔向一千條路。
她亂跑,好像只爲去而復來,來而復去。
她的急勁兒,只有她的慢勁兒能夠比。
就像醉漢,彷彿不論何事,都用心考慮,
然而,他的腦子裏卻一樣也沒認真考慮,
忙忙碌碌,亂抓一起,卻半點也沒有頭緒。
她先看到,在一叢灌莽裏,趴着狗一條,
她就對那疲乏的畜生把它的主人要。
又看到另一條,想把血淋淋的傷舔好,
因爲治含毒素的傷,這種療法最有效。
又找到第三條,只見它面目悽愴神傷悼,
她問它話,它只嗚嗚狂吠長嗥,作爲回報。
它剛停止了這樣逆心刺耳的長嗥,
另一個厚脣下垂的畜生,抑鬱懊惱,
也朝着蒼天一陣一陣地嗚嗚哀號。
於是一個接一個,都一齊開始狂叫;
原先直聳的尾巴,都緊貼身後往地上掃;
咬傷了的耳朵直甩動,血涌不止似海潮。
你曾見過,世上有些可憐的愚夫俗子,
看到妖魔鬼怪、異兆奇象,便驚慌失據,
帶着恐懼之心,把它們長久觀望注視,
一心只怕將要發生可怖的禍殃災異。
同樣,眼前的景象,叫她倒抽了一口涼氣,
接着又把氣嘆出,向死神大大發泄悲悽。
“你這猙獰的魔君,枯肉巉巉,白骨嶙嶙,
專和愛作對頭,狠毒的化身,”她罵死神。
“地上的毒蛇,世間的骷髏,連笑都嚇人。
你爲何把美扼殺,把他的生命暗中侵?
他活着的時候,本來氣息清香,容貌聰俊,
能叫紫羅蘭都增芬芳,玫瑰花都增豔潤。
“他若是死了——哦,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難道你看到他那樣美,還不知自制?
但也可能。因爲你本來是有目無珠,
你只狠毒惡辣地胡砍亂扎,視而無睹。
你的對象本是老邁衰弱,但你無的放矢,
因此你的毒箭殺害了的卻是一個孺子。
“你若曾經警告過他,他就會和你答話,
那樣你聽到了他,你的威力就要消煞。
命運之神因你這一着,定要把你咒罵。
她們本來叫你除莠草,你卻拔了鮮花。
向他發的應該是愛神的金箭,色麗彩華,
不應該是死神的黑箭,陰森地把他射殺。
“難道你飲淚解饞,才涌起如許的淚泉?
悲愁的呻吟,於你會有什麼好處可言?
那一雙眼,本是教給許多眼如何顧盼,
你卻爲什麼把它們斷送,叫它們長眠?
現在造化不再理會你那操生死的大權,
因她最完美的天工,你已經狠毒地摧殘。”
她說到這裏,像絕望的人,悲不自勝,
兩眼怔忪,於是眼皮便像閘門合攏;
晶瑩的眼淚,原先往香腮上汩汩直涌,
匯成兩條水流,滴到酥胸,一時暫停。
但是銀色的雨,仍舊不斷往閘門那兒衝,
把閘門二次衝開,因淚的巨流洶涌勢猛。
看,她的淚和眼,你取我與,恐後爭先:
淚從眼裏晶瑩落,眼又在淚裏玲瓏現,
同晶瑩,兩映掩,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顏。
同情的嘆息就把眼淚、淚眼,輕拂慢搌。
但像風雨交加之日,風吹不停,雨下不完,
因此,雙頰剛被嘆息吹乾,隨即淚痕闌干。
在她無盡的傷悼中,不同的感情齊涌,
像爭強鬥勝,看誰最能表現她的悲痛。
它們都受到收容,於是各自奮勇逞能,
每一種都好像是其它那些的主人公,
卻一種也不能稱雄;於是它們聯合結盟,
像烏雲聚攏,商議怎麼能召來暴雨狂風。
這時,她忽然聽見遠處獵人高聲喊起,
從未有乳母的歌聲能叫嬰兒更歡喜。
她原先想象之中的一切恐懼和疑慮,
都叫這一聲喊排斥;希望並非全絕跡。
這種死而復生的歡心,叫她又生出喜意,
奉承她說,喊出這一聲的,一定是阿都尼。
於是她那像潮水的眼淚,回瀾閉閘,
在眼裏暫藏,像在櫝中的珍珠無價。
只偶有晶瑩明澈的淚珠,慢慢流下,
但一到臉上就融化,好像不肯讓它
往骯髒的地面上流,往污穢的塵土中灑,
因爲珠圓玉潤的淚,怎能洗淨地的邋遢?
唉,不輕置信的愛,你好像難推誠相待,
同時卻又好像無言不採:看來真奇怪。
走極端、盡極限的是你的快樂和悲哀。
絕望和希望,同樣弄得你滑稽又癡呆。
你想入非非,把快樂胡琢磨,來寬慰心懷。
又離奇地琢磨悲哀,弄得自己死去活來。
她現在把她已織成的東西又都拆開,
因爲阿都尼還在,那死神就無可指摘。
她剛纔說他一錢不值並非她的本懷。
她現在給他那可恨的名字貼金敷彩。
她叫他墳之國王,國王之墳,把他來推戴。
一切有生,他最尊貴,他應受到一切崇拜。
“甜美的死神,”她說,“剛纔的話都是胡扯。
因爲,我看到了野豬——那個殘暴的傢伙,
就嚇得直打哆嗦,所以我請你原諒我。
那東西,不懂什麼叫仁慈,只一味兇惡。
因此,溫柔的黑陰影,我得對你把實話說:
我怕我的所愛遭不幸,纔對你大動脣舌。
“那不是我的錯。野豬惹得我亂道胡說。
無形影的掌權者,有怨氣請對它發作。
侮辱冤枉你的,本是那個骯髒的傢伙。
我只受命執行,它纔是誣衊的主使者。
悲痛本來有兩條長舌。像女人那樣軟弱,
若無十人的本領,就難把二舌制伏束縛。”
這樣,她因爲希望阿都尼還在世上,
就把原先莽撞的恐懼疑慮漸漸掃光;
又因爲希望他的美將來更燦爛輝煌,
還卑躬屈節地把死神又奉承、又讚揚,
把死者的墳穴、墓誌、碑碣、雕像和行狀,
死神的勝利、凱旋和榮光,都大講而特講。
“哦,天帝啊,”她說,“我真正是拙笨愚蠢,
竟能因疑慮驚懼而思想亂,頭腦昏,
把活人當死人。其實他要永遠長存,
除非一切盡毀滅,天地萬物共沉淪。
因爲他若一旦死去,‘美’也就要同歸於盡。
‘美’若一死,宇宙也就要再一度混亂渾沌。
“唉唉,癡傻的‘愛’,你老滿懷的恐懼疑猜,
就像身帶珠寶的人,有盜賊四外徘徊;
耳不能聞、目不能見的瑣細微小事態,
你那忐忑的心卻偏能胡測度,瞎悲哀。”
剛說到這裏,只聽得歡樂的號角聲傳來,
她於是不覺歡躍,雖然剛纔還身在苦海。
她颼地跑去,就像鷂鷹一掣而不可制,
步履輕盈,經過的地方草都照舊直立。
她正匆匆前奔,卻不幸一下看在眼裏:
她那俊秀的所愛,在野豬的牙下身死。
她一見那樣,雙目立刻失明,好像受了電殛;
又像星星不敢和白日爭光,一下退避躲起;
又像一個蝸牛,柔嫩的觸角一受打擊,
就疼痛難忍,連忙縮回到自己的殼裏,
在那兒蜷伏,如同憋死一樣屏氣斂息,
過了好久好久,還不敢再把頭角顯露。
她當時一看到他這樣血淋漓、肉模糊,
她的眼睛就一下逃到頭上幽暗的深處,
在那兒它們把職務交卸,把光明委棄,
全聽憑她那騷動的腦府來安排處治。
腦府就叫它們和昏沉的夜作伴爲侶,
不再看外面的景象,免得叫心府悲悽。
因爲她的心,像寶座上神魂無主的皇帝,
受眼睛傳來的啓示,呻吟不止,愁苦欲死。
於是所有的臣子,也無不戰慄俯伏,
好像烈風閉在大地之下,硬奪出路,
就引起了地震和海嘯、山崩和水沸,
把人嚇得身出冷汗,嚇得心亂無主。
她的心就這樣騷亂,使四肢百骸齊驚怖,
於是她的眼光又從潛伏的暗室中射出。
她又看見了本來不願看的極慘奇醜:
野豬在他的嫩腰上扎的那個大傷口。
原先白如百合的地方,現在殷紅漬透,
好像傷口爲他悲痛,血淚噴灑無盡休。
在他身旁,不論是花是草,不論是苗是莠,
好像無不染上他的血,像他一樣把血流。
可憐的維納斯,看到花草都惋惜、同情;
她的頭垂在肩上,軟綿綿地不能直挺。
她只啞然無聲傷悼,像癲了一般悲痛,
她還以爲他不會死,還認爲他有活命。
她的嗓子忘了如何發聲,骨節也不會動。
她的眼一直哭到現在,都哭得如癡似瘋。
她對他的傷,目不轉睛地一直細端詳;
眼都看花了,把一處傷看作了三處傷。
她對自己的眼申斥,說不該胡亂撒謊,
把完好的地方說成血肉模糊的模樣。
他的臉好似成了兩個,肢體也像成了雙;
因爲心裏一慌,看東西就往往渺渺茫茫。
“只死了一個,我就已說不出來地悲痛,
哪能受得了兩個阿都尼身臥血泊中?
我已經無餘氣可再嘆,無餘淚可再傾。
我兩隻眼火一樣紅,一顆心鉛一般重。
鉛一般的心啊,頂好叫這火一樣的眼燒熔!
這樣,我便可隨熱愛滴滴化去,了卻一生。
“唉!可憐的人世!你失去的是甚樣珍異!
哪裏還有秀美的人物值得瞻仰顧視?
哪裏還有語聲能那樣悅人耳,快人意?
不論將來,不論過去,你都再一無可取。
花兒固然芬芳清逸,絢爛璀璨,鮮豔美麗,
但是真正甜蜜的美,卻只和他同生共死。
“從現在起,你再不需要披面紗,戴帽子,
因爲風和日,不會用盡方法想去吻你。
你本無可畏懼,只因爲你本無可丟失。
對於你,日只瞋之以目,風只嗤之以鼻。
但阿都尼生的時候,多情的峭風和烈日,
卻像兩個隱在暗處的賊,掠奪他的美麗。
“因爲如此,所以他纔不得不戴帽子,
但輝煌的太陽,偏從帽子下面窺視。
風也吹他的帽子,想要把帽子吹去,
以便和他的鬈髮遊戲。於是他哭泣。
太陽和風一見他如此,便憐他年幼齒稚,
又看誰能把他的淚先擦乾了,互相比試。
“獅子爲賞識他的美,在籬後偷偷跟隨,
不敢露面兒,恐怕他見了驚嚇而後退。
他唱歌的時候,猛虎聽見了也都心醉,
變得老實、溫柔、馴順,不像個獸中之魁。
狼正大嚼犧牲,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優美,
也停止了饕餮,一天都不再和羊羔作對。
“他若溪邊暫立閒行,把影子映在水中,
魚都聚在影子上面,展金鰓唼喋涵泳。
他在鳥兒跟前,鳥兒也又喜悅、又歡騰,
有的唱歌給他聽,有的就用尖喙輕靈,
給他含來桑椹叢叢,或者櫻桃又圓又紅。
他把秀色供它們賞,它們就用果子回敬。
“但是這個猙獰齷齪、嘴如刺蝟的野豬,
卻老把眼睛瞅着地上,到處尋找墳墓。
阿都尼秀美的好皮囊,它永無法目睹。
你若不信,請看它要怎樣迎接阿都尼:
如果它能看見他的臉,那我決深信不疑,
它就一定想要吻他,而因吻他把他害死。
“不錯,不錯,阿都尼就這樣叫它害死:
原先他用尖槍,朝着野豬刺去之時,
野豬並沒想要在他身上磨牙礪齒。
它只想用接吻的方式,把他來阻止,
哪知多情的野豬剛把嘴往他腰上一觸,
就不知不覺,把牙扎到他那柔嫩的鼠蹊。
“我得承認,我的牙若長得和野豬一樣,
那我早就要因爲吻他而叫他把命喪。
他現已不在世上,他的青春大夢一場,
永未給我的青春福祥,叫我更覺悲傷。”
她說到這裏,就一下倒在她站的那地方,
他開始凝固的血,也染在她美麗的臉上。
她往他脣上望,他的脣灰白非復舊樣;
她拉他的手,他的手早已經僵硬冰涼;
她在他耳旁低聲細說她的憂怨悲傷,
彷彿他的耳朵還能聽見她哀訴愁腸;
她把他緊緊貼在眼上的眼皮分掰成兩,
只見原先那兩盞燈已經熄滅,昏暗無光。
那本是兩面明鏡;她曾見自己的倩影,
不止千回萬遍,在那裏面玲瓏地反映。
它們本是眼中之英,但一旦失去功能,
所有的美,就永遠也起不了美的作用。
“你雖已死,白日卻仍舊一樣地清澈晶明,
你萬世的俊英啊!”她說,“這真是要我的命!
“你今既已喪命,那我可以預言一通:
從此以後,‘愛’要永遠有‘憂愁’作隨從;
它要永遠有‘嫉妒’來把它伏侍供奉。
它雖以甜蜜始,卻永遠要以煩惱終。
凡情之所鍾,永遠要貴賤參差,高下難同,
因此,它的快樂永遠要敵不過它的苦痛。
“它永要負心薄倖、反覆無常、楊花水性;
要在萌芽時,就一瞬間受摧殘而雕零;
它要裏面藏毒素,卻用甜美粉飾外形,
叫眼力最好的人,都受它的矇騙欺哄;
它能叫最強健精壯的變得最軟弱無能;
叫愚人伶牙俐齒,卻叫智士不能出一聲。
“它要錙銖必較,卻又過分地放蕩奢豪;
教給老邁龍鍾的人飄飄然跳踊舞蹈,
而好勇狠斗的強梁,卻只能少安勿躁;
它把富人打倒,卻給窮人財物和珠寶;
它溫柔得一團棉軟,又瘋狂得大肆咆哮;
它叫老年人變成兒童,叫青年變得衰老。
“無可恐懼的時候,它卻偏偏要恐懼,
最應疑慮的時候,它卻又毫不疑慮;
它一方面仁慈,另一方面卻又狠戾;
它好像最公平的時候,它就最詐欺;
它最馴順熱烈的時候,它就最桀驁冷酷;
它叫懦夫變得大膽,卻叫勇士變成懦夫。
“它要激起戰事,惹起一切可怕的變故;
它要叫父子之間嫌隙日生,爭端百出;
一切的不滿,它全都盡力地護持扶助,
它們臭味相投,惟有乾柴烈火可彷彿。
既然我的所愛還在少年,就叫死神召去,
那麼,一切情深的人都不許有愛的樂趣。”
她說到這裏,躺在她旁邊的那孩子,
慢慢地煙消霧散,只化得無蹤無跡。
於是,從他灑在地上的那片血泊裏,
一棵鮮紅雪白相間的花一下涌起,
非常地像他那種鮮麗紅豔的圓圓血滴,
在他那雪白的雙頰上現出,分明又清晰。
她低下頭去,聞那棵鮮花發出的香氣。
她把這種香氣和他當日喘的氣比擬,
她說:死亡既使阿都尼和她兩下分離,
那她的香懷就要從此永供這花棲息。
她把花枝折,只見折的地方綠汁流不止。
她說,這就是花的淚水,爲死去的他惋惜。
“兒子已經很香,你父親卻比你還要香;
可憐的花,”她說,“你和你父親完全相像,
他就是有一丁點兒煩惱,就流淚悲傷。
他抱定了自生自滅、自存自亡的願望。
這也是你的願望。不過有句話你不要忘:
他的血就把你化,我的懷就要把你撫養。
“你父親當日的牀榻,就安在我的懷中,
你是他的繼承人,這牀理應歸你受用。
所以,你要在這個軟搖籃裏安身立命。
我這跳動的心,要日夜給你把它擺動。
我每一點鐘裏面要連一分鐘也都不停,
和我甜蜜的所愛化的花接吻,把它撫弄。”
她對塵世已厭倦,就匆匆起身無留戀,
駕起那兩隻鴿子,要離開紛擾的人間。
她在車上坐好,鴿子立刻往空中盤旋,
拉着香輦輕蒨,通過天宇寥廓路漫漫,
朝着巴福斯④的去程,把莽莽塵寰拋得遠。
在那島上,愛後打算靜居深藏,不再露面。

註釋
①那耳喀索斯(Narcissus),希臘神話裏的美少年,他誰也不愛,只愛照映在泉水裏自己的影子,爲自己消瘦而死,化成水仙花。
②產於西班牙之一種矮馬。
③宙斯的兒子,因殺子珀羅普斯以餉天神,被罰入冥土永受飢渴之苦,雖然身子浸在水中,頭上懸着鮮果,但都永遠可想而不可即。
④塞浦路斯島上的古城名,建有維納斯神廟。

維納斯與阿都尼

鄙夫俗士,望敝屣而下拜;我則求:
阿波羅飲我以繆斯泉水流溢之玉杯。
獻與
掃桑普頓伯爵兼提齊菲爾男爵
亨利·婁賽斯雷閣下

閣下,
僕今以鄙俚粗陋之詩篇,獻於閣下,其冒昧幹瀆,自不待言;而僕以此荏弱之柔條纖梗,竟謬欲緣附楨幹棟樑以自固,其將招物議之非難,亦不待言。然苟閣下不惜紆尊,笑而納此芹獻,則非特僕之爲榮,亦已過當,且誓將以有生之暇日,竭其勤懇之微力,從事差可不負閣下青睞之作以自勵。設此初次問世之篇章,不堪入目,則有負閣下之栽培,誠惶恐之不暇,更何敢再事此磽瘠硯田之耕耘,以重其以蕪雜之同褻瀆清聽之罪乎?竊不自諒,以爲凡此一切,皆閣下之叡知及明鑑是賴,即閣下之所欲,與世人之所期待,亦莫不以此是賴也。
閣下犬馬僕
 威廉·莎士比亞

太陽剛剛東昇,圓圓的臉又大又紅,
泣露的清曉也剛剛別去,猶留遺蹤,
雙頰緋紅的阿都尼,就已馳逐匆匆。
他愛好的是追獵,他嗤笑的是談情。
維納斯偏把單思害,急急忙忙,緊緊隨定,
拚卻女兒羞容,憑厚顏,要演一出凰求鳳。
她先誇他美,說,“你比我還美好幾倍。
地上百卉你爲魁,芬芳清逸絕無對。
仙子比你失顏色,壯男比你空雄偉。
你潔白勝過白鴿子,嬌紅勝過紅玫瑰。
造化生你,自鬥智慧,使你一身,俊秀薈萃。
她說,‘你若一旦休,便天地同盡,萬物共毀。’
“你這奇異的英華,請你屈尊先下駿馬。
且把昂然的馬首鞍頭絡,繮繩鞍頭搭。
你若賞臉肯貶身價,那我的溫存浹洽,
有萬般未經人知的甜蜜,作你的酬答。
咱們到這永無嘶嘶蛇鳴的地方先坐下,
坐定後,要緊緊相偎倚,我好把你來吻殺。
“我這吻,決不會因過多而膩得你噁心,
它若越多,它就越會惹得你飢渴難忍。
它叫你的嘴脣時紅時白,變化無窮盡。
十吻猶似一吻新,一吻就甜過二十吻。
如果在這樣消遣光陰的娛樂中共廝混,
那麼,炎夏遲遲的長日,都要去得像一瞬。”
她這樣講,並捉住他汗津津的手不放。
(汗津津的,表示他精力充沛、血氣盛旺)
風情激得她顫聲叫這汗是玉液瓊漿,
世上給女神治相思的靈藥,數它最強。
愛焰給了她一股力量,弄得她如癡如狂,
叫她勇氣勃勃地,把他從馬上揪到地上。
她一隻手挽住了繮繩,把駿馬輕攏,
另一隻胳膊把那嫩孩子緊緊挾定。
只見他又紅臉,又噘嘴,老那麼心硬,
似木石無靈,不懂什麼叫男女風情。
她臉又紅,心又熱,似一團炭火,熊熊融融,
他臉也紅,心卻冷,只羞似霞烘,嚴如霜凝。
她輕快敏捷地——使她這樣的是愛力——
把鏤飾的繮繩在皴裂的樹枝上拴起。
馬已經這樣繫牢,她就連忙打主意,
想把騎馬那個人的心也牢牢緊繫。
她像願意人家對她那樣,推他仰臥在地。
愛既無法使他就範,她就用力把他控制。
他一倒在塵埃,她也臥下和他並排。
他們用胳膊和胯骨支身,側臥相挨。
他直皺眉頭,她就直撫摸他的兩腮。
他開口罵,她就用吻把他的嘴堵塞。
她一邊吻,一邊把情話續續斷斷講起來。
“你要是罵,我就堵住了你,叫你有口難開。”
他又煩躁、又害臊,鬧得兩腮似火燒。
她就用淚往他處女一般熱的臉上澆。
接着又嘆息像輕風嫋,金髮像日色耀,
把汗在他臉上的淚痕,給他吹乾拂掉。
他罵她輕佻,說她不知自好,淨賣弄風騷。
他還要絮叨,她就用嘴堵得他語咽聲銷。
空腹的蒼鷹,餓得眼疾心急,饞涎欲滴,
抓住小鳥,用利喙把毛、肉、骨頭一齊撕。
鼓翼助威勢,貪婪猛吞噬,忙忙又急急,
飢胃填不滿,食物咽不盡,就無停止時。
她就像這樣,把他的額、腮、下頦吻個不已,
因爲她吻完了一遍,又從頭兒開始吻起。
他無奈只好不抵抗,要他情願卻難想。
他躺在那兒直喘息,氣都撲到她臉上。
她把這氣吸,像強者吃弱者的肉那樣。
她說這就是天降的雲液,神賜的玉漿;
她恨不得她的雙頰就是花園,花發草長,
好來承受這樣甘霖的灌溉,瓊露的滋養。